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未亡身(九)
夷家小院。
几人围坐在老张的小屋里,正中坐着那个瑟瑟发抖的侍女。
“老人家,您确定她知道李家和惊秋的内情,是吗?”燕泽打破沉默。
“不、不敢隐瞒大人,这位姑娘名叫桃月,与她的姐妹兰月都是老爷的内侍,一定是知道、知道些什么的。”老张道。
听见老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桃月——侍女,小小地瑟缩了一下。
“桃月姑娘,你好些了吗?”燕泽缓声问道。
桃月惊恐地往后退了些许,眼神飞速地往游子意那边一瞟。
燕泽了然,对游子意使了个眼色。
游子意会意,随即掏出一张自制的清心符,轻轻放到桃月手心。
“桃月姑娘,你别怕,李老爷罪有应得,我们是来帮助你的。”他笑着,试探着靠近了桃月一点。
游子意和他爹游淮长得极像,一副如意少年郎的模样。但游子意心思实诚,眉宇间添了几分令人安心的英气。
……再加上这屋子里,一个老头、一只鬼、一个少年——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看起来桃月可以交流的人。
见游子意凑近,桃月轻轻缩了缩,却没有躲。
“……你们真可以帮我?”她颤声道。
“千真万确。”游子意目光炯炯。
桃月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老张,老张也点点头,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你们……你们是想问大夫人的事吧?”
“是、是惊秋姑娘。”老张磕磕绊绊,但不容置疑地纠正了她。
“是……惊秋姑娘,”桃月闭了闭眼,“可我到老爷身边时,姑娘已经被赶……搬到后院了,我与她接触不多。”
见她所言非虚,燕泽沉吟片刻,道:“那你们的二夫人和大少爷呢?”
“而夫人我也见得不多……”桃月还是不敢看燕泽,深深低着头,“她平时深居简出,老像在躲着什么——但是、但是大少爷他……”
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桃月狠狠抖了一下,放低声音道:“大少爷……早就死了,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我亲自侍奉的,他……他在那时就没了呼吸……”
燕泽眉梢猛地一跳。
“你继续说。”
“但是、但是没人将大少爷下葬,我和二夫人说大少爷不好了,她还责罚了我,让我在门外跪了一夜,我累得昏过去了……第二天……第二天……”
桃月剧烈地颤抖起来。
游子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第二天怎么了?”
“……第二天我刚醒过来,大少爷就站在我面前,对……对着我笑……”桃月带了哭腔,往床上一指,“就和……就和刚才府里那个小孩笑的样子一模一样……!!”
床上,程落沉沉睡着。
游子意也浑身一抖,急忙看向燕泽。
燕泽拧紧眉头,摩挲着下巴。
对……这样就说得通了,一定是这样。
他按住太阳穴,在心里唤道:“昭昭,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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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无相楼。
木昭踏入酒楼,修罗弥天的幻影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唯一的“人”——那个店小二,正靠在楼梯边,双目圆睁,不知死活。
木昭在原地打量了一圈,确认整座酒楼除这店小二以外绝无他物,这才走过去。
店小二看起来也不像活人了,眼周青紫,嘴唇寡白开裂,脸颊深陷。木昭走近他,伸手触了他的呼吸。
果然……已经死了。
木昭轻叹一声,替他将眼皮合上了。
——无论如何,逝者该安息。
但是为何惊秋不在?是荡魂铃寻错了吗?还是这里和春岭的无相楼一样,会有一些来自那个神秘人的线索?
木昭抿着唇,陷入了沉思。
……罢了,留在此处也无益,不如多寻些可能有用的东西。
木昭迈步上楼,二楼中心搭的戏台上,灰尘叠了厚厚一层,应是许久没人来过了。
与昨夜热闹的幻境景象比起来,竟显得此地有几分人去楼空的寂寞。
……此外什么都没有啊。
木昭捏起荡魂铃甩了甩,有意质问它几句,荡魂铃却毫无反应。
“昭昭!昭昭!”耳边突然惊雷般响起燕泽的声音。
木昭吓了一跳:“干嘛啊?”
燕泽语速极快:“小心,惊秋她只能附在死人身上,也就是说……”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细响。
木昭回头,一柄花枪来势汹汹地刺来,银光明晃晃地映出木昭的微微睁大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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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昭向后疾退,花枪猛地插入戏台中央,扬起满地灰尘。
尘埃中,一道高大的身影自楼下款步走来。
是那个店小二。
“昭昭?昭昭!”燕泽听闻那边突然一声巨响,此后再无声响,急唤道。
“……无妨,”木昭按了按眉心,抬眼看向那道尘埃后的身影,轻道,“死人来了。”
店小二一言不发,拔出长枪便挥下来。
木昭指尖符箓一点,峨眉刺已在手。
刀光剑影。
店小二手持那把花枪,竟与木昭打得不可开交。
木昭手心峨眉刺一横,堪堪架住枪尖。
“惊秋,我可以帮你……”
“帮我?”店小二——惊秋仿佛听到了人间最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破锣般的嗓音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怎么听怎么诡异。
“捉鬼人要帮鬼啦,我们昭昭真是大善人。”惊秋嘲讽道,枪尖一抖,猛地三戳点向木昭双眼。
木昭不愿伤她,向后急急一翻,将峨眉刺化作九节长鞭,在半空中“噼啪”一劈。
“惊秋姐姐,你听我说……”
“我会帮你的~替你弥补遗憾~助你往生~”惊秋阴阳怪气地笑道,一句话便挺出一枪,“呸!你这鬼话鬼都不信!”
木昭不得不甩出长鞭,缠住惊秋花枪,狠狠一拖。
……竟没拖动。
没想到这店小二的身体力量居然如此之大,木昭疾收手,惊秋却不退,伸手拽住了她的鞭子,用力扯回来。楼上空间实在太小,木昭避无可避,竟被直接拉飞,重重砸在墙上。
“嘶……”背脊一下疼的发麻,木昭半跪在原地,一时没能站起来。
惊秋一步步走过来:“……你为何不放手?”
“放手会抽中你。”木昭咬牙道。
“……”惊秋黑着脸沉默,半晌一笑:“假惺惺。”
“你怎样想都好……”木昭撑着墙艰难地站起来,“我真是来帮你的。”
惊秋将长枪一挺,架在她颈侧,寒声道:
“你知不知道,我只要杀了你,就可以用你的身体将这镇子屠干净……这店小二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走不出这座无相楼。”
“他也是地缚灵么……?”木昭疑道。
“什么?”惊秋没听懂。
“……无妨,”木昭伸手握住枪尖,冷静道,“你且先听我一言,木昭性命此后随你取走。”
惊秋眯眼,收了枪:“说来听听。”
木昭整整衣襟,微微仰头,与店小二背后的惊秋对视。
“我想听惊秋姑娘唱戏,唱《桃花扇》,唱《牡丹亭》。”
“听我唱戏?”惊秋先是条件反射地一哂,反应过来以后愣了愣,“你说你要听戏?”
“是。”木昭站直了身子,背上仍痛得酥麻一片。她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学着燕泽的样子一拱手,直视惊秋的眼睛,笑了起来。
“这就是引渡人的愿望?”惊秋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是应该对我说一堆苍生大道,人命关天,罗里吧嗦劝我放弃,然后趁我不备把我一剑杀死,去找你的委托人复命吗?”
木昭:“……”
少看些话本吧,惊秋姐姐。
“并非以捉鬼人、或是引渡人的身份许下的愿望,”木昭歪头一笑,“这是我个人的请求,姐姐能应允了么?”
店小二的脸上露出来自惊秋的表情,始料未及之余又夹杂着些惊喜和羞赧。
“——可我已经很久没有唱戏了,嗓子干了,人老珠黄……”
“梧桐闻曲惊三秋。”木昭一字一句道,“姐姐不必自谦,戏子名角儿惊秋从未老去,她就在这里——你就在这里。”
惊秋闻言顿住了,她的脸藏在阴影里,良久没有说话。
木昭笑吟吟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店小二的身体轻轻一挣,然后轰然倒地。这次的惊秋魂魄却没有消失不见,而是在原地留下了。一身行头叮当作响,粉衫蓝黄披挂,妆容精致动人——赫然便是木昭一开始在这座酒楼见到的、一眼差点将她勾走的、那明艳的虚影。
“昭昭妹妹,你真的好聪明。”惊秋徐徐含笑开口,“姐姐败给你啦。”
“没有的事,”木昭暗自松了一口气,“木昭只想让姐姐做回自己——哪怕就这一瞬也好。”
惊秋抚掌而笑:“好一个做自己。”
她抬腿跨上戏台,对镜细细地整理起自己的头面。
惊秋指尖染了蔻丹,嫩红色的,挂着鬓发绕到耳后,从身后可隐隐约约看见一截白皙的脖颈,在清晨的阳光下近乎透明,像洗刷干净的藕带。
木昭不禁想到老张所说的,惊秋的老师对她的评价。
……举手投足,果然是媚骨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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