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未亡身(五)
“看着他们……”木昭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所以你知道梧桐镇异象频发的原因?”
“不、不知,”老张捏了捏鼻梁,“但也猜、猜得到。姑娘才走不久,这里就开始闹鬼,街上陆、陆陆续续会出现以前死人的影子。”
老张比划着,满脸的神秘。
“你说李府的人永远走不出镇子,是什么意思?”燕泽道。
“他们当然试过逃跑,但无论走、走到哪里,都会在三天内被扔回府上。这一定是姑娘显灵了,报、报复李家人呢!”
“……”
木昭垂下眼。
因为不公平的待遇有了怨气……
木昭回忆起不久前酒楼里匆匆对视的惊鸿一眼,惊秋的眼底清澈而明艳,真像藏了一整湖秋池天色一般,丝毫看不出怨念。
拥有这样一双惊心动魄眼眸的女子,真的会成为老人口中的报仇索命的厉鬼吗?
木昭其实心里是不太相信的。
……去看一看吧。
可是墓地必在郊外,老头子如今情绪不稳定,身体也不好了,路途遥远,只怕……木昭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相求。
木昭原地纠结了片刻,刚抬起头,却听燕泽已经替她问了。
“老人家,能麻烦您带我们去惊秋小姐的墓前看一看吗?”燕泽恭恭敬敬地拱手,眼神朝木昭这边轻轻一移,标志性地挑了半边眉毛。
好像在说:你不方便做的,我会替你做了。
“……”木昭轻咬了下唇,挪开目光。
“好,好……”老张颤颤巍巍要站起来,木昭连忙迎上将他搀住了。
“多谢您。”她低声道。
“啊呦,两位大人,可莫折、折煞老奴咯!”老人爬起来,对着二人连连作揖。
见老头惶恐,木昭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向前一步打开了门。几人跟着走出。
“这座院子,也荒喽……”老张扶着墙壁看着满园杂乱,感慨道。
“夷老爷和夫人不曾打扫么?”燕泽最后从房中钻出来,一个响指关上了门。
老张摆摆手:“莫提,莫提……流言如箭,伤、伤人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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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惊秋初嫁入李家的时候,夷家风光了几年。可这风光从传出惊秋久久添不出男丁,李老爷不顾世俗眼光纳了妾之后就变了质。
“你们说,这夷家是捅了女人窝吧!”
“那可不嘛,这夷惊秋真是绣花枕头,肚子不行,再好看也是个花架子!”
“还真别说,当初瞧这丫头生得标致,替我家三子求惊秋来当童养媳,被夷老爷拒绝了,现在看简直是撞大运啦!真把这女的娶回家,指不定多倒霉呢!”
“说起夷老爷的长相,那叫一个……啧啧,吊角眼、倒竖眉,满脸的苦相,这女儿和他可是没有半分相似。”
“不会是夷家夫人出去偷汉子……”
“哈哈哈哈哈哈!!!”几人捂着肚子大笑。
“…………”
夷惊秋的父亲站在墙角听了很久很久。
几个嚼舌根的人,话题从一开始的闲言碎语逐渐变质,慢慢变得污秽,不堪入耳。
夷父目眦欲裂,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牙根咬出了血,最终默不作声地回了家。
……推门就看见自己的妻子——惊秋的母亲——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梁上,脚下一封血书,字里行间尽是泪迹。
以死明志了。
他在妻子脚下,攥着那封血书,坐了一晚上。
听闻夷母的死讯,镇上的人却没半分自责、惋惜或者愧疚。
“这不是心虚了嘛!”
“对啊,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真行的端做得正,怕闲言碎语做什么!”
他们如是说。
夷父再也不在白天出门,顶着压力,苟且偷生一般活了两年,终于等到了女儿生出男孩的消息。
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却又陡然听闻了爱女的死讯。
……可谓万念俱灰。
他用同一根白绫,吊死在了同一个地方。
从此院子了无生机,老张起初还来洒扫,但李府杂事太多,他又腿脚不便,慢慢就来得少了,只有力气整理出自己的屋子。
久而久之,便成了木昭和燕泽如今踏足之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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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老人喉头干涩,再也哭不出来了。
木昭指尖颤抖,望着这一座杂草丛生的庭院,竟也生出些想要流泪的的冲动。
“哗——”
突然一声巨响。
老人吓了一跳,木昭也连忙抬眼去看。
燕泽手握一团火焰,站在庭院中间,身后草木爆燃,却半点也感觉不到热浪,火舌一点点将满园杂乱蚕食得干干净净,留下雾般的尘埃。燕泽的面目笼罩在火光和晦暗的夜色中,阴影狂妄地在他白茫的身影上舞动,他却低着眉眼,神色肃穆。
“我听够了。”他哑声道。
委屈、无奈、愤怒……太多情感汇集在这座院子里,在每一截枯瘦如老人血管的藤蔓里,攀附在每个人的心头。
燕泽已非此世中人,他不怕凡人畏手畏脚的那些权贵规矩,这一切若成为了束缚和枷锁,他就一把火扬了它们。
如燃尽这些草木一样。
“燕北溪……”木昭快步上前。
燕泽内息乱了!
他眼底翻滚的戾气已经遮挡不住,浑身鬼气危险地一阵灰一阵黑,眼尾青印浓得要滴下来。
木昭能感受到引鬼渡魂连着的对面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
“不要再使用力量了!”木昭低喝道。
燕泽恍若未闻。
他眼前又出现了在春岭看到的血海,看见利刃挟着红从自己腰间划过,先是冰凉,然后才是剧烈的疼。听见周围人声鼎沸,讥讽,嘲笑,因他的死亡拍手称快。
……啊,我是被腰斩的。
燕泽不合时宜地想。
“燕泽!燕北溪!”看着他眼中仇恨逐渐浓到眼神迷离,木昭无计可施,只好将荡魂铃提上去。
木昭此时才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地缚灵是仇恨形成的,燕泽虚无的身体里塞满了三百年来的仇恨,一旦激发便难以控制,这熊熊燃烧的不是火,是燕泽藏了许久的恨,是他这副身躯仅剩的支撑。
荡魂铃也无用,木昭皱紧眉头,只好像当初那样,试着将内力送入燕泽体内,一缕一缕将他□□的力量理顺。
“我求你,燕泽,你会死的……!”
燕泽轻轻一挣。
一片血红里,突兀地出现了一张少女的脸。
……谁?
燕泽努力去看,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只觉得心慌,如坠入无底空洞。少女言笑晏晏,伸手来拉他,他却疯狂地挥舞手臂,只想把少女从这血海的背景上抹去。
她不该在这,你不该在这……
“燕泽!”少女开口,语调却充满了焦急。
这声音我听过……
“木昭……”燕泽口中喃喃。
“我在,再坚持一会儿!”见他终于有了回应,木昭加快了手中的速度。周围烈焰控制不住,已经快燃到她身上。
“我在。”她重复道。
“姑娘……啊呦……”老张急得手足无措,又帮不上忙,只好在原地直拍大腿。
“木昭。”燕泽又喃喃了一句,伸手去抓木昭的手。
虚无的手掌从二人之间一穿而过。
木昭恰好在此时理顺了他纷乱的内力,火星倏地燎着她衣袍一角,眨眼便化为了雾,飘回燕泽体内。
燕泽手停在半空,怔怔地僵在了原地。
木昭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汗,抬起头,却也愣住了。
燕泽双眸紧闭,苍白的脸颊上却滚下两行泪。
他连眼泪都是虚无的,还不等淌到下巴,就已经变回了雾状,与他全身融在一起。
“……木昭。”他睁开眼,望进她瞳孔里。
“我在。”木昭眼神抖开了一瞬,又望了回去。
清风乍起,吹皱满园夜。
一时失神。
“大人们……没、没事吧?”老张颤颤巍巍的走上来,木昭袍子依旧冒着余烟。
“……无妨,”木昭退后一步,扶住了老人,然后低着头对燕泽道,“你如今神魂不稳,千万不要有过激的情绪,我在你身边尚且可以压制,若我不在……”
“你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燕泽接道,睫毛长长地垂下去,眼角泪渍未褪,映着淡淡的青色痕迹,显得无依无靠。
“我……”木昭一时被他把话堵住了。
焦急下去,愤怒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我救你一命,你还在这里质问我?”木昭扬起声调,难以置信道。
燕泽抬起睫毛看她,她方才因慌乱而两颊飘红,现在一双杏眼眯起,灵动得像含了星星。
想起方才所见那个血海里面目模糊的少女,燕泽低低笑出声。
“是啊,你可救了我一命。”
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境。
燕泽默然地盯着少女眼底星辰明灭,心中忽然一动。
挺好的,你就这样,干干净净的就好。
他又笑了起来。
真挺好的。
……
一番折腾,三人终于来到郊外的墓地。
木昭本想让老张将位置说与他们听,自己寻去,老人也可以好好休息,但老张偏不依,非要絮絮叨叨地与他俩同去。木昭拗不过,只好让他一起来了。
月黑风高,萤火绿绿地四处漂浮,走在歪斜搭建的坟墓之间,有种战栗的刺激感。
——这是老头的想法。
两个年轻人(鬼)正一前一后地走着,互不搭理,但如履平地。那些月光下满地可疑的污渍,他俩看都没看一眼。
想想倒也是,一个捉鬼人一个鬼,怕死人才没道理。
老张加快脚步赶上去。
木昭是真不想搭理燕泽。
这家伙实在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死了,总不能再死一次,把木昭惹得七窍生烟。
燕泽则是存心逗她,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更乐了。
“到了,到了……”老张在后面对他们连连挥手。
入眼是一座歪斜的石碑,与其他歪斜的石碑一样毫不起眼。木昭摸出荧光符点了,蹲下才看得清上面的字。
【李氏之墓】
普通的,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更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修饰,这四个字就这样被刻在石上,空旷得显的有些寂寞。
“姑娘,我带两位捉……捉……奇人异士来看你啦。”老张抚摸着坟头,对着可能成鬼的鬼介绍捉鬼人是有些奇怪,他支支吾吾了半晌,还是改了口。
“只是不知姑娘遗骨在泉下可安啊……”老人悲从中来,又哀哀地哭起来。
“……”
木昭绕着坟墓端详了一圈,伸指在墓碑上轻轻一抵。
……果然。
她蹲在老人身边,纠结着该如何说明。
“老人家,别哭了,”燕泽却“噌”的一下从地里钻出来,对老头道,“你猜中了,你家姑娘已经不在下面埋着了。”
“?!”
这一惊非同小可,老人跌坐在地。
“你是说,姑娘她借、借尸还魂……?”
他近乎急迫地去看木昭的神色,木昭缓缓点了头,没有说话。
……燕泽未免太过直接了一点。
猜到和真实还是有点区别,老人坐在地里缓了半晌,才想起来问:
“那姑娘现在在哪?”
“在这里。”
清亮的嗓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
木昭早有预料,偏头看过去。
惊秋一身戏装,步伐娉婷,婀娜多姿地从小道上走过来,手里提着两团东西,却丝毫不影响她的优雅和挺拔。
“漂亮妹子,小人儿借我玩玩儿~”惊秋娇笑着颠了颠手里的东西。
是游子意和程落。
看清两个孩子的一瞬间,木昭早已拔剑而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3-14 23:17:07~2023-03-16 23: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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