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未亡身(十一)
木昭本以为带上惊秋回到夷家院子会迟很多,没想到惊秋竟还练过武生,腾挪本事相当不错。于是两人在房顶几个翻越,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小院门口。
燕泽斜靠在门边,二女先后落在他面前。燕泽先对惊秋弯腰微微一揖,然后上前迎木昭。
“昭昭回来啦。”他笑眯眯道。
木昭别扭地皱了一下眉,惜字如金道:“别开玩笑。”
燕泽连忙摆手,亦步亦趋跟在木昭身后,念叨道:“啊哟,昭昭这可是误会我了,事态紧急,我怎敢轻易对你玩笑?如此北溪岂非不识好歹的小人了?在下这是看昭昭独自出去忙碌,还完美……”
“闭嘴,”木昭打断他,指指脑袋,“头疼。”
“哎。”燕泽从善如流地比了个缝上嘴巴的动作,后退与惊秋并行。
“夷姑娘,昭昭方才撞到脑袋了么?”
“我看是你该看看脑袋。”木昭头也不回。
惊秋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只能默默地摇摇头。
这两个人私下相处就这样吗?
说话间,几人已走进院内。
惊秋狠狠一震,立在原地。
不过短短半日不到,院子里竟已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游子意那孩子砍了一根院子里的竹子,把蛛网挑干净了,然后将屋内屋外扫了一通。张老头检查了好几遍,如今应该如夷姑娘离开前一般了。”燕泽手指引风,吹去窗棂上的最后一堆灰尘,对惊秋道。
“……”
惊秋没有说话,她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贴着墙根,蹲到水塘边。像怕碰碎什么一样,她极轻地、试探着伸出手指,流水淙淙,从她虚无的指尖穿过。不远处竹叶沙沙作响,古朴的屋子中央,一切都像是褪了色,只剩浓妆艳抹的她惶惶独立。
“爹,娘……秋儿不孝……”惊秋缓缓跪下,向着主屋叩首。
那是夷父夷母曾居住的屋子,也是他们一根白绫吊死的屋子。
十年来,惊秋不是没有回过自家院子,只是杂草荒芜,失去了旧时景色,她那时满心怨怼,只起了一种微妙的荒谬感。
——如今场景重现,故地重游,她甚至没来得及近乡情怯,就这样被突兀地拖进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回忆里了。
惊秋浑身颤栗,伏在地下,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唉。”燕泽轻轻叹了气。
木昭走上前蹲在惊秋身边,思考了片刻自己应该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在手上粘了化身符,揽住了惊秋的肩膀。
第一次感受木昭的触碰,惊秋轻轻一抖,顺从地靠到了木昭怀里。
“昭昭妹妹……我是不是做错了?”她怔怔地问,眼泪簌簌往下掉。
被仇恨裹挟,忘了在乎自己的人,贸然与那个引渡人签订了引鬼渡魂,又贸然地前去杀了李老爷,如今魂将不复,再不入轮回。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不是的,”木昭温柔地扶着惊秋的肩膀,将她拉了起来,“我说过,我会帮你。”
燕泽靠在一旁盯着二人的动作,飘上前:“是,引鬼渡魂在先,云中阁契约虽不能免你此时魂魄消散,却能保你得入忘川轮回。”
他就着木昭的动作,将掌心轻柔地覆上了木昭的手背。
“昭昭会帮你,我也会。”
木昭眼神微动,本欲抽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没有动作,面上飞红。
“呜哇——昭昭——”惊秋却突然嚎啕大哭,将木昭一把抱住。
木昭无计可施,只好轻拍惊秋的后背以示安慰。燕泽收回手,揽袖立着,定定地盯着木昭的脸,眼波微澜。
木昭故意没有看他,将惊秋扶到屋里坐下,伸手不熟练地理顺她的鬓发。
“妹妹……我如今面目去见爹娘,是不是太显生分了?”半晌,惊秋终于止了眼泪,抽抽噎噎道。
“姐姐喜欢的样子就是最好的。”
“不行、不行……”惊秋站起来,开始卸去头面,“我要以夷家女儿的身份见爹娘、他们需要的是夷惊秋、是夷惊秋……”
惊秋慌乱地褪下蓝黄马甲,将脸上贴的发片一张一张撕下。
“姐姐。”木昭抓住了她的手。
惊秋甩开袖子,喃喃道:“戏子……爹娘不需要戏子,他们应该要的是那个乖女儿……”
“姐姐。”木昭再次捏了她手腕,认真道,“不管何种面目,你都是你。”
惊秋颤抖着顿住。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木昭一字一句,“姐姐,莫再被困在过去了。”
惊秋的眼泪又猛地夺眶而出。
“爹娘会怪我吗?”她轻声问。
木昭摇头,温柔地握了惊秋的手。
燕泽站在身后,飞快地在半空画了个阵法。
“诸天神魔在上,吾以离火之微身,求渡此间凡魂。生佑之,死佑之,同气皆当,归愿圣子,福德立降,消诸不祥。”
他口中念念有词,将闪着银辉的法阵直直拍出,落在惊秋后背。
“诉诸两愿,契约将成。”
云中阁契约。
一阵奇异的感觉将木昭包裹,她恍惚抬头,却见燕泽一身紫袍站在高台之上,银冠高束了马尾,额发在风中微荡。他没有说话,身边立着一个青衣人,看不清面容,正大声念着方才的契约祝词。
燕泽脚下乌泱泱跪了数十人,齐声道:“愿归属云中阁,为我大梁肝脑涂地。”
燕泽拔出腰间长剑,剑刃黑得光都不反,他将剑往身侧一挥,朗声道:“吾愿佑吾阁中袍泽,死生不顾。”
“契约已成!”青衣人宣布道,银色法阵凌空而起,落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
燕泽双肩骤然一沉,却似无事发生一般,接过青衣人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又是一场幻境。
不过虽是环境,燕泽脸上的意气风发一点也不少。他装得轻巧,木昭却看出他肩负的魂魄又重了些许。
燕泽……现在依然负担着这么多灵魂的愿望吗?
幻境中的燕泽若有所感,忽然转头,与幻境外的木昭遥遥对视,然后极浅地勾了嘴角。
“!”
他难道看得见我?木昭悚然一惊。
幻境骤然消失,同样的位置,如今已成为鬼的燕泽同样微笑着看她。
他依旧拥有与那个紫袍青年同样的面容,眼神却沉了许多。木昭忽然心中重重一痛,与燕泽在春岭井边初见时那种蚀骨的悲伤猛地击中了她。她仓皇地低头,做出去看惊秋的样子,想要避开这莫名的情绪。
纷乱的思绪里,她回忆起幻境里燕泽手中的剑。
……是乌承,果然只有这样的剑,才担得起乌承二字。
燕泽放下嘴角,轻轻的眨了眼。
惊秋只觉有一股力量覆在了自己身上,不同于木昭力量的柔和,契约带着施术者的风格,上身初觉春风化雨,过了才感觉得到背后的暗藏的、不容置疑的强势力量。
她稍微适应了片刻,向燕泽微微颔首。
燕泽单手捻诀,银色法阵亦落在了自己身上。
“契约已成。”他宣布道。
契约就成了?
“你们交换的条件是什么?”木昭顾不上掩饰情绪,转头奇道。
方才在幻境中分明看到,要彼此坦白说出愿望,契约才得以成立啊。
“契约的条件当然是可以隐而不告的。”燕泽抱着手笑道,“但昭昭想知道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
“燕公子。”惊秋出言叫住他,极认真地摇了摇头。
这是要瞒着木昭的意思了。
燕泽闭了嘴,轻挑眉,歪起一边嘴角笑了一下,有些邪性。
“好吧,如你所愿。”
木昭唇角抖了抖,最终没有说话,抬手拍符,召出一柄长剑,与先前雪亮的乌承相似。长剑放大,木昭纵身跃上,向惊秋伸出了手。
“那走吧,惊秋姐姐。”
“去哪?”惊秋有点没反应过来。
“说好的,陪你出去逛逛。”
木昭一用力,将惊秋拉到剑刃上坐定,微微一笑。
惊秋试探道:“你……你不好奇我们瞒着你的条件吗?”
“好奇。”木昭坦言。
“但我知道你们二人绝不会害我,瞒着我一定是有你们的道理,我若坚持刨根问底,难免损了一颗真心。”她认真道。
“我……”惊秋被她的坦诚感动到了,半晌说不出话,只得转过去对燕泽道:“燕公子,那事就烦请你替我做了。”
燕泽眸色一深,弯唇笑道:“早有此意。”
他向木昭点点头,木昭亦颔首,御剑直上天际,带着惊秋走了。
燕泽目送着她们消失在视野里,拧了拧肩膀,将指骨掐得“噼啪”直响。
“苦海回身……哪那么容易回身呢,呵。”
逝水也好,兰因也罢,十余年的怨恨和后悔,是不可能被三言两语轻易化解的。燕泽被仇恨埋葬了三百年——哪怕不是源于自身的仇恨——他深知这一点。木昭毕竟年轻,又自幼避世,内心纯良……燕泽想为她保留这一份温良,想来惊秋也一样。
所以有的“脏事”,只能由他来完成。
他的昭昭,走自己的阳关道就好。
燕泽长吁一口气,弹指打开了侧屋门。
游子意、程落睡在一起。程落睡得四仰八叉,一条腿踹在床边,另一条腿搭在游子意身上。游子意躺得板板正正,却连睡着了都极细心地伸手让弟弟枕着。
一边的小床上躺着侍女桃月,梦中想来不够安稳,皱着眉头。老张睡在更里面的床上,呼吸平稳,该是好眠。
方才这三位死活不去休息,游子意和老张把院子收了又收,桃月躲在屋子里,说什么都不肯睡,更不肯走,只有程落睡得安如磐石。
燕泽苦劝无果,只好施了个昏睡咒,强行让几人睡了。
见他们都无恙,燕泽合上屋门,想了想,抬手在门上划了几笔。银白雾气飘飘忽忽地散开,围着屋子弥漫了一圈。
安置妥当,燕泽飘出院门,身上白雾逐渐削薄敛去,慢慢地,他竟消失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下半部分补完了,今明两天理论上各6000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