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字号厢房的装饰摆设、床品熏香,处处细节无不担得起一个“天”字。

身边没了那总是摆着张死人脸的谈风月,秦念久可谓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将鞋袜一蹬,捧着酒坛便赤脚攀上了窗沿。

红岭城有宵禁的规矩,此时才入夜,外面就已没了人声,窗外树荫婆娑,月明星也稠,静谧至极。

同是两轮烁着明光的圆盘,月亮不似太阳般刺目不可直视,他姿势可以称得上不雅地倚坐在窗沿,一条腿挂在外面晃荡着,将心思全放在了观星赏月上,低低叹道:“交界地里可见不着这个……”

扒着坛沿灌下一口酒液,初入喉是发烫的热/辣,再回味是熨帖着喉舌的暖香,饶是味觉奇异如他也尝出了这是坛佳酿,没想着要拿调味料来糟践这酒。

他饮着酒,低声嚼了嚼这酒名,“……春秋尽。”

书上写“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正也。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者,虽成必败。”,诗里写“百岁光阴,浑如一梦,不觉过春秋”,想来若是换个寻常人来品此酒,定能琢磨出些天理大道或是伤春悲秋的意味来,只可惜他久居交界地,不见春与秋,翻来覆去也只能品出一个单薄的“好”字来。

——话又说回来了,这酒好虽好,怎么就是不醉人呢?

明月缓缓移位,手中的酒坛都快空了大半,秦念久阖着眼,神智却仍是清醒的,甚至能清楚地捕捉到客栈走廊上零零散散的脚步声、关门声、人语声,还有院中渐响的虫鸣阵阵。

罢了,不能借醉意安眠,勉强借酒香来安眠也是可以的。

毕竟现在用着的是具凡人的壳子,不比还是一团魂体时无眠无梦,兴许是真的有些累了,他任酒香浸着自己,竟维持着歪斜的姿势,抱着酒坛在窗沿上沉沉睡了过去。

……

滴答——

什么声音?

滴答。

什么气味?

这是……血腥味!

秦念久猛地睁开双眼,先是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颈侧,痛意才随后姗姗而来。

淋漓的湿滑鲜血捂也捂不住,接连不断地自指缝中漏下,染红了他身上素白的外袍。

眼前所视的景物模糊又扭曲,像是被双无形的大手给揉在了一块,只能隐约看见不远处立着幢幢人影,一重叠着一重,声势浩大地围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他表现出惊诧,颈间割裂的疼痛蓦然淡去,随即袭来的是一种足以将他三魂七魄都撕得粉碎的剧痛,一股全然陌生的负面情绪紧接着自心底呼啸着席卷而来,过于浓烈的不甘、愤怒、失望、暴戾杂糅在一起,几乎吞没腐蚀了他的心智,让他眼睛看着的,鼻间嗅着的,脑中充斥着的都只剩下了一片嗜血的猩红。

他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楚,双眼目眦欲裂,艰难地想要看清那幢幢人影究竟是何模样,却只依稀看出了几块消融成团的色彩——靛青、黛蓝、秋香、月白……

月白?!

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身着月白的道道人影,徒劳地想要看清他们的装束,可身上的疼痛迭迭加剧,终于攀过了临界点,击溃了他的意识。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他听见了“玎珰”一声,清脆缥缈。

是佩玉相击的声音。

画面与痛觉如潮水般急退而去,秦念久又一次猛地睁开了双眼,如岸上搁浅的游鱼般大口喘着气。映入眼帘的是高悬的明月,满布的繁星,婆娑的树影,真真切切。传入耳中的虫鸣忽高忽低,声声唤醒了他仍沉浸在幻痛中的脑子。

方才那是……梦?

书上都把梦境描绘得能有多绮丽就有多绮丽,以至于他在交界地里时还心生向往,常羡慕凡人可以入梦——早知道梦境实际上是这个鬼样子,他打死也不会合眼!

脑子乱成了一坛浆糊,搅也搅不开,他头疼地拿手背抵住了额头,连连叹了几口气,正准备翻回房内,结果一扭头便看见了站在他身侧、面色阴沉的谈风月,整个人被吓得一激灵,差点没跌出窗外。

谈风月及时拉住了他,没让他掉下去,反手把他拖回了房中。

他只穿着件单衣,天青的外袍松松披在身上,头一回将眉头蹙得这般明显,语气凉得几可刺骨,劈头盖脸地斥道:“你当你是白素贞吗,喝个酒还能现原形了?”

秦念久一愣,这才发现他用灵气在房中撑起了一小片结界,严严实实地罩着自己,而结界内满斥着从他身上逸散出来的怨煞之气,正失了控般四处乱撞。

他急忙想将煞气收回去,可大概是被方才的梦境扰乱了心神,他连试了几次也没成功,只好先调起了内息,讷讷地问谈风月:“……你怎么来了?”

这人还有脸问?谈风月眼中染着几分薄怒,“我不来,来的就是玉烟宗弟子了。”

他的厢房就在隔壁,今夜月明星璀璨,手里又有坛好酒,他难得有兴致对月小酌了几杯,迟了些才洗漱完和衣睡下,刚浅浅入眠,就被这人外泄的煞气扰得一惊,直接掐了个术法穿墙而过,及时拿结界将他掩了起来。

秦念久刚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客栈中还住着专职除祟克乱的宗门弟子,有些后怕地给自己顺了顺气,“幸好幸好。”

也得亏那假模假样的傅断水执意要“与民同乐”,换成了与其他弟子一样的地字号厢房,离天字号足足隔了两层,不然只怕是不好收场。

谈风月眉头紧锁地看着他,一副极不悦的模样,“阴魂也会被噩梦魇住?”

他刚才一过来,就见这人双眼紧闭地挂在窗沿上,叫也叫不醒,面上表情纠结难看至极就不说了,还不住地挣扎着,几次都差点翻下了楼。他先是以为他中了什么咒术,又是设结界,又是探他神魂,还要不时地拽他坐稳,一阵忙乱后才发现他竟只是睡着了在做梦——真是教人气得牙痒。

“别提了……”忆起梦境中的内容,秦念久目光苍凉地深深叹了口气。

梦中围着他的人群声势浩大,该是宗门人没错,而那眼熟的月白与佩玉相击的脆响,也摆明了正是玉烟宗人没跑。若说他仅是把对玉烟宗的嫌恶之情带入了梦中,空造出了一个噩梦,所见到的场景与所感受到的疼痛怎么会那般真实……

他先前老跟鬼差打趣,说自己生前许是个仗法害人的天师老道,这下看来,他大有可能还真是个邪道中人,且是人人喊打、与正道势不两立的那种。

这事当然不能跟同是仙门中人的谈风月说。他揉着有些酸痛的肩膀,敷衍了过去,“……许是窗边风凉,被冷风吹瘟了吧。”

这人究竟是梦见了什么,才会被吓成那般惊惧的模样?谈风月依旧没展眉,但见他一副不愿提起的模样,便也没追问,只抱着手站在一旁,冷脸看他一遍遍地试着平复身上乱涌的煞气。

这怪梦的后劲还挺强,秦念久又试了几回,可身上乱涌的煞气仍是不受控,便索性放弃了,抱着酒坛往床上一倒,眼带忧愁地道:“……这一遭遭的,真是片刻都不得安生。”

组成结界的灵气由谈风月所控,这人身上的煞气一时半会收不住,他便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只能按了按眉心,忍下清梦被扰的愠怒,回身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

凉透了的茶汤既没了香气,颜色还浊,他垂眼看着手中的瓷杯,半天都没往嘴边送。

自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还得让他赶来救场,秦念久有些许心虚地瞥着脸色不善的谈风月,把怀里的酒坛往前一送,“……喝点?”

没听他说好或是不好,他便当他应了,挟着满身黑气一骨碌爬了起来,按谈风月在桌边坐下,又拖了张椅子过来给自己,坐在了他身侧。

“来来来,”秦念久殷勤地斟满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谈风月,拿眼神示意他看窗外,“闲着也是闲着,别辜负了这明月这美酒——”

凉了的酒总归比凉了的茶要好入口,谈风月接过了酒杯,却没听他的转头去赏月,而是皱眉看着眼前黑气缭绕的人。

怎么说也是给别人添了麻烦,再加上他仙门中人身份,秦念久一看他皱眉就觉得心慌,干笑了一声,“眉头皱那么死干什么,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听他这么说,谈风月松开了紧皱的眉,不再看他,转头望向了窗外的月夜。

换作往常,他定是要呛回来的……想着这人一路上处处帮着自己,好不容易歇下了还要被自己闹起来,心情大概是不太愉悦,秦念久心里生出了几丝愧疚,诚心实意又含含糊糊地道了声谢。

两个心性相合的人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的故事话本里没少写,他看是看腻了,亲身体验起来却是十分新鲜,不由拿手肘碰了碰谈风月,小心地问道:“……哎,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帮着我啊?”

从一开始就是,同为阴邪之物,他在对上罗刹私时扬手就想直接将其诛灭,可却轻易地放过了他,还与他一道来了红岭,又处处帮他护他……

别是有什么图谋吧?

谈风月浅浅抿着杯中酒液,头也没转地道:“我人美心善。”

秦念久:“……”

呛是呛回来了,语气却极凉极硬,秦念久见他一副心情确实不佳的模样,也不敢再闹他说话了,鹌鹑似的缩到了一旁,闷声拿齿列叼着杯沿,假意望着月亮出神,实则拿余光偷偷瞧着谈风月。

耳际终于清净了下来,谈风月看着窗外的明月,气闷地抿了一大口酒。

倒不是觉得这阴魂事多烦人,只是他孑然一人在这世间游荡了五十来年,向来过得随心逍遥,哪天不是一觉睡到日西斜,若不是今日这阴魂夜半上演了这么一出,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被扰了睡眠后会心生暗火的坏毛病。

酒仍是好酒,凉了也别有一番滋味,他仰头将酒饮尽,正准备回身再添上些,身旁一直偷偷注意着他的秦念久就立刻狗腿地帮他添了满杯。

“……”

还真是一满杯。

大概是没拿捏好倒酒的度,谈风月端着满得几乎都快溢出来了的酒杯,失语地看向抱着酒坛的秦念久,而后者全然没发现自己将酒斟成了个什么样子,虽没开口说话,却眼神晶亮且恳切地看着他,遍身上下都写满了“别生气了行不”六个大字。

……倒也不必如此伏低做小吧。

任谁被这样看着都自在不起来,谈风月搁下酒杯,还是按捺下了心中最后的一丝火气,语气冷硬又稍显无奈地道:“……日后你一人四处敛骨,许会遇见不少宗门弟子,还是处处注意着些,别露出破绽教他们降了去,白给人送功德。”

他这人行事一向随心,先前答应与这阴魂一道来红岭是“鬼使神差”,在玉烟宗人前护着他也不过是顺手,虽说相处得还算愉快,却没想着接下来也要相伴而行,如此提点他一句,便也够了。

两人从一开始的身份有别变成了如今的身份有壁,秦念久原也没痴心妄想着要与他一路同行,只见他消气便放松了下来,忙不迭地点头应声,“知道了知道了。”

回想起方才那个没头没尾的恼人噩梦,他小叹了口气,嘟囔着替自己解释了一句,“我这不是,昨天夜里才被阴司送回来嘛,还不习惯……也不知道都睡着了居然还能出乱子……”

昨天夜里?谈风月蓦地又皱起了眉,“等等。”

普通阴魂尚不能随意挑个时辰就转生,更何况他还带着一身至邪的煞气,一个弄不好可是要祸世的,阴司万不可能胡乱择个时辰就送他回来……他眉头皱得愈紧,搁在膝上的手掌一收,拇指指腹连按几处指根,推起了年月日的阴阳,可不管怎么推算,却都找不出昨夜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秦念久被他一断,先是不解,待看到了他的动作,猛地也反应了过来,“得按鬼历算,鬼历……四阴拱月!”

小鬼在劝他回魂时提过一嘴,按鬼历的算法,昨夜丑时恰好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四阴拱月,至阴至纯,再适宜邪祟动作不过。怪不得昨夜他们遇见的罗刹私居然能安然无恙地踏入神殿,想必也是因为借了这至阴之时的势。

被酒润过嗓子无端有些发干,秦念久不由伸手按了按喉咙,笑得有些僵硬,“陈家那百来口人……该不会恰好也死在丑时吧?”

谈风月与他相视一眼,两人齐齐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