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昭默然许久。

这如何评判呢？惊秋间接害死了许多人没错，但正是这些看似无辜的人一起逼死了她，让她在这座镇子孤单徘徊了十年之久。修罗弥天于她，是复仇的筹码，更是悬于头顶时刻待落的巨剑。

在郊外野坟地，在李府厅堂，惊秋说出愿望的那一瞬间，目睹李老爷被桃月砸死的那一瞬间，她想的是大仇得报，还是终获解脱？

木昭不知道。

她偏头，轻声道：“渡鬼是我的职责，无论如何我会渡你。”

“这样啊。”惊秋垂下头去。

“师父曾说，判决鬼神之事不可动私心，我曾经不懂何为私心，”木昭看向惊秋，“现在我似乎懂些了，私心源自羁绊……后世轮回如何会由阎君评判，但我私心是向着你的。”

惊秋久久地看着她，终于“噗嗤”一笑。

“我是你第一次动私心么？”

木昭愣住了。

非要说私心……惊秋是，程落是，望舒是，燕泽更是。

依照惯例，遇见鬼中的特例，应立刻通过门派的传讯木牌禀明师父，由师父上报阎君和圣子，但……

遇见燕泽的那一晚，木昭摸出了木牌，却没有上报。

要说动私心，在看见燕泽的脸，落下那滴眼泪开始，木昭早已不坚定了。

瞧她神色，惊秋抿唇一笑：“不用说我也知道，第一次是燕公子吧？”

木昭没反对，无言地点了点头。

惊秋哑然失笑，伸手揉了揉木昭的脸。

化身符效力仍在，木昭的脸出乎意料的柔软。

“唔！”木昭连忙躲开，“你干嘛……”

“哈哈哈哈哈哈……”惊秋笑弯了腰，半晌才直起身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道：“你看起来老是冷冰冰的，逗起来却这么可爱，难怪燕公子总爱惹你。”

可爱？

听到这个词被用在自己身上，木昭有点不适应，只得窘迫地低下头去。

“姐姐莫要取笑了。”

“是是是，不笑你了，瞧把我们昭昭羞的。”

惊秋一边继续逗她，一边翻身倒在木昭大腿上躺下，望着木昭的下巴，忍不住又伸指戳了戳。

“……”木昭忙捉住她的手指往后缩。

惊秋一击得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微微起了风，满湖涟漪揉皱，树叶簌簌落下，不少被吹到水边。木昭伸手逮住一片，看着惊秋靠在自己身上的脑袋，玩心顿起，将树叶轻别到惊秋发间。

惊秋睁开一只眼睛笑着看她。

“送你一隅晚秋做发簪。”木昭道。

惊秋抚上那片柔软的落叶，弯了眉眼。

“在这湖边，果然谁都会生出一颗诗心，谢谢啦，昭昭妹妹。”

风渐歇，斑驳树影打在二人脸颊。

水声潺潺，一时无话。

许久，惊秋忽然抬头，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木昭若有所感，向镇子的方向看去。

有什么在消散……修罗弥天破了。

“哎呀，看来我该走了。”惊秋支起身子，轻声道。

木昭心里一空，忙去抓惊秋的手。

指尖从惊秋手腕直穿而过。

——化身符的效力没有了。

惊秋笑吟吟看她：“没关系的昭昭，燕公子已替我完成了最后的愿望，你陪我这么久，我很开心。现在……我自己选择在这里离开，于我而言，人生已然圆满了。”

“姐姐……”木昭鼻头一酸，眼眶顿时红了。

“哭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惊秋柔声道，伸手虚虚抚过木昭鬓边。木昭只觉有什么划过自己的耳垂，一摸竟是那片落叶。

“一隅晚秋。”

惊秋温柔地笑起来。

“是夷惊秋赠给木昭的，你要记得我。”

掌心的落叶红得几乎发烫，木昭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云层不知何时堆起，一声闷雷，竟落了小雨，挟着电光，照得天边发白。

雨声噼啪，惊秋笑着往前一步，附到木昭耳边。

“喜欢的人，要抓紧呀。”

什么喜欢……木昭下意识要否认，却无论如何都不愿退开那一步，惊秋身上的幽香绕在她的鼻尖，在细雨中湿润如朝花。

花瓣落了。

雨帘蒙了视线，木昭颤抖着后退一步，眼前那个总含笑的美丽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脚下落叶层层叠叠，她双足踏着，却没人托腮看着她逗她笑了。

“……”

木昭后退几步，立在满地秋色之间，慢慢地蹲下、抱住了膝盖。

她知道，这是鬼怪转生前对现世的留恋，澎湃的感情如往常一般击中了她，她却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在春岭，程落哭着问她如何能不想母亲，那时木昭并不理解程落的情绪，甚至觉得他幼稚可笑，如今……

如今自己也未能免俗。

雨势渐大。

一片雪白忽然罩上了木昭头顶，为她挡住了雨水。

“昭昭。”

身后传来声音，燕泽飘到她身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昭昭，没事的……”

燕泽话音一顿。

木昭扑进了他的怀里，手中死死攥着一枚化身符。

燕泽呆愣地僵在原地，任凭木昭跪坐在厚厚的落叶里，双手紧紧环抱了他的腰。

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伸手轻拍着木昭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昭昭。”

木昭浑身湿透，卸去了平时冰冷的盔甲，在燕泽怀抱中颤抖着。

她哭了吗？

“别看我。”木昭兀自嘟囔着嘴犟。

“好好，不看不看。”燕泽无奈收回目光，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这一个拥抱来的太突然，燕泽到现在才感受到少女窈窕的身形和炙热的温度，心跳也烫，一下一下，贴着燕泽的胸膛传到他虚无的心脏。

他忽然有把这滚烫揉进体内的冲动。

燕泽垂了眼眸，狠狠咬了一口唇边的软肉。

木昭初入红尘，第一次拥有这么剧烈的情绪，小姑娘正脆弱，自己怎可趁人之危，绝非正人君子所为。

大雨倾盆，唯有这湖边雾气下被隔开小小空白一角。

燕泽心知，自己那些心思，从见到木昭第一眼开始，就早已称不上清白。

不知过了多久，木昭放开了燕泽，撑着他的肩膀慢慢站起来。

“发泄够了？”燕泽问。

“……”木昭扶着他半晌无言，也没动作，最终小声道：“腿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燕泽朗声大笑。

“笑什么，”木昭白他一眼，“还不快送我回去？”

“咦？”燕泽挑眉，“你这丫头，死活抱着本公子耍了半天流氓，现在还要我送你回去？”

他凑近木昭，贱兮兮笑道：“你把我当什么了？”

木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还是没有说话，把他一掌拍开。

“我帮你骂：登徒子！”燕泽被她推开也不恼，笑嘻嘻道，“是也不是？”

“你闭嘴吧…………”木昭偏头不看他，借着雨掩饰了自己飘红的脸颊。

燕泽低声扶额而笑，反手召来乌承，深深一揖，向木昭递出手臂，眼神晶亮：

“上轿吧，昭昭公主殿下。”

木昭皱眉，又不好发作，扶着燕泽的手臂缓慢挪上了剑刃。

燕泽亦飘身而上，漆黑的剑隐在雨里，眨眼间便不见了。

--

李家大院。

“救火！快救火啊！”兰月——李老爷身边的另一个侍女，在屋前大喊。

下人们拔足狂奔，没一个救火的。

方才忽然笼来一大团乌云，不由分说地就开始下雨，然后一道闪电精准无比地劈中了李府正中那棵最大的树，树冠顷刻爆燃起来。

说来也奇怪，分明在下雨，火却浇不灭。

李府上下正在筹备李老爷的下葬仪式，将前院的陶罐打碎，掏出大把的金银珠宝，一股脑地往老爷棺材里塞。珠宝塞得太多，老爷尸身放不进去了，人们又开始把珠宝捞出来，发现老爷的遗体还是难以放入。

管家一锤定音：定是棺材尺寸缩减了！

工匠苦不堪言，这棺材已比寻常棺材宽了一倍有余，这还算缩减的话，你们干脆别订棺材，直接订个大柜算了。

但工匠不敢说。

管家大手一挥：把屋内那棵大树砍了，来给老爷做棺材！

于是李府上下齐心协力，操起锯子就要砍树。

闪电就是此刻劈下的。

管家本还在洋洋得意，认为是九天神明看到了他为李府做出的英明决断，特意降下神雷，替他们把树砍倒，却不想树猛烈燃烧起来，掉落的枝丫正好砸在老爷尸身边上，一把火将他裹了。

管家恍然大悟：原来神明的旨意是要火葬。

其他人却管不得神明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了，燃着火的树枝落在屋顶、落在庭院，四处剧烈燃烧起来。众人抓起地上散落的珠宝就逃，他们竟也不逃出大门，在院里到处奔跑。

——毕竟他们认为李府是出不了的。

“先救火啊！”

兰月站在屋外大声呼喊，却没人理她。

脑子灵光的下人跑到门边，李然生——门童依旧握着他紧急粘好的小锤，坐在影壁旁的台阶下。

“开门呐，着火啦！”下人催促道。

“没有钟声，没有传令，不得开门。”李然生严肃道，“规矩怎么学的？”

“去**的规矩！”下人一脚把他踹开，伸手就去推门。

大门纹丝不动。

下人慌了，一把攥住李然生的衣领，将他凌空提了起来：“怎么回事？”

李然生啐了他一口，尖声道：“反正死了也走不出这个鬼镇子，不如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你把门锁了！”下人怒极，抹去脸颊的唾液，反手给李然生两个耳光。

火势迅速燃到了前院。

“你以为你是谁！？”下人把他摔在地上，狠狠踹了一脚，开始攀上影壁。

李然生爬在地上，嘴角鲜血和着雨淌下，眼神怨毒。

“我是谁？我是生而不养的一条狗，是怪物，不祥的东西……”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火海中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不顾火顺着衣袖爬了自己半身，狠狠地往影壁上爬了一半的下人身上掷去。

“所以你们都和怪物一起死吧。”

火吞没了他低矮的身躯，和坠落的那个下人逐渐烧到一起。

院内，跑的，捡珠宝的，抢别人手中珠宝的，爬墙的，把爬墙的人拽下来的……

管家早已被火海淹没，兰月也顾不得喊救火，连忙往人迹罕至的后院翻。

“……”她震住了。

一片鲜红的火海之中，竟只有惊秋曾住过的那间小屋没有被烧着，细雨洒下，又在门口枝叶上滚落，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她浑身颤抖着，走进小屋里。

大火熊熊燃着，却没蔓延开去。这些年李府外面人家走的走逃的逃，房屋破败，屋檐朽烂，连可以点燃的东西都没剩下。

黑剑缓缓垂落。

木昭望着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景象，颤声道：“这是……这都是你做的？”

“不。”燕泽摇摇头，“夷姑娘要我给他们一些教训，我只引来了这一场雨，其余的……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啊。”

暴雨中，烈火和蒸气滚滚而上，有种诡异的不真实感。

“只是这火，雨浇不灭，倒也稀奇。”

“这不是寻常火，”木昭终于从震惊中捡回了自己的声音，单手抚胸，弯腰虔诚道，“师父说过，这是阎君圣子降下的离火，传说取自毕方尾羽，能燃尽世间诸邪。”

“离火……”燕泽学着她的样子恭敬低头。

“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戏腔。

木昭猛地浑身一震，下一刻反应过来这不是惊秋，这人的声音比惊秋尖厉不少，不像在唱戏，倒像吊丧。

……惊秋已经不在了。

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竟有一个角落没有被烈焰吞噬，里面袅袅娜娜地飘出一个艳粉色的身影。

“……嫋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那道身影跌跌撞撞一扬手，像一个飘水袖的动作，却半分没有神韵。

木昭猜到了这是谁。

“何莲。”她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惊秋姐姐下线了呜呜呜，希望这算给了她一个好结局。小情侣第一次抱抱，在下先嗑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