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前世的谈君迎也好,今生的谈风月也罢,修为虽深,能耐虽强,但要比法力灵力,却依旧稍逊天赋仙骨灵躯的秦念久一筹。

切实被封住了五感,就连神魂亦昏昏困顿,连谈风月自己都料想不到,如今已铸回了九成仙格的他竟还能陷入深眠。

却没做梦。

一片深黑柔柔倾覆眼前,令他感到安稳万分,仿佛是片再暖不过的季风洋流,一股一波,将他拥在其中,丝丝消却了他这段时日以来深压在心间的疲惫。

深黑之间,有一团浅淡的光晕漂浮于虚空,毫不刺目,只散发着柔柔暖光,教他不自觉地想向那光晕靠近些,再近些,直至那光晕拥入怀中,便不愿再松手,再离远。

而等他当真一点点靠了过去,真真切切地拥住了那团光晕——

他便睁开了眼。

窗外天幕深蓝半透,月色朦胧,暗暗照亮了他略有些错愕的脸。

惊见秦念久就坐在自己床沿,而自己不但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就连半边身子都挂靠在他身上,谈风月的脑子好似一霎便钝了、锈了,甚至呆呆僵住了动作,“你……”

而秦念久满面漠然,居然也一动未动,就这般半俯着身,面不改色地任他抓着靠着。

扣在自己腕上的五指收得那样紧,若不是他现下已是仙体,只怕要被勒出五道深深淤痕来——可他却一无所觉般,只淡淡看着他,问:“醒了?”

或许是因他声音太轻,或许是夜色太深,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谈风月怔怔看他,还未全然回归的迟钝知觉、初醒时的迷蒙、对梦中那份安心感的惦念,和一睁眼便能看见他的不真实感在心间胡乱翻搅成了一派混沌,使他想也没想地一抽手臂,顺势将眼前的人拉低下来,反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秦念久一直坐在谈君迎房中未曾离开,是看他即使被封住了五感,也仍好似睡得极不安稳,不但眉头深深皱着,还总试图挣扎起身——

谈君迎皱眉,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心觉莫名,他便起身走了过去,预备再施多一重法术,令他能睡深些,却不想他甫一靠近,谈君迎便不再挣扎了,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就真正地陷入了深眠。

——于是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坐在了床沿。

直到窗外虚造出的夜色真正地暗了下来,谈君迎也仍安稳地睡着,只有紧抓着他的那只手不曾松过。

直至入夜,直至月悬,直至夜深。谈君迎轻轻动了一下,他本想顺势收回手,却没想到谈君迎竟拉他俯身,半揽住了他,随后便睁开了眼。

蓦然被他压在了身下,秦念久下意识地欲要横过手臂,以守势将他推开,可他眼睫轻轻一颤,竟无端犹豫了一瞬,不知该不该动作、该如何动作。

——于是他便没有动作。

几乎是本能地,他微微偏过头去,面颊擦过了谈君迎撑在他颈侧的手臂。

手臂有暖意一触而过,恍惚是那并无神智、仅余本能,却也爱与他亲近的金红光团。谈风月仍是怔着,同样只凭本能不愿放走那一丝暖意,似被魇住了般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月夜深透,唇瓣相接,再轻不过,仿佛能融进仙者过轻过浅的脉搏与呼吸。

秦念久怔怔被他吻着,眼中渐渐有情绪漫起——却仅是迟疑。

并不懂谈君迎这是何意,又为何要这么做,他薄唇微启,任软舌侵入自己的齿列,却不是为了应和这个吻,而是迟疑地低低在他唇齿间问:“……谈君迎?”

仿佛一句再残忍不过的三字禁咒,能裂心以醒神,谈风月刹那松开了他。

压在身上的重量携温度骤然离去,秦念久眼睫又是无端一颤,一瞬间竟模糊生出了要再把他拉回来的念头,可这念头太过飘忽,令他难以抓住。

于是他仍是没有动作。

神智终于清明起来,又在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之后重新搅成了一团浆糊,谈风月万分慌乱地站起身,周身再寻不见他一贯的镇静气度,显露出的唯有失措:“你怎么……不回房……”

不是你说,怕醒来后又不见我——

……为何是“又”?

秦念久心间极为缓慢地、极为模糊地生出了几丝他尚不明白的、叫做“委屈”的情绪,与他也还未能弄清楚的“不解”交杂在一处,使他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去。

理不清心间混乱的情绪,他抿了抿唇,正欲将他事先练习过、准备好的解释说出口,谈君迎便将他拉了起来。

谈风月脑中思绪同样混乱得剪不断理还乱,却根本顾不上其他许多,只紧张异常地探上了秦念久的脉搏,一问叠一问地脱口:“你一直没休息么,神魂可有不稳?可有哪里不适?……会不会累?”

秦念久一愣,抬眼看他。

观世宗秦念久,仙骨灵躯,修为既深,能耐更强,即使师兄徐晏清天赋再高,也总难望他项背——“能者至强,责任所在”,依从着师尊秦逢所言,他昼夜除祟,从不懈怠。

因他“不会”累,便从没有人问他会不会累。

唯有谈君迎时常会以玩笑的语气问上他两句。而他如今已修成了仙格,更不会“累”——谈君迎却还是会这么跟他说。

模糊地,脑中似响起了一道声线,是有谁珍之重之地对他说:“万不要勉强。”

虽是谈君迎的声音,可那人却又好像不是谈君迎。

是谁呢?

谈……

一个颇有些陌生的名字就要浮现,脑中白雾却唯恐赶不及地重重涌了上来,将那名字盖了下去,掩进了深处,不许他记起。

于是愣愣地,他只以两个字简略地回答了谈君迎所有问句:“没有。”

被他过冷过硬的口吻戳得心口一窒,谈风月不愿再看他脸上漠然的表情,向后退开几步,颇有些艰难地应声:“好。那……”

不想不能不敢也不愿哄他离开,他掩饰性地半垂下了眼,落荒而逃般转身走到了桌旁,拂袖燃起了满屋灯盏,“我去煮些茶水。”

余光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自顾起身跟了过来,坐到了桌旁,谈风月及时止住了心间升起的恍惚,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又不敢再多看他,匆匆便背过了身去,取碳、点火、煮水、沏茶……

尚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身后那教他万般无措的人,他摈弃了各样便捷的术法,拖沓至极地将动作放得一慢再慢。

毫未察觉他是有意拖延,秦念久静静坐在桌旁,后知后觉地问起:“你,方才为何要——”

谈风月背对着他,正煽着火炭的银扇一僵,干干打断了他话音,“哈——沾沾灵气。”

“……”

“……”

竟真被他这般轻易地敷衍了过去,秦念久听之信之,眨眼便释怀了心间那份不解,点了点头:“原是这样。”

“……”

谈风月执扇的手重新动了起来,煽风的动作突变猛烈,仿佛正拿那盆无辜的火炭撒气。

被他挥动的银扇浅浅灼了一下眼瞳,秦念久稍稍一顿,转眼望向了一旁案上那抹昨日见过、教人难以忽视的银光。

于是屋内一时静极,只听见碳火噼啪、茶水微沸的细碎声响。

壶嘴喷出的薄薄水汽交相缠绕,又被风拆得零落,谈风月垂眼看着,心内纠结亦像那水雾蒸腾,时起时伏、难以平息。

那日暴雨如瀑,艰难平复下心绪的他终究是说服了自己,决意不能只因一己之私便要向秦念久道出那些惨痛过往,强逼他忆起一切——是他自己曾亲口说过的,若非幸事,忘掉了又何尝不好?

如此,如今的这个秦念久虽无情绪,虽漠然懵懂,却也至少心安无忧不是?

只是……

只是他心内又实在难过。

明明那人就在他身后,只需转身即可看见,抬手即可触及,能拥,能吻,却又……不是他心念之人。

热水骤然滚沸,自壶嘴中发出一声长长哨音,截断了他的思绪。他抿了抿唇,胡乱将心间难以言状的情绪尽数扫开,提壶转身,却正正撞上了秦念久静望着那抹银光的视线,不禁一时怔在了原地,手中热壶一晃,险些灼着了他的掌心。

才被扫开的情绪眨眼间重袭上心头,紧绞着他,使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竟一时间冲口而出,“你——”

秦念久转面向他,微凉的声线再平淡不过,“怎么?”

“……”

犹如一桶冷水迎头浇下,谈风月话音一顿,心间挣扎尽化哀戚,再开口时便显得艰难了许多:“你……为何不过问观世宗人……”

秦念久闻言同样一顿,仿佛只是顺着他的意思才问:“怎么不见各位观世宗徒?”

看着他那双静如深潭的金瞳,谈风月喉间一哽,忽地再说不出话来。

仅那一刹,他心防骤然溃堤,再忍不住,欲要将一切向他和盘托出,可脑中幕幕画面划过,明朗少年变作了糟皮烂肉的僵尸王,也要空喃出一声“师尊”,不知自己已然身死的佳人枯守在鬼城中苦等故人,临别时声声叮嘱“定要再回青远来”,山巅有人决然坐化成一株梧桐,笑意温融的蓝衣青年佝偻起了身体,鱼目似的眼中只透得出无尽哀凉,笑他“留不住转眼成空”……

他该如何说起,又如何说得出口?

望着眼前面色冷漠至极、不沾半分人气的人,他喉结微微滚动,最终也只能闭了闭眼,强咽下一口苦涩滋味,苦苦笑道:“他们……都很记挂你。”

自他这晦涩的话中读出了隐隐不祥的意味,秦念久稍稍一怔,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却半点没有要再进一步追问的意思,只放任那茫茫白雾急遽涨满了脑间,嘴上淡淡应声:“是么。”

再平静不过的两个字,听在谈风月耳中却好似风刀霜剑,直剜得他本就伤痕累累的心愈加鲜血淋漓,教他难耐地撑住了桌沿。

只是与连日来如梦魇般萦绕心间的剧烈痛意不同,这股乍生的陌生暗痛虚软而绵长,并不为他自己,亦不为他与秦念久,而是为了观世宗众人。

犹记得那夜宫不妄醉酒,错将那时的秦念久认成了谈君迎,即使醉眼通红,也要怨他一句“我最讨厌你这轻浮样子”……

谁说花无知,月无趣,酒无灵?酒意摧心肝,她分明还记得。

可如今,就连她那份连禁制亦难以封绝的执著牵挂,也已成空了。

隐痛锥心,他望着秦念久再平静不过的神情,正欲错开眼去,又倏忽一怔,意识到了什么。

“谈风月”性情清冷凉薄,不过与宫不妄萍水相逢,即使知晓了她的过往与终局,至多也只是唏嘘,可现下他心内却这般震动,只因他同样拥有着谈君迎的经历与记忆,自会想谈君迎所想,悲谈君迎所悲。

……可笑如他,竟到今日才迟迟醒悟过来——

哪怕他再不愿承认,谈风月、谈君迎,二者也本是一人。

而同样一直被他错认了的,眼前这神色漠然、不晓人情的秦仙尊,亦是今生今世那阴魂秦念久的过往,同是他以真心相待,许下过承诺的人,只不过眼下的他……暂不记得了罢了。

窗外,黑夜缓淡,晨光熹微,树影朦胧。屋内,一抹银光柔柔闪烁着,透眼入心。

可笑自己庸人自扰,谈风月心内摧折,似被流风轻推了一把,颇显恍惚地坐到了凳子上。

同望着那抹案上的银光,他无言半晌,久久方才自嘲地轻声道:“……之前我总认为,若非幸事,忘掉了也未尝不可。现在却好像不这么觉得了。”

青远覆灭,宫不妄玉殒,于他何尝不是伤事一桩。他不是不能自私地远远逃开,将这一城一人当作苦痛抛在脑后,可……若是连他也将她忘却了,又还有谁能记得她、记得那片梅林呢?

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秦念久却听见了,不觉微微一怔。

他不懂他为何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亦不懂他面上神情为何这样复杂,下意识便想要唤他:“谈——”

兀地忆起初醒时他脱口唤他谈君迎,谈君迎却面露异色,化风离去,方才又唤他谈君迎,他也面色急变,抽身起开,于是他便打住了话音。

谈风月却又是自嘲地低低笑了一声,“谈君迎……”

他并没转头看向秦念久,只怅然望着那抹银光,轻声地道:“虽是谈君迎,可我却总更愿意做谈风月。”

……谈风月?

心弦忽被轻轻一拨,填上了一方空缺。秦念久一时愣怔,谈风月却终于转眼望过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前一世,谈君迎难抵那一句“难道不是?”,于是选择了转身离去。

这一世,谈风月难抵自己模糊忆起的、令他不安的前尘,于是几度选择放弃追寻。

就连那日、方才,他难抵眼前人的一声“谈君迎”,也只想着要远远逃开……

可他终是定下了心来。

前世、今生,头一回选择了不再逃避,而是直面这难堪的种种,他浅浅吸了一口气,又是低低一笑,话音轻软,心痛且深,却认真万分地道:“谈君迎怯懦,心里有你,却从不敢诉之于口。可谈风月不同。”

秦念久听得更怔,眼前蓦然似有重重画面急闪而过,拨弄得他脑间茫茫白雾阵阵缭乱。

“或许现在的你记不得了,但谈风月曾向你许诺过的——”

知道他现在还不通人情,无法作出反应,谈风月全不在意,只看着他那双漠然依旧的眼,仿佛往常刻意要逗他、吓他似地弯起了嘴角,“说往后都会伴你左右,不是伴身,而是伴心。”

可秦念久却没被他吓住,只依旧静然看他,一双金瞳澄澈得空若无物。

当然不是要逗他、吓他,谈风月所言句句皆是真心。

笑着垂下了眼去,他指尖轻轻一动,将手摊开,放在了桌上,以最轻的声音许出了最重的承诺,“或许你之后会想起一些事,或许不会。或许你更愿意我是谈君迎——那我便做谈君迎。但无论如何,我都在旁。——在你左右。”

话音随风,轻轻擦过耳际,好似又能穿过那重重白雾,直入心间。

“……”

心内雾霭弥散,秦念久懵懂地静然回视着他,并没把手搭上去。

掌心空空,谈风月眼底漫上些许黯然,倒也不觉失望,自顾把手收了回来,轻攥成拳。

可间隙之间,秦念久却蓦地开了口:“你近日,可是在奔忙除祟?”

本不奢望他能有何回应,但听他这样轻易便错开了话题,谈风月眼底黯然难免愈深,心底又是一锥。

锥便锥吧。只要他……

唇边露出的又是苦笑,他稳了稳心神,正欲答话,却听秦念久淡淡接道:“照你所言,我如今不再受咒坎所限,亦可同去。”

前世、今生,都不曾听过这无心无情的“秦仙尊”主动提说过要与自己同行,谈风月一愣,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当然。”

难得稍加快了语速,他道:“有你同行,我便可将青远暂封置起来,去些更远的地方——夜里但择些庙宇神殿留宿,或是民居,只是你如今没了双剑傍身,我……”

他话音一滞,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暗骂自己犯蠢,如今的秦念久要应对世间妖邪,哪还用着武器……可他一抬眼,却听秦念久淡然道:“随意寻间伞铺,买柄纸伞即可。”

谈风月一刹怔住,险些碰倒了桌上的茶杯。心间,模糊有类似欢喜的情绪漫上来——可他又不敢欢喜。

尚还不习惯于拥有想法,更不习惯于与人说出自己的想法,秦念久微微垂下了眼帘,话音仍是轻虚且淡的:“近来……似乎总觉得,以伞作武器,该也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