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成亲
上元佳节,万姓同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本该是谈情说爱的最好时节,裴如凇也是抱着谈风月的心思登上了这座浮屠塔。
万万没想到闻禅一开口,就把话题拔到了更加遥不可及的高度。
在“天下大义”的夺目光辉之下,他那点小情小爱的小心思,简直就像是烧尽的柴堆里黯淡的余灰,只有被风吹过时才能苟延残喘地闪烁两下。
但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公主无论何时都如此坚定,才会让人心生依赖、割舍不下。
裴如凇迎着她的视线,楚楚地垂下眼帘,眉眼睫毛乃至额前的头发丝儿都弯成了恰到好处的温润弧度,半边脸沐浴在月光下,宛如白玉剔透:“我知道前世之事,殿下心中仍然介怀,怪我们沉湎于私情,意气用事,未曾以家国大局为重,辜负了殿下的一片苦心。”
闻禅:“倒也没……”
“我早就说过的,只要是殿下的愿望,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的眼睛里漫起浅浅水雾,“可殿下也要答应我,这辈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努力活着,一直活下去,别再抛下我了。”
“以后每一年,我都会陪殿下过来,这座浮屠塔站得下两个人,我们看得到的万家灯火里,必定会有属于殿下的那一盏。”
他的个子其实很高,这么站着时闻禅得稍稍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可是他的姿态又放得很低,像是绕着腿蹭人的小猫小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长进了啊,裴公子。”
闻禅挑起眉梢,轻声调侃:“上次不知道是谁跟我要死要活的,现在已经会说漂亮话了。”
裴如凇掩饰般地遮住半张脸,撇过头去虚咳了一声:“殿下说笑了。”
闻禅眼尖,一眼瞄见了他手指关节上的红印,虽然光线昏暗,但仍能分辨出红肿的迹象:“手怎么了,受伤了?”
裴如凇一时大意,立刻缩回手,以层层垂落袍袖遮掩住:“没什么,可能是天冷冻的。”
他这种娇生惯养的大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又不常骑马射猎,双手通常保养得很好,除了弹琴写字磨出的茧子外不会有什么伤痕。
“冻伤?烫伤?”闻禅猜测,“伤在手背和手指关节,你跟人打架了?对方是谁,竟然值得你亲自动手?”
裴如凇:“……”
他弱不禁风的小白花形象岌岌可危,眼看快要维持不住了,踌躇着不肯回答。闻禅眼里的笑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嘴上还促狭地故作安慰:“没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年少轻狂,谁还没有上头的时候?冲动出手也是情有可原……嗯,四十多岁怎么不算青春年少呢?”
裴如凇:“……”
“不是故意的……”
“嗯嗯,我理解,拳头有它自己的想法,大家都懂的。”
“是他们说话太难听了。”裴如凇闷闷地道,“无法启齿,总之是对殿下不敬。我实在听不下去,就把那个人堵在了酒楼后巷……打了一顿。”
闻禅虚心请教:“那个人是?”
“郑衡玉。”裴如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生气,“就是殿下挑出的那三个驸马候选之一。”
上次从宫中出来后,秦郑二人已有冒犯之语,裴如凇当时碍着名不正言不顺,不好正面发作,只得在心中暗暗记下一笔,留待日后清算。谁知今日晚间,他与朋友相约在酒楼会面,才落座不久,隔壁就吵吵嚷嚷地涌进来一群锦衣公子,还带着三四个妖娆妩媚的歌伎。
那些人显然张狂惯了,一坐下就吆五喝六地要酒,起哄为郑公子贺喜,吹捧他成为驸马候选,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如今美名传遍京城,锦绣前程指日可待。
郑衡玉与众人推杯换盏,被捧得飘飘欲仙,最后竟然搂着那妓/女,醉醺醺地笑道:“什么公主贵女,都比不过我们云芳可人儿,我才不稀罕……”
裴如凇听到此处,终于气炸了。他那朋友也是个热爱煽风点火的:“想拾掇他还不简单?派个人给他送信,就说慕名相邀,请他到雅间一叙,到时候麻袋一套,顺后窗推出去,神不知鬼不觉,随你怎么处置。”
他主动包揽了钓鱼的任务,裴如凇便带侍卫长风到酒楼后巷等候。不消片时,头顶一扇窗户打开,头套麻袋的郑衡玉被人丢出来,摔在一堆杂物中,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裴如凇当胸一脚将他踹飞出去,没等他像烂泥一样淌下去,又拎起来照着脑袋抡了一拳。
他一开始还嚷着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爹是谁,裴如凇却始终不发一语,直到他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会呜呜咽咽地哀求,方才松手任由他瘫倒在地。
长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家从小到大甚至没有高声骂过人的公子,感觉从上次假扮琴师开始,他就不再是“温润如玉”,而是“随心所欲”了。
裴如凇没说得太详细,又怕她多想,小心翼翼地保证道:“殿下放心,我那位朋友是可靠的人,这事做的很隐秘,就算回头追究起来,也查不到我身上。”
“韩俨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查不到你,查到大理寺丞头上难道很光彩吗?”闻禅嗤道,“别藏了,手伸过来我看看。”
裴如凇才想起来,他和韩家二公子韩俨交好的事闻禅估计上辈子就知道,隐去姓名也猜得到是谁,只好乖乖地把手抬到她面前。
隔着麻袋,他手上倒是没沾血破皮,只是麻袋表面太粗糙,击打时没轻没重地蹭了好多下,所以有点红肿。
闻禅“啧”了一声:“大小姐。”
裴如凇耳朵微微发烫:“……以前家里规矩严,没什么练习拳脚的机会。”
“回去上点药,以后再听到这种话不必理会,这道理还用我教你吗?”闻禅道,“流言处处都有,以后还会有更难听的,你总不能靠双拳打遍兆京。”
“我知道。”裴如凇叹了口气,“只是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不做点什么实在难平怒火……殿下也做不到完全不在意吧?”
闻禅点了点头,转过脸看着窗外:“不过我一般会想,站得越高,风越凛冽,这是躲不掉的。人只有埋在地下时,才不会被风吹雨打。”
裴如凇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无边夜色,并肩看这一夜盛极的满月和人间烟火。
“躲不掉的话,那就一起淋雨吧。”
延寿十二年四月初八,持明公主下降裴如凇,以宰相源叔夜为礼仪使,丹王障车,昭文学士为傧相。
天子爱女出降,满城轰动,万人空巷。数千宫人禁卫开路护送,新郎红衣白马,迎着七香车自宫门驶出。承天大道两侧挤满前来观礼的百姓,无数人注目着繁华仪仗,夕阳与火光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整座兆京城都染成吉庆的鲜红。
车队缓缓行经长乐坊,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路旁民居中突然疾射出数十支羽箭,直接射倒了围在车边的宫女卫士。几道灰衣身影从四面八方分别扑向正中央的新郎和婚车,长刀挥洒如白练,寒影所及之处,刹那间鲜血四溅,人群骤然爆发出惨叫!
“救命啊!!”
“有刺客!”
公主出嫁遇刺这种事,古往今来闻所未闻,谁都不可能有心理准备。哪怕是负责护卫的禁军,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而且由于人群过于拥挤混乱,反而被牵制住,束手束脚地施展不开,只能一边被推搡着,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刺客挥刀朝裴如凇砍去。
刺客是冲他来的,还是冲公主来的?
裴如凇脑子里只来得及转过一个疑问,刀光便已闪现在他眼前。他几乎是本能般向后一仰,单手扯缰,令白马人立而起,凭着惊人的反应速度顺手从离他最近的禁军腰间拔/出佩刀,在千钧一发之际,行云流水地正面迎上了刺客的刀锋。
刀刃交击,发出“铿”的一声脆响!
滞空的短短一瞬,森白的刀背上,倒映出一双野兽般冷酷凶狠的眼眸。
裴如凇不明显地眯了一下眼睛,刺客一击不中,立刻收刀调整姿势,而这时裴如凇的刀已经追上了他,由上至下一记迅疾凌厉的斜劈,挟着呼啸风声,直接将那刺客藏在前胸的皮质软甲豁开一道深长的裂口。
那是军中作战时,久经沙场、用惯了长刀的军士才会有的反应和力道。
裴如凇并不恋战,一刀未能致命,立刻调转马头冲向婚车。因街道拥挤,马匹被阻受惊,婚车正在剧烈摇晃,四个御者都在拼了命地拉缰绳,而动作最快的刺客已经冲上了车辕,其余几人的刀尖也即将刺穿七香车的车壁。
数步之遥犹如天堑,背后穷追不舍的风声越来越近,裴如凇别无选择,咬牙甩手,长刀破空而去——
呼啦——
宽大的黑斗篷被风吹开,遮面黑纱飞扬,黑色身影轻盈地落在车顶。
乌鸦逆着夕阳,张开了遮天蔽日的羽翼。
近四尺长的横刀通体漆黑,只有刀刃泛着淡淡的冷光,仿佛从天顶飘落的乌黑长羽,轻描淡写地将围在婚车边的野鼠们一刀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