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车裂
毒酒
蒙恬被关在死牢里,他得到的遗诏是:“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使者催他把毒酒喝下去,他坚持要复请,于是使者替他复请去了。一天半夜,狱卒都睡着的时候,来了另一个使者,只字不提复请之事,却问:“将军还认识我吗?”蒙恬觉得这张松鼠脸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
此人压低声音说:“杨端和将军府,荷塘的亭子,几盘棋。”
蒙恬还是一脸茫然,他又说:“打匈奴那年秋天,我们在杨端和那里下过棋。”蒙恬想起来了,但不明白他怎么成了使者,他说,如今宫廷使者满天飞,找这么一身黑衣服不难。一个狱卒在后面探头探脑,他指着毒酒大声说:“扶苏已经自裁,你还等什么!”狱卒打着哈欠走了。
田雨并不惊慌,即使狱卒扑过来,他也不会惊慌的,即使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抵抗。来这儿之前,他在梦中与东郭先生研究了那盘让五子局,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此简单的道理要用这么多年来悟让他觉得很可笑—在过去中,我们都是合理的,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有道理的。因此他从云中来到咸阳没有什么可懊悔的,他害死了东郭一家的命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如果他不跟王桂来找东郭先生,王桂就不会和东郭先生重新交往,就不会把逆党的窝设在东郭先生家里,但在当时他怎么可能不跟王桂去找东郭先生呢?现在要找蒙恬策反,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丢了自己的命,这都没什么,在此时此刻,这个选择是合理的。
颠覆组织中有很多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声称“死何足惧”,田雨理解这是对死亡一无所知的人们互相壮胆用的,但他根本就不区分生死,假如灵魂出壳叫作死,那么死大体上是很舒服的,只是公鸡脖子被切开的时候有点疼。他只为别人的生死操劳—忙于让某些人死,让某些人活着。有些事听他摆布,有些事他也主宰不了。比如百姓的生死。皇帝遇刺后,官军没有抓住一个真正的弑君者,却杀尽了定边一带的无辜住户。比如扶苏的生死。刺杀皇帝之后,田雨来到蒙恬官邸,大门已经锁上了,他非常纳闷,即使扶苏和蒙恬去了咸阳,这么大的宅院,怎么可能没有仆役和卫兵呢?他怀着不祥的预感奔赴咸阳,那黑色的废墟使他震惊—皇帝死后竟然把专属于自己的几千里空中通道都粉碎了,谁的灵魂有这么大的怨气呢。他通过熟悉的宦官了解到,宫廷中风平浪静,东巡回来的御车直接开进后宫,皇帝一直没露面,在他们看来这是很正常的,皇帝在咸阳惯于隐藏自己的行踪,当人们以为他在咸阳宫的时候,他可能正在子午岭上。他到上郡驻军寻找蒙恬,军官们说蒙恬被人暗中绑架了,不知所往。田雨带着弟兄们埋伏在子午岭上,截住每一辆宫廷的车,把使者绑架到密林中,把一只蠕动的绸子口袋贴在使者脚腕上,让他感受里面生机勃勃的、又滑又有弹性的东西,只要解开袋口的绳子,这条蛇就会钻到他裤子里去,在这种情况下亲切地询问他,扶苏在哪儿,蒙恬在哪儿。于是田雨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消息:皇帝成仙了,遗诏立胡亥为太子,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自裁,蒙恬还没喝毒药。
田雨纳闷的是,皇帝遇刺那么突然,他有什么机会立遗诏?如果是以前立下的遗诏,何必用遗诏来弄死扶苏和蒙恬?直接把他们召到身边杀了不就完了吗?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遇刺的是皇帝的尸体,皇帝在东巡路上早就死了,遗诏早就立下了。但他不愿相信:处心积虑那么久,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之后,他还是没能亲手杀死一个仇人。还有其他可能性。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皇帝突然遇刺,胡亥伪造遗诏。他不像弄玉那么了解宫廷内幕,所以他对这事没有把握。但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准备利用这一点。然后他来到大牢里,出现在蒙恬面前。
他告诉蒙恬,军中将士还不知道扶苏已经死了,但胡亥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已经传出来,现在可以借扶苏的名义打进咸阳,废胡亥,再将扶苏的死讯公开,立扶苏的儿子为秦二世,由贤明的大臣代理朝政,直到秦二世长大成人。蒙恬听着听着,想起当年这小子跟他下完棋时,说过想当将军。他说:“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田雨回头望了望,从怀里掏出一块缣、一支笔、一小瓶墨,递给蒙恬:“请下令。将军的威望胜过兵符,上郡驻军见到你的亲笔信,必然起事,百姓也会呼应。先劫大牢,再攻打咸阳。”
“你们这些黔首,胆子可真不小,抗旨的事也敢做。”蒙恬放下笔墨。
“将军,这不是在救你一个人,这是在救天下人。”
“你无法理解,”世袭的将军说,“对我们这种人来说,遗诏指定的命运是不可违抗的。”
“难道你不怀疑遗诏有诈吗?干吗不把毒酒喝下去?”
“我已复请。”
“向谁复请?胡亥?要杀你的人就是他,他会承认遗诏是假的?”
“你口口声声说遗诏是假的,你一个黔首,有何依据?”
“黔首”二字,总让田雨想到一头黑毛驴,他从八岁起,就不得不把这个形象与自己等同起来,并感到耻辱,只有在东郭先生家的时候,他忘记过这种耻辱。现在,田雨想:我要是做了将军,难道会比你差吗,瞧你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劫大牢攻咸阳就把你吓坏了。他真想离开这儿,再也不管这个愚忠将军的死活了,但是从民间发动叛乱,前途太渺茫。田雨为了救出将军的命,为了号召上郡驻军,决定把这盘无法预知结果的棋走到底,让终局来检验最冒险的一步是妙手还是败着:
“皇帝知道自己要成仙了,就立了遗诏,对吗?”
“说这些没有意思。你走吧。”将军要退到墙角去睡觉,田雨隔着栅栏捉住了他,他感到了将军那磐石般的躯体和沉静的力量。
“遗诏不是真的,因为皇帝没有时间立遗诏—他是在喝杯水的时间里被刺死的。”
“胡说。”
“他是在定边被刺的。”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有什么根据?”
“是我本人干的。”
蒙恬不再关心什么复请的结果、遗诏的真相,他反过来捉住了田雨的手。
“不可能,就凭你,能冲破六千侍卫?”
“我有一千人。”
蒙恬看见了被挤扁的御车、被一千人屠戮过的碎尸,这就是千古一帝,这就是统一天下的伟人,他就这样摆在定边的黄泥上,任人摧残,蒙恬宁可让自己代替他被碎尸万段。他揪住了田雨的两只手,向熟睡中的狱卒吼叫:“把他给我押起来!”
一阵剧痛从右肩传来。这几年在山洞里住,右肩得了病,连举手都疼,蒙恬却把他拉得紧紧贴在铁栅上。田雨惨叫起来。蒙恬还在吼:“他是反贼!他刺杀了皇上!”狱卒们扑过来解救田雨,田雨更疼了,因为笼里的人和笼外的人在把他往两边扯,他疼昏了过去。
狱卒们用刑讯的针扎蒙恬,蒙恬才松手。田雨醒来时蒙恬还在喊:“皇帝是他杀的!”一个狱卒说:“这人疯了。”狱卒们根本不知道皇帝死了,听说了也不相信。田雨觉得自己整个右臂还是麻木的,他用左手撑着站起来,谢了狱卒们,向外走。在狭窄的通道里,他遇到了一个新的使者,他从容地侧身让这个人过,蒙恬又吼起来:“抓住他!皇帝是被他杀的!”这位使者停住了脚步,他跟皇帝东巡过,知道皇帝被刺的事,他一把抓住田雨。田雨又疼得叫起来,他把自己的左手伸给使者抓。使者要他出示证件,他没有证件,也懒得说自己没带。使者便用身子堵住他的退路,对狱卒们说:“枷上他。”直到这时,田雨才松了一口气。
“芮儿,我们要见面了。”
法场
被搜身时,田雨要求留下小木盒,狱吏打开木盒,看见一缕女人的头发,似乎与案件没有瓜葛,但他不敢擅自处理,他答应将这东西连同他身上的一切妥善交给咸阳方面的人。田雨被隔离关押了一天一夜,然后被押往咸阳,由廷尉秘密审讯,他未做任何狡辩,一次审讯就定案了。画押时田雨笑了起来,他的罪名是—
聚众拦劫朝廷的咸鱼车队。
他的履历是:出生于临淄,父亲为原齐国上将军,所有亲属均已于今上二十六年被原齐王夷九族,是逃脱的孤儿,今上二十八年按徙民实边令迁往边疆,三十三年作为杨端和将军府食客迁往咸阳,三十四年参与东郭乱党集团的活动,靠杨端和的庇护逃脱了法律制裁,三十六年投奔贺兰山土匪,绰号“独狼”,三十七年春天成为匪首,三十七年八月,因抢劫朝廷咸鱼车队落网。他松了一口气,没有牵连桑夫人和田鸢,今上二十八年和他们分开立户可以说是他这一生中最合理的一着。他画完押,向廷尉要回他的小木盒。
上法场的那天早晨,他把小木盒揣在怀里,让狱卒们绑。他请求不要反绑,因为右肩有病,狱卒说这怎么可能,绑松一点是可以的。当他们把他的手拉到背后时他疼得尖叫起来。狱卒说:“孬种!娘们上路也没有你这么叫的!”又加了一把劲。田雨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不是孬种!你们把我的膀子砍了吧!”狱卒说法律没判他肢解,谁也无权砍他的膀子,又把绳子狠狠勒了一下。他疼昏过去了。他们用冷水浇醒了他,有一个狱卒在说:“他的肩好像真有病,我们给他松一点吧。”但现在他的整个右臂已经麻木了,衣服全被冷汗打湿了。一个狱卒蹲下来说:“我们按规定押解犯人,没有虐待你,对不?”田雨点点头。他们就开始绑他的腿。田雨看着他们那么认真地用细麻绳在他膝盖上绑了一道,又在他脚腕上绑,笑了:“还怕我屎尿失禁,你们都看到了,我刚才疼成那样也没尿裤子。”狱卒说:“你听到判决就知道了。”
判决之前先要验明正身。这个厅的墙壁和屋顶都是雪白的,墙上开着高高的小窗户,就像仓库里一样,有一道楼梯通往审判厅。随着咚咚的脚步声,士兵们拿来死囚的档案和齿印,这齿印是在田雨刚入狱时做的,一个士兵用铁叉指着田雨说:“张开嘴。”田雨张开嘴,他就把铁叉伸到田雨嘴里顶住他的上下腭,用一块泥在他下边的牙齿上按了按,再拿出来和备案的齿印对照。田雨明白了,那个铁叉是用来防死囚咬士兵手指头的。他们在说:“验明正身完毕,是死囚本人。”一个士兵就用红笔在田雨脸上画了个叉。田雨听说有的死囚这时候就要尿裤子,简直无法理解他们怎么会这么脆弱。他对怀里的小木盒说:“芮儿,再耐心等一等。”
他们把田雨带上楼梯,当当的锁链声、脚步声在这个空旷的厅里回响,又进入密闭的通道,向着宣布死亡的舞台上升。到了最高层,眼前是一扇灰色的门,门一开,嗡的一声,进入了一个明亮的舞台。法官和书佐们在舞台后面坐着,舞台前面有四个铁笼子,三个已经装了人,田雨走进了空着的那个。台下是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实际上他们所处的位置与刚才验明正身的厅在同一个水平面上。旁边的死囚哭了起来。法官一拍惊堂木,宣布这三个入室盗窃犯死刑,押赴东市刑场枭首,示众三天。哭鼻子的家伙裤子立刻就湿了。对田雨的判决是车裂,押赴咸阳宫广场执行。
离开法庭时,那个尿裤子的人是被士兵拖着走的,他的腿软得像断了一样,而且这三个盗窃犯都是面如死灰,田雨知道东郭先生一家当年在行刑台上为什么是那样的脸色了,人知道自己必死时,脸色会先和死人一样的。可惜现在没有镜子让他照照自己的脸色是不是灰的,只知道自己的腿没有软。恐惧是有的,至少担心五匹马一起扯他的时候右肩又疼起来,但与芮儿相聚的幸福压倒了这种恐惧。
在法庭外上车时,那个尿裤子的家伙赖在囚车旁边使劲往下蹲,士兵揪着他往上提,从他怀里掉出了一块手绢,他看见这手绢一下来了精神,居然挣脱了士兵,背着双手像虫一样蠕动到手绢边,把脸埋在了手绢上,士兵把他拖起来的时候,他糊满泥土的嘴上叼着那块绣花的手绢,瞪着充血的眼睛。这手绢不知是哪个女人留下的,带着人世间最美好的回忆陪他入土。士兵把他倒着拖上了车。这样的东西,田雨也有,上车后,他在车边压了压胸口,感觉小木盒还在,放心了。
咸阳宫广场人山人海,他又经过了熟悉的血沟、血桥,上了东郭先生他们待过的高台。不同的是现在有五匹马等着他。士兵把绳子牵过来时,他好言好语地请求别拴他的右手,没人理他。他们解开反绑他的绳子,再把他的头、双手、双脚都拴在连着马的绳子上。他从手脚上时紧时松的拉力能感觉到马已经烦躁了。监斩官走过来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大笑道:“我一个孤儿,无牵无挂,有什么好说的!”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声,“光棍,是条好汉!”“长这么蔫还有这股硬气,怪不得能抢朝廷的咸鱼车啊!”他满意地看到自己的裤子还没有湿。锣声一响,马拉紧了绳子,他一下子悬空了,右肩又剧痛起来,现在他是面对天空的,手脚还没有被拉直,他努力把右手往回收免得被拉得那么疼,还吩咐刽子手:“快点快点你们他妈的快点呀—!”台下又喝彩起来,鞭子又响了几声,马儿们真使劲了,他手脚被绷平了,剧痛让他流下了泪,而裤子仍然没有湿。又一股大力让他疼昏了过去,法场上的喧嚣忽然消失了,在一片天国的宁静中只听见桑夫人的心音—
“田雨啊,你什么时候来……”
一片白光过后,他发现自己浮在空中,向下能看到整个法场,但听不到声音,看到的一切也是灰的,在这无声的蚁群的中心是自己的肉身,被放大了,是一个平摊的“大”字,和其他死囚一样猥琐肮脏,嘴巴像死鱼一样张开着,露出平时羞于见人的乱牙,血和哈喇子一起在流,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东西,于是他闻到了一股恶臭。又一片白光,他回到了肉身里,发现裤裆里沉甸甸的,屎尿在丧失骄傲的那一瞬间都流出来了。他用尽回光返照的力气,嚎出来:
“亡秦者胡也!胡—!就是胡—亥—!”
也就在那几天,胡亥把冰窖里的尸体亮出来了。当他在高台上摇着皇帝生前的龙袍唱招魂曲时,当他连续四十九昼夜守着裹锦衾的尸体恸哭时,当他平生第一次把珠玉放进死人嘴里而不是从死人嘴里掏出来时,当他平生第一次盖上棺盖而不是撬开它时,他知道周围有多少暗箭对准了他。他被立为太子,而扶苏到现在都不知去向,兄弟们远远地悼唁,而他离先帝那么近,人们私下里在议论:皇帝的尸体是由千百块碎肉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胡亥首先杀了这样一批人:在皇帝的尸体上做过针线活的医生、为皇帝净过身的宫女、随皇帝东巡的士兵和随从,以惩罚其中不知道哪一个把皇帝是碎片的事泄露出去的人。现在他知道,但凡有一丝恻隐之心,他也不能活下去。葬礼前几天,他梦见自己在父皇的陵墓里,头顶的黑暗虚空中高高低低飘浮着人鱼油的长明灯,它们的苍白火苗组成了幽冥世界的繁星,一道敞开的石门后面流淌着水银的河,父皇的棺材漂了过来,那是用西域进贡的三万六千斤重的一整块玉雕出来的。玉棺漂到他面前,忽然自己敞开了盖子,父皇的手从中伸了出来,上面满是被水银熏出的黑斑,他往外跑,那只手暴长起来,穿过一道道门拉住了他。惊醒后,他明白父皇在地宫里太寂寞了,就下令后宫嫔妃中,凡是没有生育过的,都到地宫里去陪伴父皇。这还没有完,下葬那天,当上万名工匠每人端一钵水银排着队进入陵墓后,他突然下令关闭墓门。人们开始相信“亡秦者胡也”。田雨要是知道自己临死前警醒世人的喊声又要害死多少无辜的人,他会自己跳进地狱的油锅—胡亥听说皇室中有人在议论“亡秦者胡”,就罗织罪名将兄弟姐妹统统灭门。接着河东郡下了一场石头雨,砸出两万多个坑,每一颗石头都是一个冤魂。它们掀起的沙尘暴比皇帝遇刺后那一次更猛,从东卷到西,把三百里宫殿化为齑粉,连地图山都倒塌了。遮天蔽日的尘埃使整个国家陷入遥遥无期的黑夜。后来有一支起义军开进咸阳,他们的首领为了找妹妹,把路看清楚些,就造了一支最大的火炬—把三百里宫殿的废墟全部点燃了。这火烧了三个月,升腾的热气冲散了空中的尘埃,阳光又照射下来,那位首领也找到了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