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谎言
14. 谎言
芳卿与霍行泽不欢而散,称了谁的心意不说,但搬迁之日是正式定下了。
霍九如虽小,但天生聪颖。她察觉出母亲和叔叔已经判若冰火,知道哭闹也没有用了,默默地跟芳卿来到了新家。她不再哭了,但仍旧恹恹的。
平时都是霍行泽陪着九如,现在叔侄两个分开,必然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霍行泽也不是九如的亲生父亲,迟早会离开她的身边。
从霍府出来的时候,芳卿就对九如这么说。可是九如却说:“二叔不是我的亲爹,可是爹爹一样早早的离开了我和娘啊。”
这句话让芳卿哑口无言。
她又问九如:“九如想要一个真正的父亲吗?”
“不想了,我有二叔就够了。”
这些年,芳卿总是待在宫里,而且公务缠身,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女儿。作为母亲,她能做的似乎也只有给九如找一个父亲。
霍行泽对她说了决裂的话的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而他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到做到一样,竟然真的在殿试上拨得了头名,成了同光六年这一届的武状元。
一时间,霍行泽烜赫一时,风头无两。另一备受瞩目的人物连决则被点为探花。
有人说皇帝需要借助皇后的力量,所以不得不给连家一个恩典。但也有人说,皇帝怕外戚势力过大,一开始连探花都不想给。
清晖殿。
芳卿见到皇帝时,他别有深意的说:“你这个小叔确实不是池中之物,比起他哥哥,应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她谢了恩,知道如果现在为霍行泽说些好话,说不定真能替他求一个好官职,好去处。
皇帝不再说话,而是直直地看着她,似乎就在等她开口求他。
揣摩圣意是这样的,即使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也要区分他是有意让你领会,还是根本不存在暗示,是自己悟到的。
“罢了,”皇帝不等她张口,就已转过身去,“就算你不说,朕也会给他安排个好地方的,不然,朕岂不是个一点也不大气的男人。”
“陛下——”
“等会儿你替朕去看看叶昭仪吧。”皇帝就这样打发她走了,“御医说她最近思虑过甚,影响了食欲,据说瘦下去不少。”
君主有命,臣子不得不从。芳卿在“留”和“走”之间选择了走,因为天底下没有比保住皇嗣更重要的事了,也没有比皇帝保住自己的皇位更重要的事了。
可是她走出殿门,又有些不解。即使皇帝十分看重叶昭仪的孩子,却也不愿亲自去看。
出了清晖殿不远,还有几道宫门才到后宫,一路上都能碰到侍卫巡视。
宫禁之中,守卫皇室的侍卫被称为殿中军,以殿为单位,各殿有一个小统领,负责统御在该殿值守的侍卫。蔺征统领整个殿中军。
连决到底是皇后的弟弟,也是这届登科的进士中最早领到官职的人,很快就被调去禁军当了侍卫。
他一早就跟禁军的侍卫们混了个脸熟。众人看着他的身份,即使不想巴结,也不愿得罪,所以他打听消息总是很容易,也就知道了丹书台前些日子让贼子破门而入的事。
知道心上人身边不太平,险况频生,自然想在她身边贴身保护。可是瑶光殿、崇德殿等地都没有空缺,连决便自愿去当巡视各宫的杂牌侍卫。
所有人都很诧异,因为这个职位实在清闲不下来,又整天风吹日晒,实在称不起他国舅爷的身份。连蔺征也多看了他一眼。
连决懒得跟他们解释。只是他的运气不算好,在宫苑中晃荡了半个月,从没偶遇过芳卿。
他也留意着皇后那边的动静,谨防她出尔反尔,和外朝想对付芳卿的公主党互通有无。
这天连决接到消息,听说汲清河要出宫,所以一早等在了椒房殿通往宫门的路上。
他站在宫墙下,躲在青色的柳树旁,低着头思索。
汲清河是皇帝身边的宦官汲福认的干儿子,但他之前的背景却如白纸一般,什么也查不出来,可见不是普通的小太监。说不准是自愿净身入宫,为了青云直上也不惜认贼作父。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有些权力的人家特意培养了小孩子进宫做宦官,也有出身低微的小户人家为了大富大贵,不惜把儿子送进宫的,比比皆是。
连决起初见汲清河生得貌美,只是略感意外。但现在看来,如花的美貌也可能是他夤缘攀附的手段之一。
汲氏父子现在是帝后身边最信任的内侍,说他们手眼通天也不为过。如果不加以提防,说不定将来会造成汉朝那样的宦官之祸。
没过一会儿,汲清河迈着雅步出现了。他头戴高冠,身着青色袍服。虽是一身宦官装束,但皇后却赐了他一身襕带,衣摆内藏的金丝绣线步步生光,彰显他与其他太监的不同。
连决立刻走上前去,挡住了汲清河的去路。汲清河见了他,恭恭敬敬地问了好。
“汲公公要出宫?”
“是,奴婢为皇后娘娘办差。”
“办的什么差?”
汲清河笑了:“即使是您问,奴婢也不便交待啊。”
连决也笑了。
但他又倏地收起笑容,一把扣住汲清河美丽的脖颈,狠厉地将他押进了深深的柳树阴影中。
“你和汲福收受李知松的贿赂,帮他在陛下面前谋求了刑部尚书的位子。李知松现在和郁芳卿同审豫州案,但若郁芳卿因为弹劾留置查办,豫州案就全在你们的掌控之中了。”
汲清河背靠宫墙,白皙的皮肤愈加发冷。他被连决扣着,艰难地露出一个笑,远没有刚才秀丽养眼。
“李大人也是为了皇后娘娘分忧。”
“那你可想过,如果此事传到陛下耳中,娘娘就会落下一个干政的罪名。”连决满目凛然:“这个罪名足以废后。”
汲清河的肌肤变得越来越白,神情也不再闲适自然,转而被一片晦暗替代。
他听了连决的警告,一语不发,哪里还有刚才言笑晏晏的样子。
“那国舅爷跟郁芳卿又是什么关系?”
连决神情不变,置若罔闻,但扣着汲清河的手劲却愈来愈紧了。他话里话外都是为着皇后,任谁听了都觉得理所当然。
但汲清河却不是。
连决的眼神紧锁着他苍白得彻底的脸,说:“我才要问,你和郁芳卿是什么关系。”
汲清河如同呼吸困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们两人僵持着,气氛一冷再冷,直至凝固。
“连侍卫?”
……
连决的手马上一松,汲清河从他的钳制下逃了出来。
他避到一边咳嗽,连决则整理了表情,略显匆忙地转身看向芳卿。
她从清晖殿出来,正往后宫去。只不过她这一开口,给了汲清河逃走的机会。
连决瞥了下汲清河的背影,没有去追。他看着芳卿,笑着问:“郁令君怎么在这里?”
“我正巧路过。”
芳卿好像没看见汲清河似的,缓缓走近了,停在了连决面前。她稍微仰起脸,看了看一身侍卫装的他,又说道:
“还没恭喜您探花及第,又入了禁军,好事成双。”
“多谢。”
连决展颜笑开,露出了皓齿。
殿中军的男性侍卫统一着装绀蓝色的窄袖武服袍,金銙蹀躞挂着佩刀,天底下任何一个青年穿了,都会变得英武不凡。
芳卿犹记得她初见霍成烨时,他也穿着这一身衣裳,她一下就被迷住了。
这身武服穿在连决身上,更加相得益彰,显得他神采英拔。
真好看。
芳卿不禁弯了弯嘴角,问:“我要继续向北走,连侍卫呢?”
“同路。”连决答得不假思索:“我往宫门去。”
这下两人没有理由不并肩而行了。
连决走在芳卿身侧,和她隔了一尺的距离,稍微一瞥,就能看见她随春风纷飞的衣摆。他暗暗低了低头,掩盖了偷瞄的目光,也藏住了一丝偷笑。
“您刚才是故意喊我的?”
“瞒不住连侍卫。”芳卿没有否认,“我确实看到了你们。”
换了别人,连决肯定要质问对方为何多管闲事,怎么平白无故为汲清河解围。但换了芳卿,他便相信她有那么做的道理。
芳卿看了看他,天光下的青年挺俊飒爽,俊雅的眉眼中似乎总是那么明亮,吸引着人的目光。
她问:“想问我为什么吧?”
“您不便说,我便不问。”连决眼也不眨地编了个理由:“刚才我巡逻路过这里,看见他欺负一名宫女,没想太多便上去制止了。”
芳卿听着,笑了笑。
连决不想她以为自己闲来无事仗势欺人,但也不方便说话。
他问:“您可是觉得我此举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您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
连决敏锐地问:“也?”
“见笑了。您可能不知道,我最早也是个宫女。所以刚才听您那么说,就想起了当年的事。”
芳卿突然提起了她的往事,连决忙侧头看她,不想走神,也不敢打岔。
“当时,亡夫就是因为救我,得罪了权贵。”她说到这里,又看了看他,“好像那年,亡夫就是与连侍卫相当的年纪,也是像您这副模样,在禁军当差。”
这是连决第一次听她诉说她的心中所爱。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芳唇轻启,“亡夫”两个字伴随着温柔的声线跑出来,轻飘飘地攫了他的呼吸。
她甚至没有提及霍成烨的名字,可那丝脉脉含情的眷恋还是似有若无地流过了他的耳边。
……
同样的宫苑,同样的春景。他和她口中的亡夫同样的年纪,穿着同样的衣服,却说着截然不同的话,做着大相径庭的事。
原来,她深爱的丈夫当真值得她如此念念不忘。
英雄不畏权贵,救美于险境之中,惊鸿一瞥般的初遇与戏文如出一辙,不知道要比他的谎言动听了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活人输给死人的第一回合:茶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