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任惟,要点脸”

出门依旧是骑应春和那辆白色的小电动车。

就像不希望总是应春和给自己做饭一样,任惟不希望总是应春和骑车带自己,于是提议,“要不我骑车带你吧?”

应春和没说不好,只是看他一眼,“你骑过电动车吗,任惟?”

任惟闭嘴了。

应春和轻笑一声,显然因为任惟吃瘪而变得心情很好,但是这点笑容因为任惟上车时的重量而迅速碎裂了。

应春和眼疾手快地扶稳电动车,深吸一口气,埋怨道,“任惟,你好重。”

被控诉的任惟有点忧伤地坐在应春和电动车的后座,摸着肚子想自己晚上要不要少吃一碗饭。

离岛中学和应春和的家隔得并不远,途中经过了岛上的小型超市。

超市的名字并非任惟熟知的沃尔玛、华润万家这一类,也非图吉利的家和、佳惠、喜洋洋、好又多这一类,而是很飒气的一个人名——翠姐超市。

看见这名任惟没忍住笑出了声,笑声散在风里,落在应春和耳朵里带上了点细微的痒意。

“超市老板娘是叫翠姐吗?”任惟笑着问应春和。

应春和觉得耳朵痒,但是在开车腾不出手去揉,只能身子稍微往前挪了挪,这才回答,“对,这家超市开很多年了,最开始只是便利店。”

“你给我买的饼干就是在这买的吗?”任惟问应春和。

此时正好经过一段不太平的路,电动车颠簸了一下,似乎是怕摔,他条件反射性地将搂着应春和腰部的力道加重了一些。

应春和明知道他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却难以避免地心跳加速。

“任惟,要点脸。”应春和皱着眉,“明明是你自己抢走的。”

可是任惟的脸皮很厚,应春和早就知道。

等那段不太平的路过去了,任惟的手还是搂得很紧。

这比抢饼干过分多了,应春和却没有骂他。

今天校门口值班的门卫是跟应春和很熟的胡爷爷,见了应春和就跟他热情地打招呼,“诶,小应啊,你又来学校画画了?”

胡爷爷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记性不大好,忘记应春和上午就来学校了,中午回家的时候还跟他特意说了下午还会过来。

“是啊,我又过来了。”应春和将电动车在校门口停好,让任惟从车上下来。

胡爷爷这才注意到应春和的电动车上还带了个人,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却没认出来,估摸着应该是学校里新来的年轻老师,也笑呵呵地叫了声,“小应你今天和小林老师一块儿来的啊?”

应春和跟任惟都怔了怔,还是应春和先反应了过来,对胡爷爷笑道,“胡爷爷,您这眼神越来越差了啊。这不是小林老师,是我的朋友。”

哪知胡爷爷年纪大了不仅眼神不好,最近耳朵也越来越差,笑着点点头说,“噢噢,你和小林老师是朋友啊,我知道我知道。”

应春和被弄得哭笑不得。

偏偏一旁的任惟还凑过来问,“小林老师是谁?跟你很熟吗?”

迎着对方热切的眼神,应春和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就这么一句话,搞得任惟再度受伤,闷闷不乐地跟着应春和走进校门,一直走到篮球场也没有主动跟应春和说话。

应春和自然不会主动同任惟说话,将画具拿好之后就准备继续没完成的画作。

而任惟的注意力已经被墙上的画吸引了,那是一幅以蓝黄为主色调的画,画的是海,海里却长了许多向日葵,一枝一枝挨挨挤挤地向上生长,在海风里摇曳。

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如海浪一般扑面而来。

任惟为此发出惊叹,“好漂亮。”

应春和拿画笔的手一抖,明明不是第一次听到人对这面墙画的赞美,每天走过路过的学生老师能让他收获不少溢于言表的夸赞,可任惟与旁人不同。

听到任惟的夸赞,应春和没出息地手抖,颜料不慎沾到衣服上。

好在习画多年,应春和已经放弃保持衣服的整洁。

可任惟的夸赞并没有因此结束,围过来好奇地看应春和在画板上调颜色,一脸吃惊地看着他随意地调出和墙上一模一样的颜色。

他又一次发出惊叹,“应春和,你好厉害,这个颜色好漂亮。”

应春和画笔下的蓝色和黄色都有一种自带温暖的光晕,柔和得出奇。

但是对此,应春和本人的想法是觉得任惟自带滤镜。

带的什么滤镜?前男友滤镜?

怎么这年头对前男友还有滤镜的?正常人不都应该视前男友如仇敌、陌生人乃至死人吗?

任惟倒好,什么也不记得,还能倒贴上来。

应春和捏着画笔重重地往墙上抹去,在心中斥骂任惟的莫名其妙。

其实任惟并不是现在才这么莫名其妙,任惟当年也很莫名其妙。

任惟对应春和是一见钟情,反正任惟自己说的是这样。

在他们见了两面之后,见到的第三次,任惟就对应春和表白,说想要追他。

应春和觉得北京的公子哥就是不一样,好新潮,喜欢来得快速又随意,对象还是同性别的。

于是,应春和掉头就跑。

这么糗的告白经历,对于双方而言都是相当震撼的,不同的是,应春和脸皮薄如纸片,而任惟厚颜无耻且大言不惭。

后来两人在一起,任惟逢人就说起这段经历,一边叹气一边说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表白把人吓得落荒而逃,甚至因为没看路一头撞到了墙上。

说这话的时候,任惟会揉揉旁边应春和的头,装模作样地扳过来看看,吹两口气,“呼呼,还好没给我们小画家撞笨了。”

来学校之前,应春和原以为任惟会无事可做、格格不入。

但事实与之相反,任惟融入得很好,在学校篮球场待得很是自得,甚至因为等待应春和无聊,自来熟地去和篮球场上的高中生打起了篮球。

穿着离岛中学文化衫的任惟混入其中,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应春和偶尔停下画笔看向篮球场时,好似隔着岁月重回任惟青春年少的时代,那是应春和从不曾见过的任惟时期。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那时候的任惟也一定与后来的,与现在的同样耀眼。

任惟进了个三分球,全场都欢呼起来。

同他一起打球的高中生一个个将手掌举起来,要与当事人击掌庆祝,而当事人的眼神则在一片喧闹声中越过人群,与篮球场外的应春和对上。

他举起手掌对应春和笑,笑容明朗、热烈,胜过当空的烈阳。

应春和避无可避、无从拒绝,只好也抬起手配合任惟隔着空气击了一个掌。

太傻了,应春和做完没多久就立刻收回了手。

得到应春和配合的任惟显然很满意,后半场打得更加卖力,气势逼人,抢尽球场的风头。

可惜,后半场应春和都没有再分给他多余的眼神。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起码任惟收获了一球场高中男生膜拜的目光。

其中有个应该是原本他们当中打球最好的男生,任惟听到其他男生叫他凯哥,每次传球的时候那些小孩也基本以凯哥为中心。

任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抢了人的风头,打完眼前这场便说不打了。

凯哥倒是主动走过来,还给他递水,“哥,你喝水不?你球打得真好,你是学校新来的老师么?”

任惟没接水,说自己不渴,“我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他用手指了指篮球场外背对着这边画画的应春和,“我是跟我朋友来的。”

武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笑了笑,“诶,你是春和哥哥的朋友啊?”

春和哥哥。

任惟也笑,“是啊,我昨天才过来的。”

“我瞧你就不像我们这儿的。”武凯看了看任惟,“哥,你从哪来的?”

任惟回答他,“北京。”

“呀,哥你从北京来的啊?怪不得呢,春和哥哥之前就在北京念的大学,我以后也想去北京念大学。”武凯仰着头看任惟,脸上流露出一点艳羡,“哥,北京好吗?我听说北京又大又漂亮,我没去过,你能给我讲讲吗?”

任惟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北京啊,有人觉着他好,有人觉着他不好。我倒是觉得你们这就很好,比北京好。不过,你要是想考北京的学校可得努力了,那儿的大学可不好考。”

武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点头,“哥你说得也是,我瞧春和哥哥就是不太喜欢北京,不然他也不会回来。我们这儿的人从来都是往外跑的,只有他出去了又回来。”

任惟听到他提起应春和从北京回到离岛的事,突然生出一点想要探知应春和过去的欲望,“你跟应春和很熟吗?他是多久回来的,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回来吗?”

听到任惟这么问,武凯显然有些讶异,“你不是跟春和哥哥是朋友么?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知道?”

任惟不太好意思地笑笑,自己也无奈,“是啊,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我之前出国了一阵子,不太清楚这些。”

“出国啊。”武凯倒吸一口凉气,看任惟的眼神又多出几分艳羡。

出于对另一种阶层的人的羡慕和崇拜,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任惟的问题,“我跟春和哥哥当然很熟啊,我们家就住他们家隔壁。春和哥哥是四年前回来的,刚回来那会儿不太出门,我们都猜测他可能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但是没人具体问过,所以到底是春和哥哥为了什么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哪能去戳人伤疤不是?”

四年前,2019年,应春和最后一次和任惟见面也是那时候。

所以,应春和是跟他分手之后就回了离岛,任惟在心里想道。

任惟其实还想问更多,比如应春和现在是不是真的有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不是会住在他家里。但是应春和此时正好将画具收好,朝这边走了过来,叫任惟,“任惟,走了。”

“诶,好。”任惟应了声,只好同武凯别过,朝着应春和的方向跑去。

结果武凯也跟着跑了过来,要帮应春和提东西,“春和哥哥,你怎么自己提这么多东西啊,我帮你提吧。”

应春和被他紧张的神色逗笑了,没让人帮忙,“不是很重,我提得动的,没事。”

“可是你手腕……”武凯意识到还有别人在,噤了声。

任惟却捕捉到这一词汇,敏锐地看向沉默的两人,尤其看向应春和,“手腕怎么了?”

应春和避开他的视线,“没怎么,就是以前受过点伤,不太能提重物。”

任惟就是在这时想起,刚刚应春和调颜色用的是右手,可后来画画用的却是左手。他当即强势地将应春和手上的画具一起夺了过来提着,应春和力气不敌他,只能任由他夺过来。

武凯这才放了心,同两人告别,自己跟同伴回教室去了。

没了旁人,任惟才继续问应春和,“手腕怎么受伤的?严重吗?多久的事?”

他这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三个应春和都不想回答,避重就轻地回答最后一个,“你不在的时候。”

任惟因为他这个回答陷入短暂的沉默,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懊丧,“对不起。”

应春和特别奇怪地看向他,哪怕是知道手腕受伤的真正原因也为此感到奇怪,“你道什么歉?”

“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无论是出于什么,我都觉得我需要道歉。”任惟表达歉意的方式也很直接,转过头来看向应春和,“今晚回去也由我做饭吧,不,在我回北京之前都由我做饭吧。”

“任惟……”应春和一时失语,是完全不知道该做何种反应、何种表情的失语,大脑完全陷入混沌,好气又好笑,好笑之余又多出些辛酸。

原本早就不痛,这会儿也不该会痛的手腕也开始隐隐作痛,故意矫情似的。

尖锐的、连绵的痛感从手腕一点一点蔓延至心脏,让他的心脏开始变得酸疼、无力。

这种疼痛感应春和其实很熟悉,在同任惟分手之后,每当他想起任惟的名字,就会在身体里生出这样的痛感。潮湿的心脏长满水荇,将整颗心缠绕,直至难以喘息。

但他没法不想,他没法不痛。

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或许恋痛,宛如自虐般、毫无尽头地思念任惟。

[应春和的日记]

2019年7月21日

离岛最近总下雨,闷热得难受,手上的膏药更让人难受,黏糊糊的,痒得烦人。

我总想抠,也想拆掉,做医生最头疼的那种病人。

但最终还是没有,因为还是担心会影响恢复。

万一以后真的画不了画那得多糟糕,这么多年我只做好了这么一件事,要是连画也不能画了,我在这世上还能剩下什么念想?我还能有什么意义?

特别痒的时候,我只能趴在床上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抽烟。

烟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南京银钗,薄荷味。

薄荷味在房间里弥漫时,我又一次想起任惟。

任惟特别喜欢在我抽完烟之后和我接吻,除此以外,还喜欢在我喝完蓝莓味的真果粒和冬天抹完橘子味的唇膏之后接吻。

他迷恋我唇齿间的味道,还总是说气味的记忆比其他的记忆都要来得深远,会让他记很久很久。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也没机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