二十二·凤凰作坊

鸢舅舅

离开肤施那天,弄玉在通天塔下坐了一夜,流泪,胡思乱想,再流泪……天蒙蒙亮时,她回了家。怕母亲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她一进门就急匆匆地往南房跑。但是有一个人从她一进院就发现了她—菲菲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往院里看妈妈爸爸来没有,而且会一直看到开饭。现在菲菲看到了她,就光着脚跑出来,扑到她怀里哭。她身上的雨水把孩子也弄湿了,她赶紧把孩子抱回屋,抓一条薄被子像裹婴儿那样把孩子裹起来。她红肿的眼睛和孩子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对视着,像久别重逢的情人那样对视着。她忽然觉得不管是扶苏的爱还是田鸢的爱都不及这孩子的十分之一。容氏的脸出现在窗格上,“呵,爬通天塔的人回来了。”

早饭后,菲菲牵着妈妈的一根手指头出门,逢人就把妈妈的手举起来炫耀:“这是我妈妈!她爬完通天塔了!我爸爸还在爬!”下午他在院里追孔雀,弄玉看他玩得挺好,想进屋再睡一觉,但菲菲就像屁股上长着眼睛似的,“妈妈别走!”他追上来,用胖乎乎的手指头钩住妈妈的手指头,“拉—钩,上树,妈妈要爬通天塔,带宝一块儿爬,一百年不反悔,反悔变小鸡!”他的小脸上像祭天时一样庄重。就是妈妈上厕所他也跟着,百里桑笑话说:“扎条小辫当闺女养得了!反正取的名就不像男孩。”弄玉说:“去,你自己找人生个儿子当闺女养。”

这时百里桑扎着围裙,吹着口哨,正在削一截藤条,他脚下还有一大堆,他现在干起了养家糊口的正事—编藤条筐。如意则成了养蜂女,她出门比母亲起来做饭还早,带几块饼,在山上就着溪水和蜂蜜吃,她回来时天都黑了,身边总是跟着几只蜜蜂,这些蜜蜂会落在她眼皮子上,但从来不蜇她。她很少说话,只有看见菲菲揪孔雀毛时呵斥了一声:“别揪!”家里人都知道她为什么在子午岭上养蜂,那是张璐带她捉过蜜蜂的地方。为了她,家里不再熬粥了,因为每一锅粥都会让她多一年不说话,除非张璐自己冒出来念着咒语熬那种玉液琼浆。谁也不知道张璐是死是活,所以一天下午,当如意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早早回来的时候,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那是一个大晴天,容氏在厨房门口揉一个羊皮袋子,里面装的是带壳的谷子和碎瓷片,好歹去掉些壳,然后拿筛子滤。那小伙子一出现,羊皮袋子就从她手里掉了下来,米和碎瓷片撒了一地,可是她很快认出了来人,笑了:“噢,断线的风筝飞回来了。”

百里冬在天井里坐着,从怀里摸出一根香肠,掰下一截偷偷塞给菲菲,他看见来人,慢慢站起来,激动得两腿直抖,菲菲嚼着香肠,很感兴趣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百里桑在削藤条,看见这个人,他哗地站起来,围裙上的碎木屑撒了一地,这个人也是目瞪口呆,百里桑明白了,笑了:“嗨,你把我当成扶苏了!”这人说:“噢,我不认识你。”他往里走,突然僵住了,弄玉背对着他,在笨手笨脚地晾被单。弄玉满头大汗地转过身来时,也惊得脸发白。

“是你……好久……不见了。”

“也没多久,三年零四个月十一天嘛。”田鸢说。

田鸢随后的表现让她宽了心。他首先来抱菲菲,因为从来没抱过孩子,怕孩子从他怀里掉下来,就把孩子搁在了胸脯上,这样他就仰面朝天了,累得脸红筋涨,但是抽空亲了菲菲一口。弄玉让菲菲把这个不速之客叫“舅舅”,他一叫“舅舅”,编筐的舅舅和新来的舅舅同时答应,后来就给新来的舅舅加了个“鸢”字。田鸢认了百里桑,马戏团的幻术他是领教过的,他完全相信虎皮人能够像裱糊一样在一个人身上贴一层撬都撬不开的英俊外壳。菲菲一趟一趟往鸢舅舅身边跑,把自己的玩具一样一样抖落出来。他递来一个猪疙瘩,鸢舅舅笑着抛了抛;他亮出一个小风车,鸢舅舅吹得它骨碌碌转;他送来一枚铜钱,鸢舅舅就把它竖在食案上转;他把孔雀轰进餐厅,鸢舅舅说:“啊,这我认识,它会送信。”吃晚饭时他说说南行的见闻,大家说说这儿的事,百里桑说说世界的事。提到桑夫人,容氏说有一天桑夫人跟着一个军官追了两条街,拉住人家叫“儿”。田鸢说他下个月就去海边找桑夫人。提到田雨,大家想不通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放着好好的将军府不待,去当土匪,也许从来就没人明白过他在想什么,就连被他叫作“娘”的桑夫人,也只是看见他的躯壳。

菲菲不停地跟鸢舅舅套近乎:“我们家有白白的墙,你们家有吗?”鸢舅舅说:“啊,我们家的墙是灰色的。”“我们家有黄色的花、白色的花,你们家有吗?”“我们家院子里尽是草。”“我们家有花斑鱼,你们家有吗?”“嗯,我们家有只猫。”“我们家有玉箫,你们家有吗?”弄玉打断孩子:“让舅舅吃饭吧。”田鸢说:“没事。”结果菲菲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们家有个爸爸,你们家有吗?”

菲菲不知道鸢舅舅家被满门抄斩了,更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对鸢舅舅来说意味着什么。弄玉用筷子狠狠敲了敲他的碗,孩子吓哭了。田鸢把他抱起来,用袖子擦掉他的眼泪,说:“你说的那些好东西,舅舅没有,可是爸爸这样东西,舅舅倒有一个,不知道在哪儿。”

大家知道田鸢说的不是满门抄斩的爸爸,而是那个木匠爸爸,亲爸爸。弄玉难过地瞧着田鸢,大家也是这样,就连对一切漠不关心的如意也翻了翻眼珠。吃完晚饭,田鸢高高兴兴地带菲菲出去玩了,回来时抱菲菲已经抱得很在行。菲菲捧着一大把蒲公英,还把它们的茎一根根揪断,舔冒出的白汁,这汁是苦的,他舔一口,就咧开嘴把头埋在田鸢肩上,但还是忍不住一口一口地舔,田鸢笑着对大家说:“菲菲在喝牛奶。”弄玉迷惑了,这就是今天下午见到她脱口说出三年零四个月十一天的人吗?她不知道当菲菲伏在田鸢肩头时,田鸢闻到了她的气味。天黑后田鸢忽然要走,留都留不住,说有人在家等着,百里冬生气了:“他还怕你丢了不成?你三年来一趟,都没跟我好好聊聊!”田鸢非常为难,容氏看出来了:“把她带家来吧,让咱们瞧瞧。”

葛布

所有的人都看出来,其姝是田鸢在世界上找到的弄玉的替代品,百里桑还悄悄说,怪不得,在流浪路上见到姐和田鸢在一起,原来不是姐,是这姑娘啊。只有其姝自己蒙在鼓里,她扎着马尾辫,像弄玉做姑娘时那样,但现在,弄玉梳着成熟少妇的发髻,她就不觉得自己像弄玉。更何况她比弄玉黑。她挺羡慕田鸢的“姐”这么白,这么漂亮。

她热情开朗的性格很快博得了全家人喜欢。孔雀歪着脑袋打量她,她惊喜地说:“啊,北方还能见到孔雀!”那帮北方佬们相视一笑,这是他们身边第一个初次见到孔雀而不会惊呼凤凰下凡的人。她看见百里桑削藤条,就捡起一根说:“这皮削了多可惜,可以用来织布。”百里桑苦笑着说:“我们家谁织过布呀。”她说她会。吃完晚饭,她把乱七八糟的藤条分成两堆:“瞧瞧,这是树上的藤条,又老又弯,只能用来编筐;这种呢,是山坡上长的藤条,又长又直,它拉出的丝也会很直的,就用它织布,它抽出的芯还可以用来编东西,比那种藤条编的好看多了。”为了这事,她和田鸢住了下来,田鸢跟百里桑住在一起,她住在以前桑夫人的屋里。第二天她找了一口大铁锅,把挑出来的好藤条一捆一捆放进去煮,把皮煮得稀烂。中午,她指挥百里桑在院里挖一个坑,六尺见方、二尺深,底下满满地铺上草,把煮好的藤条放进去,上面再满满地铺一层草。过几天藤条上的皮沤烂了,几个年轻人就嘻嘻哈哈地把它拉到河里洗。其姝认定这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是纺织的风水宝地,唯一遗憾的是泾水不如南方的江水清。弄玉也卷起裤脚站在水里玩,她笨手笨脚的,手里的藤条经常被水冲走,当田鸢踩着水去追藤条时,她觉得这无非是比较羞涩的飞行罢了,后来听其姝说田鸢从没飞过,她才真的吃惊。

傍晚,他们推着一车雪白的藤条胜利归来,容氏绕着小推车转圈,一个劲夸:“南方的姑娘就是巧!”其姝甜甜地一笑:“巧的还在后头呢。”次日一早,大家看南方姑娘会巧到什么地步。其姝一身短打扮,头发盘起来,像过门一年多的儿媳妇似的,这时候弄玉的头发却披散下来。她时时刻刻都注意使自己与其姝不同,当其姝说“姐,你的发髻真好看,教我做”时,弄玉说这是飞燕髻,一般人不许做,为了不让其姝觉得她太高傲,她盘起平民妇女的发髻,其姝出于崇拜她的美貌又来模仿,她就不知疲倦地换发型。不过在心灵手巧这方面,弄玉是很崇拜其姝的。其姝把藤条泡在水缸里,弄玉明白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离不开水,谁叫它是水乡的发明呢。其姝熟练地抽出一根根白色的纤维,弄玉、田鸢、百里桑也学着干,发现这活顺手得让人上瘾,纤维都给水泡开了,一抽一长条,一点儿也不费劲。他们很快攒了满满一盆,跟蚕丝似的。抽出的纤维,也泡在水里。然后田鸢、其姝去买纺车,百里桑和弄玉在家给纤维打结。纺车回来以后,其姝把纤维绕成团,安在纺车上,然后,随着踏板的翻动、线轮的旋转,这团线奇迹般地变成了布—这可是树皮变的布啊!有学问的弄玉想起来了:“葛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这就是传说中的葛布啊!”读过书的也不止她一个,百里桑 着黑脸说:“是刈是濩,为 为绤,服之无斁。这都把生产工艺告诉咱们了。”田鸢对着其姝傻笑:“你干这活儿原来有教科书呀。”只有如意不参加这个过家家,实际上直到第十天半夜其姝才在厕所门口碰巧遇到她,她毫不好奇地对其姝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消失了,她早出晚归的习惯像老太太一样固执。

其姝专门织布,百里桑、田鸢和弄玉抽芯,两位老人煮藤条、沤藤条,没活干时就出神地看纺车骨碌碌转、雪白的葛布一匹匹变出来。这种布做的衣服,穿在身上又凉快,又吸汗,又轻,又结实,手感还很好,姑娘穿上它,更喜欢照镜子,小伙子穿上它,更容易被姑娘抱。百里桑把第一批葛布拿到城里,先给自己家的人做衣服,那家裁缝铺立刻向他们订购更多的葛布,然后其他裁缝铺、绸缎庄也慕名而来,邻居们也来买,把他们忙得喘不上气来。有一天来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商人,驾着一辆大车,把院里的葛布统统拉走了,留下一袋金子。他们打开袋子,看见个布条,那个人已经驾车走远了。布条上写着:“你和姓嬴的那小子,哪儿也别去,在这儿等着!”

其姝毛骨悚然,她不知道在自己和田鸢私奔的路上,哥哥的探子藏在哪些树、哪些房子或哪一股黄沙后面。然后从定边到上郡的绸缎庄主纷至沓来,一看见孔雀就热泪盈眶,然后要葛布,断了货他们就在门口铺上被褥日日夜夜守候着。原来,他们收到了贺兰山“独狼”的帖子—要是在他们的店铺里看不见养凤凰的人家做的葛布,就找他们借钱。土匪来借钱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土匪会借多大数目,他们也听说过,一般不会比冤大头的家产少。他们猜不透土匪和凤凰有什么关系,土匪到底在演什么童话,但也只好去找凤凰,他们打听得好辛苦好辛苦,终于在泾水岸边这户人家找到了凤凰,于是“凤凰作坊”就叫开了。百里冬没法告诉田雨要还二百斤黄金也别用这种方式啊,把那么多人吓着不说,他们也累坏了,只好雇人来做葛布了。他们以为很快会把子午岭糟蹋光,谁知一片山坡刚刚被砍秃,周围的葛藤又疯魔般地填上它,这简直没天理,难道“独狼”的巢穴里竟然有巫师对植物施心灵巫术不成?

青春膏

菲菲经常追着孔雀在织机间跑来跑去,像一团白色的球跟着一团绿色的球滚,后面那团肉球还呼哧带喘的。织女们经常被孔雀圆鼓鼓的肚子撞一下,然后看见一只小巴掌拍在织机架子上,惹得她们大笑不已。菲菲现在特别想把孔雀毛揪下来玩,孔雀现在特别怕他,好像又回到了嫁给大鹅的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它不明白大鹅的喙子怎么长在了小主人的爪爪上。田鸢顺手拉住孔雀让他来摸:“只许摸,不许拔,啊?要不然小姨会生气的。”菲菲嘟噜着嘴,谨慎地把孔雀毛一层层翻开来研究。孔雀的嘴巴一张一合,小脑袋大惑不解地摇摆着。但菲菲还是趁人不注意揪下了一根尾翎,捏着它睡觉。第二天早晨大家起床,破天荒地看见如意在院里站着,抱着孔雀,头顶有几只蜜蜂嗡嗡转。她把孔雀抱到菲菲面前,翻开孔雀尾巴,给他看孔雀屁股尖上的一个红点:“揪吧,揪下毛来,孔雀就找不到你妈了!”

菲菲张开水汪汪的小嘴哭起来,因为妈妈去爬通天塔的时候,他只能靠孔雀去找妈妈。他哭得这么悔恨,姥爷掏出香肠也劝不住。田鸢跑到楼上把那根孔雀毛拿下来,接在孔雀屁股上,蹲在孔雀后面说:“我是大孔雀,我是大孔雀,我的毛没被揪掉,我还可以找到菲菲的妈妈!”菲菲就破涕为笑,还啃起了香肠。弄玉偷偷瞅田鸢,觉得他很快乐,甚至是院里最快乐的一个人,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吃饭时说起扶苏也不用避开田鸢了,扶苏已经来了两封信求她带孩子回去,她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每天早晨,她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大声招呼田鸢来洗脸:“快来,其姝都洗过了。”又问:“热吗?兑点凉水。”田鸢用热毛巾捂住绝望的眼睛。没人注意到百里桑是怎么洗脸的,他对待自己的脸皮像对待生牛皮一样凶狠,他没法搓掉脸上的黑,就求容氏把那种膏—那种一夜间让人变白的青春膏—配出来。

田鸢和弄玉玩葛布玩腻了,就剩下其姝和百里桑领着雇工们从早忙到晚。其姝不仅想在跟田鸢去海边之前为他“家里人”重振家业出把力,自己也被这重复简单的劳动迷住了,她把帕子泡在水盆里,时不时捞出来擦把脸,身上又有劲了。难能可贵的是小少爷百里桑也这样任劳任怨,他自己说,早在戴白鹿皮弁那天,他就发誓要做一个责任感比耕牛还强的人。弄玉揭发他不久前还游手好闲,其姝都不信。没人把马戏团幻术的事告诉其姝,但百里桑向其姝坦白,他小时候和现在截然不同,一颗小脑袋像山芋,一对小耗子眼睛又冷漠又怯懦,一张嘟噜嘴又像刚刚啃过一只猪蹄子。其姝怎么也不相信山芋、耗子、猪蹄子就是眼前这张英俊的黑脸的过去,百里桑说直到二十一岁他才开始发育。其姝问:“你妈那么漂亮,能生下一颗山芋?”百里桑小声说:“可她不是我亲妈呀。”他讲了大地震以前的事情。但他从来不打听其姝的来历,其姝不想说的事,他恰好没有好奇心。这使其姝自在。其姝认识的很多人,包括风流倜傥的西门,也免不了这样的开场白—你家乡在哪里呀,你咋来这儿的呀……就连田鸢也问过她:你哥哥是干什么的。但是百里桑聊天不靠这个。世界的事早就把他的话匣子装满了。

他说有一个地方的人寄信不像我们这儿用木鱼和尺牍,他们寄信前把奴隶的脑袋剃光,把信写在那上面,等奴隶头发长出来,他们把奴隶寄出去,收到信的人又把那个奴隶剃成秃瓢,好写回信。他说有一种比脑袋还大的蒲公英生长在遥远的西方,它开花的时候会朝着太阳摇头,花蔫的时候它沉甸甸的脑袋害臊地耷拉下来,这时候它结出了可以吃的籽,为了让它多结籽、结出粒大饱满的籽,那儿的农夫农妇喜欢在地里交合,他们觉得植物需要学习……其姝就问他谈过恋爱吗,他说谈过,其姝追问下去,他就把那个女孩说得像诗一样,什么肤如凝脂啦,面如蟠桃啦,一听就是想象的。其姝问他现在有没有意中人,他说没有,其姝问他想要什么样的,他犹豫一下,说:“找个柴火妞呗。”

“哦,你又不喜欢丰满的了?”

“谁说我喜欢丰满的了?”

“你说的呀,你刚才形容的,不就是个胖妞吗?”

“不会吧,我没事给自己找一袋大米抱?”

“那也比抱一捆柴火强啊。”

“一袋大米抱不住,一捆柴火嘛,我一把就可以搂住。”

说到这里,他用眼神搂住其姝的腰,其姝脸上一热。他又问:“你常照镜子吗?”其姝警惕起来:“问这干吗?”“你抹青春膏吗?”“我不照镜子,不抹青春膏,我从不关心自己的长相!”“你保养得不错。”“我只有骨头。”“你有骨子里的女人味。”“别肉麻啊。”“其实你女人味很足。”“你再啰唆!”“女扮男装都不像,皮太嫩,嗓音又那么柔美,织布的动作又那么俏……”其姝气呼呼地走开,又偷着乐。她躲在屋里,把“酒后无德”的布条从枕头下取出来看,又惆怅起来:“你怎么就不会对我说点甜言蜜语呢,哄你姐姐的孩子倒那么会哄。”她听见院里的说笑声,又打开门,田鸢正抱着菲菲,弄玉站在旁边,眼睛乐得像菊花瓣似的,姥姥和姥爷在听田鸢说刚才带菲菲去拜见花母牛的事,那头牛一直下奶给菲菲吃,可以说有养育之恩,菲菲第一次见到它,眼睛瞪得溜圆,田鸢指着牛说:“这也是妈妈,叫妈妈!”菲菲居然诚心诚意地叫了一声,把田鸢他们乐坏了。

其姝又回到织机前,这儿离不开她。百里桑从奶牛说到北房,他说刚搬进来那天他住在北房里,一宿没睡着,墙上咕咚咕咚、吧唧吧唧响,他以为一群哑巴在开通宵宴会,第二天一打听才知道,隔壁就是牛棚。他聪明地打破了刚才的尴尬。尽管他绕着世界跑了四周半,说起话来却还是当初那个搞孔雀传书的疯疯癫癫的隐身人。其姝不知道他会想起些什么,说些什么。有一天他突然问:“哎,你晚上怕声音吗?”“问这干吗。”“比如刮风、门窗响、瓦片掉下来。”“你在说什么呀。”“我嘴笨。”“你嘴才不笨呢。”“我随便问问。”“干吗想起问这个?”“昨天晚上我在想这个,我在想,那只猫跳到你房顶上会不会吓你一跳?”

自迁到咸阳以来,百里冬家没有比这更热闹的时候了。干活的干活,耍贫嘴的耍贫嘴,逗孩子的逗孩子,葛布一排排晾着,织机、水盆、葛藤、葛丝堆了一院子,天井里晾着一片白花,那是做青春膏用的,百里冬这个小老头红光满面地坐在中间,仿佛花瓣的气息先让他恢复了青春。那母子俩绕着织机捉迷藏,菲菲发现妈妈,就张开翅膀扑过去,妈妈也张开翅膀扑过来,来一个激情会合,菲菲乐得像只小鸭子,但有时他突然沉下小脸说:“妈妈不爬通天塔。”想到这儿,他还要和妈妈拉钩发誓,说定后才表情庄严地走开。弄玉累了,他一般跟鸢舅舅玩,因为姥姥正忙着配青春膏,姥爷一天只走动一次,除了姥姥,谁都知道他去弄玉藏香肠的地方偷香肠,他回来坐在天井里,会长时间陷入谁也猜不透的悠远思绪,直到菲菲来找他要香肠。

田鸢抱着菲菲去逛街,菲菲盯上什么,他就买什么,回来时他常常一手抱着菲菲,另一手搂着一大堆玩具,菲菲则一只手摇晃着新玩具,另一只手像小时候那样不由自主跟着动。弄玉劝田鸢别把孩子惯坏了,这孩子本来不会闹着要这要那,只要告诉他:“这是人家的东西。”他就不会打它的主意。如果他不是个有自制力的孩子,那就得把一条街一条街的好东西搬回家来,将来他长大了,整个国家也不一定能满足他的欲望。

弄玉热心向田鸢传授育儿经验,她觉得这对他和其姝有用。她说,孩子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半夜喝牛奶。他不饿,只是对牛奶上瘾,灌一通,咳嗽一下又全吐出来,姥爷姥姥被他累得够呛,跟他讲道理:“喝多了吐吐。”也没用。弄玉来了,下了狠招:“喝!妈妈一个人爬通天塔去!”这下菲菲老实了,瞪着大眼睛劝自己:“回家跟爸爸喝。”或者:“到月亮上喝。”有那么一些难以实现的愿望,被他寄托在更渺茫的愿望上,他就安心了。他也会放纵自己,大家掌握了一个规律:只要他在一间屋里半天不吭声,就一定在偷偷摸摸干点什么,大人冲进去,果真,那个一直被说成是装着大耗子的抽屉拉开着,菲菲嘴里嚼巴着,说:“宝也不吃两个奶条,吃多了吐吐!”有时他站在厨房的灶台上,橱柜门拉开着,他像小熊一样舔着嘴,还摇着手说:“蜂蜜也不能吃多多,吃多了吐吐!”大家知道他正在忏悔,他的忏悔比他的自律还好笑,因为这时候他的表情尤其庄重,眼睛瞪得溜圆。香肠、奶条、卤蛋、蜂蜜……这些好东西都会引起他忏悔。他没事跑到大人面前,高举着小袋子,瞪着眼睛噘着小嘴说:“大卤蛋也不能吃多多。”大家就知道,好几个卤蛋已经化在他肚里了。那么他就不好好吃饭了,他歪着脑袋,斜靠在墙上,整个一个家有余粮的爷,求他坐直了好好吃,他又成了祖宗,弄玉和田鸢就合谋了这样的诡计:弄玉把菲菲的碗递给田鸢,“宝不吃,鸢舅舅吃!”田鸢就假装吃,把自己塑造成一条黄狼,这时菲菲会勇猛地扑过来夺自己的碗,这招屡试屡灵,试完以后田鸢和弄玉会心地一笑。说到孩子哭闹,弄玉说吹箫对她的孩子很管用,“你笑什么?啊对了,你不知道我会吹箫。我还吹得不错呢。有空带其姝到肤施来玩,我吹给你们听。其姝会吗?不会我教她。”田鸢没问她是不是住在蒙恬的官邸里,也不想带其姝去听她吹箫。这是此生中最后一次见面吗?他不知道。他就要回到遥远的故乡了。无论如何在今后的日子里,呼之欲出的已不是她做姑娘时的声音,而是今天这个成熟少妇的声音。

卤蛋吃多了,菲菲闹便秘,只有蜂蜜治得好,这下不光对他开放了蜂蜜抽屉,而且田鸢捧着一罐兑水的蜂蜜求他喝。他坐在便盆上憋,攥着小拳头使暗劲,脸憋得通红,用小羊羔的眼睛向鸢舅舅寻求力量,可大便还是下不来。他对便盆产生了恐惧,后来见到便盆就跑开。田鸢用奶片劝诱他坐在便盆上,好言好语让他明白:做小孩子的最高境界是乖,拉屎又是乖的最高境界,达到这个境界就有奶片吃。菲菲拉出来那天晚上,田鸢把奶片给他,然后端着屎盆子楼上楼下跑,满院跑,喊着:“拉啦!拉啦!”就像宫廷里伺候小王子的宦官一样,他撞到了脸如冰霜的如意。后来菲菲把拉屎当成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成就了,一天拉上五次来博得大家的赞赏,他凛然不可侵犯地坐在便盆上,半个屁股陷在盆里,另外半个屁股和大腿组成可笑的直角,田鸢忍不住抚摸他,他还用小手推开田鸢:“走开,我臭。”他跟大家讲条件:“宝拉出巴巴,给宝奶片、香肠、大卤蛋……”得到承诺后,他在盆里留下一小坨成果让大家鉴赏,田鸢差不多把脸扣在了便盆上:“啊!一截香蕉!”“啊!一个小柿子!”“啊!一颗羊粪蛋!”菲菲撅起屁股,理直气壮地命令:“擦屁屁!”田鸢就跑去找擦屎的木片。这个小动物拉完屎是干净的,但田鸢还是象征性地给他擦擦。弄玉看出他真的乐此不彼,就不跟他抢着干,只问香蕉是什么。百里桑和其姝齐声回答:“冬天不下雪的地方就有香蕉!”菲菲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喊“擦屁屁”,田鸢隔着院子听见这召唤,也会义不容辞地跑出来找厕筹,等他扑到菲菲面前的时候,菲菲四肢着地,绕着便盆爬着,屁股撅得比天高,百里桑管这叫“猕猴舞”,他在丛林里见过一个原始部落打胜仗后跳这种舞庆功。

田鸢和菲菲是这样投缘,以至于除了弄玉以外,他是唯一可以在中午把菲菲哄睡着的人,菲菲喜欢枕他的大巴掌,他就把手放在菲菲后脑勺下,任凭菲菲呢呢喃喃、翻来覆去,那只手一动不动。有他在,弄玉得以睡个香甜的午觉。菲菲睡熟以后,他把手慢慢抽出来,手背上深深地留下了席子的印痕。他翻箱倒柜给菲菲找玩具,废织机梭子、小香炉、空香粉盒子、皮影、坏沙漏、如意量过孔雀肚子的皮尺、双头人放飞过的纱笼、百里冬的围棋子、从炼丹房带回来的红公鸡毛、过时的符籍、卢生留下的黑帽子、不知哪来的一只玉瓜……最后他掏出一把木片,仔细一看,那是“不死草”在心灵瘟疫期间作的疫情汇报,写着田雨盯桑夫人眼睛时病情加重、三名厨子不敢同时下厨房、百里冬在场院里坦白自己的出身、某些人进入了同一个梦、病情的严重程度与爱成正比……不知何时全家人都进来了,百里桑拍拍围裙捡起那些木片,弄玉也凑过来瞧,百里冬的锄头脚踩扁了卢生的黑帽子,容氏找到了磨青春膏的小磨子,其姝也来了,她以为这儿正在抓耗子。几个青梅竹马的伙伴互相盯着不出声,其姝不知道他们在怀念心灵瘟疫,她摇摇头出去干活了,她的活到天黑也干不完。

也就在这几天,青春膏配出来了。百里桑在姐姐的屋子里鼓捣它,因为那儿有梳妆台。宽敞的台面上摆着一排瓷瓶和瓦罐,发出花香和药香,他按照母亲说的,每瓶取点药粉堆在一起,再加上白铅粉,再往里掺水—今年春天从桃花瓣、杏花瓣上搜集的露水。他把这堆粉调成糊状,往脸上抹。其姝像猫一样溜到他身后时,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抹着。其姝用小指头蘸了一点糊糊,放在鼻孔下嗅,又往嘴边送,好像还要尝一口,百里桑猛然转身捉住她的手指头:“有毒!”其姝说:“你一个大男人化什么妆呀?”百里桑心虚地说:“是……是药。我脸上痒痒。”他抓起一块布,擦她的手指头,她挣开他,自己擦干净了。百里桑笑起来,他脸上白一块灰一块,笑起来像鬼一样,说其姝:“你的手指头真凉。”其姝走了。第二天早晨,她那根手指头前面变白了,而百里桑整个脸焕然一新,还穿着崭新的葛布礼服,硬硬的领子顶着他的腮帮子,那身衣服笔挺得让人同情。其姝凑过去一看,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他的脖子,上面是白的,下面是黑的,有一圈明显的分界线。“哪儿来的熊猫啊!”其姝大笑,“你还是把全身都抹一遍吧!”百里桑也只好这么做了。他再一次调出来的青春膏,像大年三十中午和的一团面。于是他全身都白了。

其姝在北边的树林里找到田鸢,田鸢正在骗菲菲说旁边是一棵痒痒树,一挠就会动弹,菲菲挠树,他悄悄摇树干。其姝问:“你说我要是白一点,好看吗?”田鸢愣了一下,明白了:“哦,很快又会晒黑的。”其姝说:“不会的!百里桑说,抹了那种药,就像天生的白一样!”田鸢说:“哦,抹吧。”其姝摇着他的胳膊问:“别哦哦的,我到底是白一点好看,还是现在这样好看嘛?”田鸢说:“白一点有什么不好呢。”其姝就兴冲冲地跑回去,把百里桑剩下的青春膏端到自己屋里,往身上抹。她一边抹一边想:“哼,过去你求我化妆,我还不肯呢。”那时她差点把田鸢买的青春膏送给莲儿,那时她觉得只有莲儿那样的尤物才配打扮自己。她抹完了,赤裸裸地坐在镜子前,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小黑脸、小黑胸,又把胳膊举起来仔细看,但是药膏的魔力没那么快。她穿上衣服出去干了会儿活,吃晚饭,又跑回来照镜子,还是看不见什么变化。天黑了,她也不想再出去干活,也不点灯,就在床上躺着,今晚专门等待药效发作。皮肤上凉丝丝的,是有东西渗进去。她睡不着就把枕头夹在大腿间,朦胧中她想:“他很久没有对我好过了。”半夜里她又点灯照了一回镜子,也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怎么的,还是没变白。大早晨,她将信将疑地走到镜子前,惊呆了。镜子里不是自己,而是弄玉。

她想驱散这幻觉,揉揉眼睛,可看见的还是弄玉。她不敢再看,把头埋在梳妆台上,脑子里一团糟,“怎么能像她呢?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一夜间变黑的药膏?”现在她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弄玉,她一变白就好像在效仿人家的长相似的。但是没多久,她悟出来了,这并非一个巧合,而是一个藏在她心里已久的谜团解开了—田鸢为什么一见面就爱上她,为什么她其貌不扬田鸢还那么痴心地爱她,为什么认识她以后,他就不再和别的女人交往—她以为这叫一见钟情,她已经被这样的爱感动了,她问他为什么爱,他从来就说不出口,她以为他木讷,如今,她全明白了—

“只因为我长得像他‘姐姐’!”

她正出神,紫檀木梳妆台忽然铺上了一道道血红的晨晖,镜子浸在光芒中,上半截还映着屋顶,下半截却好像燃了起来,镜中人被烧得无影无踪。她忽然觉得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皇子妃竟然长得像她,皇子妃的娘家人竟然靠编筐养蜂为生,有可能做帝王的孩子竟然渴望一截香肠,编筐的小子竟然周游过世界……那老太太,也做饭也洗衣服也缝缝补补,却有让人一夜变白的可怕巫术;那小老头,嘴里念念有词,谁知道他在咒什么……她忽然觉得这个家,这个貌似很有人情味的家,其实是由一群幻影上演的恶作剧,而她在这一个月里竟然融入了他们,还成了主心骨。她宁可相信田鸢是专门跑出来诱骗她的一个幻影。在他们重新出现之前,她要离开这里好好想一想。她悄悄溜出去,牵了一匹马,这马好像是真的。容氏听到马蹄声走出厨房,她使劲夹了夹马肚子,留下一句话:“我出去玩几天。”便绝尘而去。

逐日之旅

一轮旭日刚刚升起,半个天是绚丽的云霞。一团红光贴在黑色的空中通道上紧追着她,攫住了她的视线,忽然又没了,她不由得往下看它掉在了哪儿,看见了积水、淤泥,但昨晚根本没听见雨声,“我在等自己变白时睡得那么沉啊。”那家的养蜂女在子午岭的花丛中独坐,她们都看见了对方,都没打招呼。在一个路口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离开浓荫蔽日的道路,往山下驰去,往暴露在阳光下的广袤的黄土地驰去,她要把自己晒回原样。看着自己雪白的手,她又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什么巫术、幻影,一夜变白的事是真的,那个女人是真的,她是田鸢的初恋,她的家是田鸢的爱情堡垒,田鸢那么喜欢抱她的孩子只因为无法再抱她,还有,趁孩子的亲爹不在,他来客串一下下,和她过家家一样找夫妻的感觉,他竟然一天八次为那孩子擦屁股,哪个舅舅会这样?“难道他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吗?”这个想法一来,其姝的头顶在盛夏的阳光下变得冰凉,但她又否定了它,“不像!那孩子没有一点像他!”那么他就更可悲,更贱。“是什么东西把他糟践到这个地步?那女人除了美丽还有什么?啊,十一年,他们认识了十一年!我和他认识却只有一年!”想到田鸢带她来一住就是一个月,她恨他这么残忍,但她随即想到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为了教他们做葛布。“葛布!我还要回去为他们织布!”虽然她的心一路在流血,这朴实的责任感却让她流泪了。

太阳渐渐高起来,万里无云,她庆幸这是一个大晴天,好把自己晒黑、晒裂、晒熟,她这么想,比昨晚等着变白还要心诚。现在感到的不是阳光的灼热而是阳光的压力,她变换着前进的方向,好让阳光轮流压在额头上,压在左脸上,压在右脸上。胳膊、手被晒红了,渗出了沙金般的汗。她来到河边,岸上的大片绿草和点点红花使她安宁,对岸的无边荒滩和颤动的空气却使她晕眩,那滚滚流水又让她想起了田鸢,他们曾经一起在吊桥上俯视流水,一起感受到时间是可见的。在被阳光晒得发昏以至于暂时忘记田鸢时,她躺在草丛中,闭着眼睛安心暴晒自己,眼中一片非人间的光明。传说中有个女神叫“女丑”,被十个太阳晒死了,临死前还用手遮着脸,于是其姝也把手放在脸上。再站起来牵马时,马缰都是热的,刚跨上马背就被马鞍子烫得跳下来。这时有几个男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

“公主,别离开咸阳。”刀疤脸说。

“离我远点。”其姝说。

她跳上马跑了,过一会儿她回头,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他们竟然消失了,头顶有群麻雀飞过去,要说是他们变的,也有可能。她的逐日之旅才刚刚开始。她经过那些宁静的果园,那些困倦的村庄,那些酣睡的河滩,穿过黄尘、树影和光斑,在淤泥已经凝固干裂、有深深浅浅的车轮印的黄土路上,在周围长着绿草的被太阳晒得发紫的碎石子路上,没头没脑地乱闯。她也曾进入一些陌生的城镇,看别人家院墙后面露出的半截树,压在别人家房顶的披着阳光的碎砖头,在别人家天井里织布的小女人,听别人家的鸟在树叶间歌唱,别人家的厨房叮叮当当地响,别人家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她也曾到客栈求宿,由于没带路节,谁也不敢留她,于是她明白了在高度文明的世界里一条顶顶庄严、直到地老天荒也不能含糊的规矩—不在自己家住,就得说清你是谁。她晚上在郊外露宿,远处总有几条黑影,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虽然没有资格在客栈睡一觉,她却在享受微服出游的公主的待遇。

白天她接着用阳光焚烧自己,当她昏昏沉沉,觉得自己的脸就要裂开的时候,一股凉意使她浑身舒坦,她发现自己走在两排大树之间,头顶那些可爱的圆叶子在飒飒作响,蝉鸣反而加深了这里的宁静,她发现树下摆着许多水果摊,一筐筐大桃盖着绿色的枝叶,一篮篮杏含情脉脉,一堆堆甜瓜映黄了买瓜人的脸,一颗颗紫红的李子发出玛瑙的闪光。只是没有桑葚。她的心又一次被回忆刺痛了,一年前,在云梦的大街上,也是这样的桃,这样的杏,这样的甜瓜,这样的李子,那时,田鸢带着她执拗地寻找桑葚,在盛夏中找到了一千个春天。

宿命中的数字

在百里冬家的人看来,其姝的神秘出走与她哥哥有关,田鸢没说她哥哥是楚国王子,更没说她哥哥正准备把咸阳翻个底朝天,只说是个游侠,百里冬就觉得,这样的游侠也未免太腼腆了,都不敢进屋来坐一坐。那几天闷热到极点,不仅狗和鸡,人也吐出了舌头,河里成天泡着人,像下饺子一样,买葛布的商人也不来了,凤凰作坊就歇了工。凤凰正在把自己的毛啄掉,猫看见鱼和鸡肝都懒得去动一动,热得直吃草。如意还是上山守蜂箱,即使天地间燃起来,这也不会改变。百里桑觉得此时最体面的姿态无过于光着身子和人家胡侃,他就从早到晚泡在河里。容氏给百里冬摇着扇子,念叨着北方的好处,一年有六七个月是冬天,夏天转眼就过去,晚上还要盖棉被,他们商量着是不是回去找光头避暑,每年到这时候,他们都这么说,只是说说而已。弄玉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肤施好歹比这里更靠北一些,这几天她只能穿得薄一点,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家里只有菲菲不怕热,照样满地跑,他当然有权利无论在水里还是岸上都光着身子,也就在这几天,田鸢教这个两岁半的孩子学会了游泳。没有人想到其姝此刻独自穿行在热浪滚滚的荒野上,像夸父一样追赶着烈日。

菲菲睡着以后,田鸢和弄玉一起出去兜兜风,有时骑马兜一圈,有时到河边坐着,直到大地退火。他们聊得很轻松,避开孔雀送信的秋天。那以后的事情,本来是有意回避,弄玉却情不自禁提到了,因为从北边拂来的每一阵清风都使她想起肤施城。她说肤施是天很高、云很白的城市,街道被太阳雨冲洗得干干净净,就是这么美丽的城市,却差点被老天爷毁掉。她说起那场风灾,说起一个起风前在河边遛马、风息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城里的人。“像你从临淄出来时那样,龙卷风成了你们的翅膀,没把你们扯碎,命大。”她笑吟吟地瞅着田鸢。当那双鹿眼睛快要唤起她更遥远的记忆时,她避开他的眼神,接着说旱灾,说瘟疫,说限制用水的苦日子,说扶苏,说嫦娥,她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就停下来,不安地瞅着田鸢。田鸢说:“我爱听。”于是她莞尔一笑,接着回忆,但不说她倒霉的事情,不说扶苏已经让别的女人怀孕,不说她曾经在雨中为田鸢哭泣。田鸢仔细倾听着自己最爱的人所过的现实生活,并分享她对上郡、她的爱情温床的挚爱,他暗自吃惊的是,听到这些,他一点也不为自己心酸。他更加肯定,这个弄玉不是他唯一的,他珍藏着另一个,在梦中。他们坐在河滩上,弄玉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呢?一晃就是十年。”田鸢说:“十一年,我们认识了十一年。”弄玉听懂了这句话,她庆幸他已学会克制,心中的一个字,“爱”,从他嘴里出来,成了“认识”,这似乎更美。

他们往子午岭上遛达,远远看见通天塔,弄玉说:“每次我从肤施回来,看到它就觉得特别亲切,因为……我的家就在附近。”田鸢猜测,这种亲切感有百分之一是因为过去他们俩常来这儿。气氛是这样地亲切自然,因此当她的手又回到田鸢手里时,她不惊讶,因此当田鸢抚摸她的头发时,她也不心慌。田鸢的话音像子夜相会时那么温柔:“你还像以前那么香。”

弄玉不知道除了沉稳的目光还能用什么来回答他的呓语。田鸢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便盯着她的手发呆,那只手还在他手里捏着。忽然,他把她的手放在了脸上。

她并不躲避,她轻声问:“你不恨我吗?”

“从来没有过。”

“我有时候梦见你要杀了我。”

“那不是真的。”

“为什么你不会飞了?”

“因为没有人可以带上天了。”

当田鸢的脸贴在她脸上时,她打了个寒战。

“玉,这个梦才是真的。”她的耳朵感到了他呼出的热气。

她想:他确实在抱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小声问:“你是不是去找过我?”田鸢吻着她的头发说:“没有。”她说:“没有就好。”田鸢又说:“找过。”她说:“找过就找过吧。”无法克制的是,她在重新熟悉这个身体的弹性和结实,今天穿的丝衣实在是太薄了。田鸢又说:“是在梦里找的。”她眼睛湿润了,她把手抬起来,放在他肩膀上揉掉了自己慈悲的泪水,又帮他理好头发,“你应该忘掉我,其姝多么年轻……”说到这里,她嘴上一热,躲了一下没有躲开,丈夫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她了。凉爽的夜风一阵阵袭来,空中雷声隆隆,雨点落在了他们脸上,闷热后的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她已经舍不得离开他的热流。越过他的头顶,她看到从西边涌来的黑云,以及遥远地平线上的深蓝色光芒。这光芒沉下去了,黑暗的翻滚的天穹罩住了她的脸,她已经躺在草地上,她感到雨点落在大腿上,丝丝凉意中有一团热气在游动,当她发现田鸢已经把头伸到了她裙子里时,吓坏了,从来没人对她这样做过。

这正是田鸢为她准备了三年多的“正确的爱”。他几乎就要如愿以偿地听见她的呻吟了。在听过二百个女人的呻吟之后,再没有别的声音能够让他进棺材前闭上眼睛。

“不行!”她跳起来。

“你不喜欢,咱们换一种……”

她把腰带打上了死结。田鸢明白无论多么正确的爱都太迟了。

“你给了他一千次,就不能给我一次吗?”

“一次也不行。”

她向山下走去。

其姝站在高处的亭子里全看见了。这场雨结束了她的逐日之旅,她的脸火辣辣的,摸起来滑一块糙一块,她相信不仅还原了黑色,而且被烤煳了。刚才她看见他们拥抱、接吻、躺下,然后是田鸢对她做过的事,她总算明白了,他之所以这样抚慰她,是为这一天做练习。她比他的梦中人黑一点、矮一点,他也将就用了一年!其姝无法呼吸,也挪不动步子。一股亮晶晶的水,像蛇一样钻进亭子,爬到她脚边,她就在这一幕中入梦。她回到丹砂矿区,看到了曾经用竹子编的蛇,看到了天庭般遥远的石头房子,由于觉得田鸢在里面,她吃力地往前走,掏出湿帕子擦擦汗就有了力气,周围那些飘来飘去的人影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叫她,天上的光像黏液一样糊住她的眼睛。她终于进入了那间屋,墙上挂着哥哥的地图,地形是凹凸的,江上翻着白沫,山上雪花飘飘,寒气从图里飘出来吹开了她的眼睛,于是她看见了绞成一团的九只耗子。惊醒时她发现自己还在亭子里,两腿冰凉潮湿,马在身边站着打盹。她想起梦中的丹砂矿区实际上已经空了,那些小玩具早就被她扔了,但是七只竹螃蟹被她带着,跟田鸢潜水私奔时她把它们拴在了腰带上。“但是我为什么要带七只竹螃蟹?”她想起来了,那一次田鸢下山办事,她每天做一只竹螃蟹,看做到第几只的时候,他会回来,结果第七天,他回来了。“七”这个数跟他们有缘,在云梦,她接连找他七天,在一张条子上写下七个“酒后无德”,结果第七天他来了,“现在,七月就要过去了,我们俩的梦都该醒了。”想到这里,她的泪水滚滚而下,这天晚上她流的泪,比一生中流过的都多。即便这样她仍想,如果就这样不辞而别,那个家的老人会多么担忧。她就是这样的心地。

她磨磨蹭蹭来到泾水边,在河滩上又睡了一觉,这几天她已经习惯了露宿。中午,她鼓起勇气往百里冬家去。院门虚掩着,院里却没有人。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屋里,收拾行囊。猫在门口叫了一声又跑了,她不想带它走,它跟田鸢更亲。当她把七只假螃蟹和写着七个“酒后无德”的布条拿出来的时候,一时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是烧掉还是带走,还是留给他。她只是流泪。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到哪儿去了?”田鸢站在门口,面无血色,眼睛红肿,一看也是哭过的,在他的软弱面前,其姝忽然坚强了起来。

“家里的人呢?”

“送大姐走了。”

“我也该走了。”

“好,我们走。”

“你误会了,我没打算跟你走。”

现在,田鸢才把茫然的目光投在其姝脸上。从她坚忍而轻蔑的表情中,他懂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的整个心思都不在这里。

“其实你很可怜,”其姝说,“你得不到她,就在世界上找她的替身。你刚见到我时丢了魂,因为你见到的是她。”她逼视着田鸢,田鸢没有一句辩解,这使她更心酸,但她平静地说下去,“你从来就没有打算和我相守一生,所以你连我的贞操都不敢要。我不是在责备你,这说明你很善良。我感谢你对我的尊重。”田鸢还是那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其姝的心完全碎了,但她笑了,“既然这样,我们何必一起走下去呢,好吧,你去找你的母亲,我去找我的哥哥,看看,我们都有一份亲情,亲情比爱情可靠。其实我们并没有相爱过,我为你的梦中人当替身,你呢,也陪我解了闷,从去年七月到今年七月,我们相互取悦了这么久,多不容易。好啦,七是我们宿命中的数字,过了七月,我们就该各走各的道了。”

田鸢忽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眼里闪烁着泪光。

“再给我一些时间忘掉她。”

其姝抽出手来,把那串假螃蟹和那块布拿到厨房里,塞到炉膛里。田鸢追出去时,它们已经化成了灰。

“你爱了她十一年,”其姝说,“你忘掉她的时间,不会比这更短。替我向大家道个别吧。”

她在门口上马时,泪水又流了一脸,田鸢看不见。那只猫还比田鸢多送了一程,直到追不上主人的马蹄。百里桑回来听说这事,对朽木一般的田鸢喊道:“她找她哥!她上哪儿找她哥去!她哥让她在这儿等着,我们把人家丢了!”他追了出去。追到城南,一股沙尘暴席卷而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山崩地裂的响声,黄沙散去之后,他看见那些空中通道坍塌了,黑色的碎片又砸烂了许多宫殿房屋,把半个咸阳城变成了废墟。而北边的天空依然黄沙滚滚。就在这时,那只猫跳了出来,冲他叫一声,往北边跑一截,又回过头冲他叫,他明白了,它的主人并没有回南方,而是往北边去了。百里桑把这只猫抱上马,穿过废墟往北方驰去,在子午岭上,他看见黄沙组成的一堵通天的墙在往北方移动,他忽然觉得也许其姝是被这黄沙卷走了,就更加揪心更加眼红地追上去。他穿过鄂尔多斯高原,渡过黄河,经过他故乡的丘陵和草原,越过阴山,踏入世界地图之外的荒漠,对那黄沙穷追不舍,他觉得这匹马好像长上了翅膀,这只黑猫也变成了鹰飞在马头前,不知不觉他进入了周游世界第五圈中尚未完成的半圈,他就这样追赶其姝,发誓要把她追回来交给她的哥哥。

空中城的夜空

田鸢也在往北边走,但他慢慢走在子午岭下的旧道上,泾水的支流把这条道挤得弯弯曲曲,自从子午岭上修建了直道,它就被行旅之人鄙弃了,但它还适合于两种人走,一种是土匪,一种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人。田鸢离开了百里冬家,本来应该往东去找桑夫人,现在却鬼使神差往北边走。有时候他牵着马溜达,有时候在河里洗个澡,水里的沙子呛得他张不开嘴,正如其姝所说,不如南方的水清。有时候,他看见化名嬴鸢的剑客随皇家车队奔赴咸阳,扬起一路水花,为获得功名,为娶他从十二岁就爱慕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想起了那时候对美丽女人的种种揣测,现在觉得答案很明朗。没有人能够驾驭她们,就连她们自己也不能够,她们被命运的暗流裹着,往时间的尽头漂流着,她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对的,命运把她卷到扶苏怀里,这是对的,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这也是对的,她忘掉旧情,这也是对的。不要试图唤醒她的记忆,她的记忆深深地沉入了时间之河,无声无息、冰凉坚固,是一艘无法打捞的沉船,只有鱼儿能享受。更不要试图占有她,她的肉体是没有意义的,她只是一个幻影,她美就美在是一个幻影。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格局,我可以站在她家门口向她发心语,她可以梦见我来杀她,我们可以像僵尸一样面对面,但我不能占有她的肉体,谁要是打破了这个格局,就是自寻烦恼。她给了丈夫一千次,对我却一次也没有,她不让我十一年的爱体体面面地收个场。不过没关系,因为昨天晚上那个人,不是我所深爱的,现在她走了,我深爱的幻影回来了。”于是他给了幻影一个虚拟的吻,她在阳光中,水中,树影中,一切之中。不知不觉他又走了很远,不知不觉连马都丢了。他知道,不管走到哪儿—无论比那些丹砂矿区远多少—他都不会离开她的幻影,无论何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都像过去的三年零五个月那样,他实际上和她厮守一生。

“即使是死神也不能夺走你的幻影,就像死神没有把母亲从我身边夺走一样。”

啊,母亲,很久没有梦见她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她也是一个幻影,在他的梦中那么清晰!而且比生前更完美,在他的梦中,她有了健全的双腿!他忽然想到,在海边的故乡,那个八月都会下大雪、大海都会结冰、什么神奇事情都会发生的地方,他会不会发现母亲还活着?

他想回故乡了,至少可以和养母重聚,“她好歹拖着我走了五十里雪地啊!”他甚至想见到那个木匠,那个不知道大名叫啥、却把他的种子播在母亲腹中的人,也许母亲就在他的身边!这时他躺在空中城的残垣断壁之间,他是直接从匈奴人挖的洞钻进来的。“天很黑,星星很多,我就在这里留一夜吧,我毕竟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青春,弄玉,这里也是我的故乡!”他深深地吸一口夜风,把黄河的腥气和遥远的鄂尔多斯高原的野草味吸了一肚子,很快沉入了梦乡。城堡变成了海岛,母亲健步走过来,像所有的梦里一样会走路,又像心灵瘟疫中那样年轻美丽—在桑夫人的心灵图像中,母亲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是荷塘游船上的一个少女。是的,母亲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弄玉是她的替身,在梦里,田鸢很清楚这一点。母亲说:你为何不把给过云公主的给我?田鸢傻了,给弄玉的怎么能给母亲呢。母亲笑着摇头,海面上的霞光让田鸢恍然大悟—母亲最憧憬的就是飞啊!于是他背起母亲,轻轻一蹬腿,上了天,五彩祥云伴随着他们,下面波光粼粼无边无际,在母亲的欢声笑语中,他们飞向一片火海。田鸢惊醒了,蓝色的大海变成了黑乎乎的草原,彩云变成了星星,高空的风凉飕飕地吹在脸上,是真实的,田鸢难以置信:他已经飞上了夜空!这不是梦!这是在空中城的夜空中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