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陛下。”

一个年迈的声音想起。这个声音，以及这个称呼将何念远从回忆中拉回来。他转过头，屋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緅色深衣的老人。那老人身上血迹斑斑，哪怕緅色色深近黑，也压不住他一身血迹，袖口和下摆都有明显烧焦的痕迹，看起来凄惨极了。他容貌悲凉，披头散发，拱手行礼，枯瘦如柴的手腕和手背上满是青紫。那老人身影被灯光一照，勉强呈现一个凝聚的实体，在墙上和地板上都投不出影子。他竟然是由一堆气雾凝聚成的虚体。

何念远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不太喜欢看到这个样子。这个称呼，还有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位老人，瞬间剥开他所有的伪装，他只能重新当回那个国破家亡的该死帝王。

“陛下今日见到她了。老臣追查她的转世数年，最终一无所获，多亏陛下与她之间有诅咒相连，如今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五星连珠即将再现，这诅咒也终该解了。”

景俶没有回答。暯乙以灵体之身前来见他，无非是明明白白提醒他，他在这世间所有苦捱的岁月，无非是为了等待再次出现的五星连珠，无非是为了以帝王之身，重新回去收拾一片破碎的山河。

“我看她很好。”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陛下如今有何计划？”

景俶心中转过了许多个念头。他与暯乙算起来也有近乎百年未见，上一次打交道两人虽并非不欢而散，却也绝对谈不上友好。再上次，再再上次，似乎每次分别时，他都对暯乙百感交集……时光太长，他的记忆开始丢三落四，但暯乙总是在他逐渐要融入人间时，及时出现，披头散发带着一身血迹，提醒他诅咒未销，大仇未报，提醒他死在十一国联军之下的四郡百姓，提醒他一手建立的庞大帝国分崩离析，提醒他当年一意孤行酿成的恶果，连带提醒他自己那一份沉甸甸的恩情。

史料有载，暯乙乃昭朝开国皇帝昭厉帝之帝师。昭厉帝景俶还在做夷昭太子时，暯乙就作为太子少师一直教导他，直到最后景俶登上九五之尊，凭一己之力收拾了破碎不堪的整个中原，暯乙也官至丞相。景俶与他与其说是君臣，倒不如说是师生，甚至，说是父子也不为过。

关于暯乙的生平，前半生在史料中记载得十分模糊。只知道他大概是出生在殳地，前半生在中原各国颠沛流离近四十年，快五十岁时流浪到夷昭，有幸被夷昭庄王赏识，在宫廷中苟了几年，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最后做了太子少师。当时景俶不过十二三岁，夷昭庄王一生子嗣嫔妃众多，全部精力不是放在揍西北蛮伮上，就是放在搜罗美人上，景俶虽贵为太子，一年到头与这个爹见不上几面，礼乐骑射，乃至衣食住行都是身为太子少师的暯乙一手打理。暯乙一辈子无妻无子，周游列国碰了一辈子壁，好不容易遇着个还愿意听自己说几句话的庄王，又遇到一个乖顺勤奋，待之以礼的太子，恨不得肝脑涂地，从身到心全部扑在景俶身上。景俶十六岁带兵，先替他那屡战屡败的爹收拾蛮伮，又剑指东南挥师南下，直到三十一岁立鼎于中原勒令万邦来朝，整整十五年戎马生涯，暯乙都与他同吃同睡，一把老骨头在军营中锻成了猎猎招展的军旗，好几次景俶身陷险境，都是已经六十多岁的暯乙亲率精锐深入狼穴将他带回。《昭书??卷三??暯乙传》中有记：厉帝性乖张，多猜忌，人不近其身三尺，独敬乙，同食共饮，一若往常。

天下平定之后，暯乙上书向昭厉帝提议，说当时的太子橚年岁未及弱冠，却恣意妄为，骑射礼仪无一尚可，并非明君之材，建议厉帝改立二子倓为太子，顺便将橚杀了，以绝后患。厉帝听从了第一个建议，却最终没有杀废太子橚，而是将他软禁在了宫里。暯乙因为厉帝不杀废太子，旁敲侧击提了好几次，最后不知怎么惹得龙颜大怒，君臣吵了十分难得的一架，不过暯乙全身而退，反而是最后厉帝放下面子，三次前去暯乙住处拜访，好话说尽才勉强让暯乙同意不杀废太子。不过三年后，暯乙的担忧终于成真。废太子联手冷宫弃妃，先收买了厉帝身边的近侍，给厉帝下了毒，发现下毒未成后，弃妃又装成宫女，用一柄短剑杀了厉帝。废太子橚夺权成功，将自己亲弟弟倓抽了肋骨，又将暯乙下了大狱。若不是三公九卿力保帝师以死相逼，以橚这种杀父杀弟夺权报仇的性子，暯乙有九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橚即位后大肆败家了两年，胡作非为，荒唐事做净。通常来说这种杀了自己亲爹夺权的，有心机的伪造个圣旨对外宣称父皇暴毙，没心机的起码也要装装样子守个孝，派个能说会道的官员来哄哄天下百姓，橚是个例外，他装都不装，哄都不哄。

他是嫡长子，景俶26岁扫空了自己一堆同母或异母的哥哥弟弟，即位夷昭王之后，立即封他为太子，当时他不过十岁。景俶幼年过多了爹不亲娘没了的悲惨日子，自己有了儿子之后倒是挺宠的，橚基本上是被哄着长大的，正是少年气盛心性未定之时，太子之位加身，结果不过三年，他又被夺了太子的荣耀，还被囚禁在深宫中，从极荣到极辱，恐怕多少有了点疯病。

他的理智全用在了联手弃妃下毒杀父夺权上。等到见了他老爹的棺材进了皇陵，不过一月，他就除了孝服，宫中张灯结彩，舞乐不止，荒诞程度恐怕直逼酒池肉林。他唯一有点怕的老头暯乙被他下了狱，朝堂上看着景俶厉兵秣马打下江山的一些老臣，敢劝两句的被他砍了个干净，还会喘气的要么找个借口赶紧保全自己收拾东西告老还乡，要么跟着他一起声色犬马。

昭厉帝在位时间太短，中原地域辽阔，边境之地甚至还未习惯改朝换代，龙椅上就又换了个人，纵使昭厉帝铁血手腕推行各项改革，也鞭长莫及，他一死，还未架构整理好的国家政治体系崩了个彻底，本来就被昭厉帝杀得血流成河的前昭十一国大小王室剩余血脉勉强凑合了一下边远旁系，扯起造反大旗，橚前脚上了龙椅，他们后脚就已经开始向昭朝都城夆都进军。

直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昭朝两代以悲剧收场的帝王都还是影视剧改编的热门题材，当然，拿来做人物典型的还有暯乙。他在大狱中被关了两年，直到后来造反大军兵临城下，橚发现整个朝堂文臣武将都抖成一团花团锦簇的鹌鹑，才猛然记起还有他这个老头，忙不迭派人去狱中去请。

暯乙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臣哉！吾叹陛下之昏柔，竟至如此！明道皆终于此，三人不杀，天下流血！悲兮！乙虽老矣，却未得死，幸也，幸也！”

乃复着朝服，不拜橚，独登城头，振臂高呼复国，三声而气绝。（ 《昭书??卷三??暯乙传》 ）

橚见老臣自尽，自知大势已去，纵火焚宫，把自己烧成了一把焦炭。联手起兵的十一国王室随后又开始各自为政地掐架，连给橚收尸都来不及，反倒记着给他和他的倒霉爹起谥号。本来昭厉帝即位后取消了“谥号”的传统，认为“子议父，臣议君，无谓”，但是他既然已经死了，哪怕皇陵还没有修完，塞进棺材里的人也爬不出来，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十一国王室终于不怂了，怎么着也要发泄一下怨气，既然鞭尸一举上不得台面也太不合礼数，那就只能想办法泼脏水弄个恶谥了。不过 ，就照他跟他那讨债鬼儿子做出来的事，也谈不上是泼脏水，于是顺理成章，他们被史家钉上耻辱柱骂了两千多年，其中大概分两个流派：主要骂他，顺便骂他儿子的；以及主要骂他儿子，顺便骂他的。

关于两位皇帝以及帝师暯乙，史书上的记载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谈到这段令人唏嘘的历史时，谁都要感慨一句帝师暯乙，文武双全，却半生漂泊，为了一点手指缝里漏下的知遇之恩，一辈子为了政治理想和昭朝千秋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惜帝王并非明君，他以身殉国，相比更多兔死狐悲甚至被举族株连的悲剧英雄，他的这个结局还不算太令人扼腕。

可惜了，史家们并不知道，暯乙岂止是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