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定骨(六)
“不……不是吧?”程落一语成谶,张大了嘴,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其实你不知道吗?”画皮也愣住了,一副自己说漏嘴的表情。
木昭:……
某种程度上说,程落确实很像这画皮亲生的。
“但、但是……这……”
游子意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好像也合理……程落的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们共同的父亲又因为一纸征兵令去往了前线,至今未归……只是生母成了鬼,这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画皮却爬起来,又将程落护在了身后。
“捉鬼人,你休想带走我的孩子!”她怒斥道。
木昭扶额:“……这位姐姐,捉鬼人不捉活人。”
“活人?”画皮呆了呆,猛然转身看向程落,“你是活人?怎么可能?”
木昭:……
孩子死活都不知道,你别是来搞笑的吧?
眼看情况越来越离谱,燕泽轻咳了两声,开了口。
“在下来解释吧。”
他飘上前,问游子意:“你还记得程落生母——这位望舒姑娘,是如何去世的吗?”
游子意拧着眉毛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
那时他太小了……恐怕仅有三岁出头,只记得程落被接到家里那一晚下了很大的雪,父母头一次吵了架,他睡不着,在屋子里看了一夜的雪。
第二天一早,尚在襁褓的程落就在他身边呼呼大睡了。
“这样啊……”燕泽叹息。
“奴家是难产而死的,”画皮打破沉默,“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
程落猛然抬起了头。
木昭明白了:“所以……你死前拼命许愿,要这个孩子活下去。”
画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权作回答。
木昭却垂下了眼眸。
鬼实现愿望必须通过引鬼渡魂术,这是神明定下的法则,也是神明赋予凡间引渡人的使命。
是怎样强烈的、虔诚的愿望和爱意,才能逾越神的规则和生死界限,跨过漫漫黄泉路,唤回这一个小小婴儿的魂魄呢。
木昭不知道。
“那你……为何没有前去往生?”她轻轻地问。
“心愿未了。”燕泽靠着她坐下了。
“她的愿望其实很普通,要孩子活下去,健健康康一生幸福到老……她是一位母亲。”燕泽语气里听不出悲喜。
“但——”
“但是阿落活不过弱冠……”画皮哽咽起来。
“他是越过上天安排反生于世的存在,非人非鬼,非阴非阳,所以人看他是人,鬼看他是鬼……”燕泽阖眸,睫毛在脸上拖下浅浅一排阴影,“有幸游离在神控制之外的孩子,迟早会被收回幸运的。”
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木昭抬起眼,燕泽却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去。
拥有不被安排的命,这是幸运,亦是不幸。
若可以,他也想做芸芸众生,成为构成繁复命运之轮的一枚萤火,也胜过……
唉,罢了。
木昭余光瞟见,燕泽通身雪白的鬼气有那么一瞬间微微染了灰色,然后又变回了无事发生的苍白。
“……”
她移回目光。
面前的画皮已经哭成了个泪人,程落呆滞地靠在游子意怀里,一汪眼泪在眼底打转。
“真……真的吗?”他弱弱地问,这一切对他来说太过迅速、实在难以接受。
“千真万确。”燕泽道。
“……你们如何证明?”游子意哑着嗓子开口。
看着两个满脸狐疑的孩子和面无表情的木昭,燕泽叹了一口气。
“那便给你们看看吧,我在云娘——你母亲那里,看到的记忆。”
他手腕翻转,一团云雾袅袅笼罩了小小的井底,渐渐地,云雾里显出图像来,隐约可看出个挺拔的背影。
“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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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背着身,似是在与谁谈论着什么,声音模糊。图像不知为何叠了层绯红,人影层层叠叠看不清晰。
众人正奇怪,只见一只纤纤素手突然挑开了眼前的红纱——原来是一层半透明的纱帘。
手的主人声音清脆:“说好了哦,游家郎,此后只能娶我一人,不然我就回娘家!”
男子闻言转过脸来,脸色闪过一瞬的诧异,然后笑吟吟一拱手:“能与云家大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游淮求之不得。”
“……这是……我爹?”游子意喃喃。
这游淮生得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与游子意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定是他父亲无疑了。而云大小姐、视角的主人,该是他母亲云娘。
见到游淮的一瞬间,掩面痛哭的画皮楞楞地抬起脸来,一时失神。
画面里,云娘双手捧住游淮的脸,声音甜蜜:“以后我们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呀?”
游淮捉住她的手,歪着头想了想,柔声道:“叫游子意,浮云游子意,一句诗里有你、有我、有孩子,我们一家人要诗情画意地在一起。”
二人靠在一处,浓情蜜意。
燕泽打了个响指,画面一变。
云娘端坐在铜镜前梳妆,眉目如画,乌发上一朵金花钗,云鬓花影相得益彰。与木昭今早在游家塌上看见的完全判若两人。
“娘……”游子意鼻子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铜镜里却闯进一个小小的身影,约摸两三岁年纪,跌跌撞撞地跑到近前。
“娘,我想吃菱角糕~”小孩奶声奶气,竟是小时候的游子意。
恰好此时游淮追着孩子推门而入,蹲下揉了揉小游子意的脑袋。
“好好好,娘给你做——游郎,替我买些菱子来好吗?”云娘放下手中木梳,起身将游子意抱起轻轻拍着,一面对游淮道。
“这孩子从前院念叨到后院,菱子我早就买来磨好了,只是蒸煮我实在无能为力,还得多多仰仗云娘子,”游淮轻柔地将云娘鬓发别到耳后,“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绣着大片青山,上书“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诗。
“托一位同僚从环璧山带来的,吾妻差一方帕子配青衣,可喜欢?”
云娘笑着接了:“你就喜欢弄这些小玩意儿。”
“送你的,怎么算是小玩意儿呢?”游淮拿起一旁的朱砂笔,细细在她额心点了一枚花钿。
似是见游子意流连,燕泽没有跳过这一段,任画面中一家三口和和乐乐地吃完了菱角糕。
而后云雾一点点变得模糊,白茫茫一片。
游子意迟了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自己记忆中那场大雪。
云娘一边轻轻哼着摇篮曲,拍着游子意的背哄他睡觉,一边偏头,往窗外望去。
游淮抱着一个婴儿,跪在雪地里。
木昭悚然一惊。
这里看得出来……不会错的。游淮怀里那个婴孩,分明已是鬼身!
是程落吗?
她无法上前查看,云娘也仿若未睹,任游淮跪在外面抱着那孩子受冻。
不知过了多久,游子意忽然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坐起来,趴在窗边。
“娘,天亮了。”
大雪已停,天光乍破。
云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开了房门。游淮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走进。
在进入屋子的一刹,木昭惊讶地发现,那早已没了生息的婴孩,竟迅速恢复了体温和呼吸,慢慢与常人无异。
院门突然被猛地踹开,一队官兵鱼贯而入,为首的将一张征兵告示拍在桌上,大声说了些什么,身后随从一拥而上,架走了没来得及开口的游淮。
耳边全是呼啸的杂音,云娘耳鸣得厉害,什么都没听清,便扶着额头跌坐在地上。
“那是春岭镇最大的一场雪。”画皮喃喃。
“我本名程月,7岁因家道中落被卖入青楼,花名望舒,18岁那一年,遇到了游家郎……他未提他有家室,只说要为我赎身,不久后,我怀了他的孩子……”
“若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
豆大的泪水滚滚而下。
画面里的云娘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太阳高挂,门口堆的雪化成水,汩汩淌到她身下,凉得她浑身一颤。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那张征兵令就这样飘飘摇摇落到雪水里,墨渍漾开,混黑的墨,在她眼里刺眼得如一滩干涸的血。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她轻轻念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呵呵。”
厚厚襁褓中的婴孩哼哼唧唧,发出一声梦呓。
云娘沉默地望着孩子,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孩子在梦中若有所感,张开小拳头,将她的手指牵住了。
云娘:“……”
罢了,稚子何辜。
她刮了刮孩子的脸颊,孩子发出欢愉的哼唧声。
“落……就叫你程落吧。”她柔声道。
望舒姑娘本名姓程,这是云娘最后的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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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泽沉默着一挥手,白雾散去。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木姑娘,你看出来了吧?”
“是。”木昭坦然,“程落在游淮怀中时已是鬼身,被抱进房间后才有了呼吸。”
应该是云娘在那一刻心软,望舒临死前的心愿开始实现,直接导致程落重新“活”了过来。
此后匆匆十四载,云娘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大,逐渐失了灵气,变成木昭所见的、年未老,色已衰的妇人游母。
“可为什么,她不回娘家呢?”
燕泽歉然道:“云中阁在此后传承似乎出了差错,女子出嫁后视为外门不得归家……此非我本心,抱歉。”
游子意:“所以娘说,若爹负心便回娘家,是骗他的?”
“对,”燕泽垂眸,“她本就不信游淮会负心,那番话只是说与他玩笑的。”
“对不起……”画皮颓然跪坐在地。
她本以为,自己难产而死后,游淮托了个好人家替她将儿子抚养长大,她常常躲在游家背阴的西屋里看着儿子玩乐,心里对云娘是感激的。没想到……
“这不怪你。”木昭道。
只是可以怪的那个人,十余载未见,只怕已葬身在杀伐密布的战场。
“可怜河边无定骨……”却不是深闺梦中人了。
燕泽掀起眼皮,向她一瞥,又移开了目光。
“所以呢,捉鬼人?”画皮爬起来,语调讥讽,“如今确认了阿落非常人身,你要动手了吗?”
“我不……”木昭往前迈了一步。
“别靠近我们!”
画皮猝然出手,在场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猩红的利爪挟着劲风攥住了木昭的喉咙!
异变陡生!
“木姐姐!”游子意猛地站起来。
燕泽眼睛一眯,双指疾出。
木昭:“等……”
燕泽这一下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闻言一惊,立马收势,却已来不及了。画皮竟也没躲,澎湃的剑气直接将她轰了出去。干瘪的身子像破麻袋一样狠狠撞在井壁上,又重重跌倒在地,吐出一大摊黑血。
“她没想伤我。”木昭奔过去,双手飞拍,封住画皮几处要穴,将一股真气缓缓注入。
“你的真气对她无用,我来。”燕泽挤开她,袍袖飞舞,一掌按在画皮后心,画皮灰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起来。
“趁现在,引鬼渡魂!”
作者有话要说:燕泽开始抢饭碗了——
破两万啦啦啦啦!开心开心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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