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我们做过吗”

空气仿佛凝滞,久久未有人开口说话。

最后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应春和,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神色依然冷静,不慌不忙:“没撒谎,不喜欢吃葱花这种事,不是一定要给你做过饭才会知道吧?”

他缓缓往前迈了一步,手指在任惟的胸前轻轻一点,唇角依旧噙着笑:“毕竟,记住对方喜恶这种事,不是恋爱中最基本的么?”

最基本的。

可是任惟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任惟对上应春和堪称恶意的笑,依旧不死心,近乎执拗地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你现在还没忘呢?”

为什么现在还没忘记呢,应春和?

明明我们已经分手四年了。

应春和的笑意转淡,比起恶意挑衅更像自嘲,声音也微微有些哑,让任惟疑心他好似要哭,但他双眼澄澈分明没有泪。

“因为没有车子来撞我。”应春和的声音轻轻的,像沙滩上被风卷在空中的细沙,“任惟,我没有你那么好运。”

说完这句话,应春和便没有再看任惟,转身出去了。

任惟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应春和在派出所说过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任惟,你活该。”

这与刚刚那句交叠在一起,吵得任惟头疼欲裂,只好抬起手扶着发疼的额以此缓解。

他此时此刻才明白,或许之前他跟应春和并不是和平分手,所以应春和不想见他,应春和想要忘了他。

眼下对他的收留也并非是念及旧日的情分,而仅仅是因为应春和心善。

他该知情识趣,也该有自知之明。

任惟只有在美国那几年自己洗过碗,从前在国内的时候家里有阿姨,后来回国之后工作忙,基本不在家里吃,装修的时候也买了洗碗机。

可奇怪的是,他洗碗的动作却很熟稔,仿佛刻在肌肉记忆里,完全不像是平日不怎么洗碗的样子。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来,索性不想了。

盘子洗干净之后,任惟将瓷盘放在流理台上的塑料筐里沥水,洗碗布也挂回了原位。

做完这一切,他从厨房里出去,却没在客厅里找到应春和的身影。

“应春和?”任惟唤了一声应春和的名字。

“我在院子里。”应春和的回答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任惟走出去,就看见应春和正在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那一片的花已经开了,种的是绣球,花开得很热闹,花团锦簇的一隅。

饶是任惟没养过花也知道一般不该是在这个时间点浇水,略微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这个点浇水?”

“早上出门太急,忘记了。”应春和漫不经心地答话。

可能是见花开得好,他伸出手指在花瓣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绣球花在他的拨动下微微晃动,而他的唇角也因此浮现出一点浅薄的笑意,梨涡也若隐若现。

任惟为这笑意失神片刻,而后掩饰一般移开视线,随口问了句:“这花是什么品种?”

“无尽夏。”应春和的浇水壶空了,将其放回了院子里的木架上,看着任惟补充了一句,“Endless Summer.”

应春和说英文有一种独特的腔调,似乎是带了一点方言的口音,显得很软糯,异样的柔和。

“无尽的夏天?”现在正值夏日,任惟觉得这花的名字很应景,不由得问了句,“为什么种这个?是喜欢花还是喜欢夏天?”

是因为喜欢花还是因为喜欢花的名字?

应春和想,这个世界上只有任惟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任惟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读懂他,这是他们灵魂上的契合,是他日后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中都没有再遇过的。

应春和没有回答任惟的那个问题,转而说:“这是我四年前种的,今年是它第一年开花。”

应春和之前觉得是自己没有种花的天分,又或者是离岛的条件并不适合无尽夏的生长,可是就在今年初初入夏的时候,这一丛无尽夏终于开花了。

那时他尚且不知这是为什么,而今看来好似冥冥之中有所预兆。

因为不是他所期待的那个夏日,所以才迟迟不开花。

十八岁以前,应春和对夏日的记忆是汗涔涔的白背心、冰冰凉凉的海石花和细软炙热的沙滩。

十八岁以后,应春和对夏日的记忆是薄荷味的香烟、吱呀作响的绿色风扇和潮湿粘腻的吻。

无尽的、永恒的夏日,应春和被长久地困在其中。

“那看来我运气很好。”任惟微微一笑,这让他本就过于精致的面容看起来更为俊朗,“能够赶上第一年开花。”

应春和不置可否:“你的运气一直很好。”

好到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好到可以什么都忘记。

针扎一般的细微痛感在应春和的身体里蔓延,让他渐渐感到胸口发紧,难以喘息。

任惟就是在这时,将他的手搭了过来,覆盖在应春和的手背上。

任惟的体温很凉,跟应春和正相反,让他一时怔住,似乎是贪恋这点凉意,没有立即移开自己的手。

任惟朝他望过来,眼里带着笑意:“那就分给你一点好运吧,应春和。”

应春和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也很奇怪,会因为任惟的一无所知而感到生气,却又会因为任惟的一无所知感到难过。

他应该立即移开手的,但是他没有。

他垂下眼,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甚至不能称之为牵手,就像两个阳光底下无意识相触的影子。

片刻后,应春和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冷淡地回了一句:“你自己留着吧。”

说罢,他便没等任惟,自己进屋去了。

任惟笑了声,又回头看向那丛无尽夏。

花团锦簇的绣球花漂亮得惹眼,他有种直觉,应春和种植无尽夏应该和自己有关。

他当初刚到美国就出了车祸,醒来之后就在医院躺着,等到出院的时候只有瑟瑟秋风将他裹挟。

那是他人生中经历过最短暂的一个夏日。

“我今晚睡哪里?”任惟进屋的时候问应春和,而应春和正好从卧室抱出来一床被子。

应春和领着任惟往最里的一间卧室走,这间卧室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里面的陈设看起来很旧,跟客厅里的陈设稍有差距——罩着白色网纱的玻璃窗、雕着花的红木衣柜、老式的棕绷床,床头的那面墙上还挂了一张略微褪色的结婚照,上头相拥的两个人眉眼看起来跟应春和有些像。

“这是你父母的卧室?”任惟心里有了一个猜测,问出声来。

“嗯。”应春和将抱过来的那床薄被铺在床上,用青灰色的格子被替换掉原本大红色的荷花被。

任惟想帮忙,但是应春和的动作很快,根本用不上他,只好站在一旁尽量不添乱。

等应春和换完床品,他才问了句:“那阿姨和叔叔呢?怎么不在家?”

应春和叠荷花被的动作一顿,好半天才回答:“他们去世了。”

任惟的眼睛睁大了,立刻道:“抱歉……”

“没事。”应春和示意任惟让开一些,打开他身后的衣柜门,将叠整齐的荷花被放了进去,“很早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才十五岁。”

“那现在这间房没人住?”任惟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急着想要转移话题。

应春和关上柜门:“嗯,这间没人住,但是隔壁那间有人住。”

任惟想起来了,应春和的女朋友。

他闭上嘴,不再问了,神情也明显冷淡下来。

应春和出去了一会儿,又回到这间卧室,手上拿了一件白色的、背后印着“离岛中学”四个字的文化衫和一条花色鲜艳的大裤衩。

应春和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尴尬,估计是也没想到只找到这样的两件能给任惟穿的衣服。

他轻咳了一声,把衣服递过来:“这两件都是没穿过的,比较大,你可以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下洗了澡就先穿这个吧。”

任惟当然不介意,甚至很新奇地将文化衫翻了过去,看背后的那几个字:“离岛中学是你以前读书的中学么?这是校服还是什么?”

“嗯,岛上只有这一所中学。”应春和点点头,“不是校服,是之前学校有活动的时候发的活动服。我当时被叫过去帮忙,所以也给我发了一件。”

“帮什么忙?”任惟有些好奇。

“画画。”这样的小事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故而应春和直说了,“我偶尔会去帮学校画点墙画或者板报画。”

任惟想了起来,今天在派出所也是将电话打到了学校,“你今天也是在学校画画?明天也要去么?”

“嗯,学校新建了篮球场,边上的空墙叫我过去画点画做装饰。”应春和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谈,往外走,“不早了,你洗了澡就早点睡吧,浴室就在边上。”

“等一下。”任惟叫住应春和。

应春和转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任惟的额头上有一点细密的汗,热的:“这屋里没有空调,太热了,有风扇么?”

应春和经他提醒才意识到这件事,倒是他疏忽了,沉默片刻才说:“你等一下。”

过了会儿,应春和拿过来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绿色台式风扇,外壳微微有些掉漆,但是被细心擦拭得很干净,按钮的位置还有个褪了色的云朵贴纸。

应春和把风扇放在床头柜上,插上电,将风扇开到了三档:“睡的时候别离太近,容易感冒。”

听到他的这句嘱咐,任惟心里想:这是把他当小孩了么?

可回答的声音里却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点笑:“好,我知道了。”

应春和显然还有些不太放心,走出门前多问了一句:“你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其实还真有,只是这东西不太好说出口。

任惟略微别扭地伸手摸了摸鼻子,视线也移开,没有同应春和对视:“有没有新的内裤。”

应春和一愣,这才意识到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个,但——

“没有,而且……”应春和皱了下眉,“你穿不了我的码。”

不仅仅因为两个人的身形差距,应春和身高上比任惟要矮上一截,整体也偏瘦,还因为某个部位的尺寸差距。

“咳咳咳……”任惟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的,脸都红了。

他这下是真的有了曾经与应春和是情侣的实感,这比应春和知道他不吃葱来得更加确切。

不吃葱还可以勉强解释为一起吃过饭,记住了对方的喜恶,但是这涉及更隐私的一方面则是很难被轻易地糊弄过去的。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应春和都在从前看过任惟的身体,他们曾赤裸相对、亲密无间。

应春和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事情,神情一时也有些别扭,但看任惟这么大反应却又很快故作镇定地反问:“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成年人谈恋爱总不可能这都没见过。”

好一个成年人谈恋爱。

任惟抓住想要及时撤退的应春和,将他细瘦的手腕捏在掌心:“只是见过吗?有没有做点别的?”

“你都说是成年人了,你摸过吗,应春和?”

任惟极具威慑性地朝应春和靠近,将他整个人都逼得后背靠在了门框上,进退不得,深而沉的眼眸无形地对他释放压迫力:“或者说,我们做过吗?”

“你知道的,我都不记得了。”任惟捏着应春和手腕的手一松,掌心暧昧地在应春和的腰间摩挲了几下。

[应春和的日记]

2015年11月23日

今天借了舍友的小锅煲了玉米排骨汤,而后用新买的保温桶装了带去慰问伤患。

伤患任惟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无人问津,他家里的阿姨给他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伺候着。那架势,说是满汉全席也不为过。

烦人,我为什么要给他煲汤?

但任惟还是喝了,满汉全席进了我的肚子。

很撑,任惟或许是想撑死我。

吃完饭之后,任惟让我帮忙给他洗澡。

……

他简直像个流氓!我的衣服被弄得全湿了!要不是我亲眼看着医生给他上的石膏,我真的会怀疑他的腿是不是真的断了。

但他确实有耍流氓的资本,正常人会有那样的尺寸吗?

不写了,手心现在都还有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