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冲动的人,是当不了夜不收的
临台。
嵇燃跪于堂下。
杜昙昼坐于案后,朗声问:“堂下何人?”
“末将乃柘山关都尉嵇燃,隶属于赵青池将军麾下。”
掌固在一旁开始记录。
杜昙昼问:“赴临台上告所谓何事?”
“末将怀疑赵将军意图谋反,特来禀报。”
“按大承律法,越诉者,笞五十鞭,你本应先向毓州刺史禀报,如今却来京城越级上诉,需受五十大鞭。”
嵇燃:“末将明白,但末将也知,那后面还有一句话,‘查实不坐’,如若末将说的是实情,即可免受刑罚。”
“你倒是对刑律甚为了解,也好,无需本官多言,拿出你的鱼符。”
嵇燃脱下鞋子,从鞋底拿出一枚鱼符,鱼符分左右,左边由官员持有,右边留在京师,左右勘合,便能确认身份。
杜昙昼已命人前往兵部,拿到了嵇燃留在那里的右鱼符。
掌固接过嵇燃手中的左鱼符,递到杜昙昼面前。
左右相和,嵇燃的身份确定无误。
杜昙昼又命人取来他的户册,在貌阅下记录了嵇燃的身长和样貌特征。
户册上写,嵇燃身长七尺,长脸细眉,左肩处有一长圆形褐色胎记。
杜昙昼命令道:“脱衣。”
嵇燃忍着身上伤口疼痛,脱下上衣,在绷带的间隙里,果然于左肩见到褐色胎记。
“本官验过,堂下确是嵇燃无误。嵇燃,速速从实招来。”
“是!”嵇燃:“末将平日随赵将军的大军驻守在柘山关内。一个月前,末将夜半值守,见一人鬼鬼祟祟从帅帐中出来,形迹可疑,末将心生警惕,便趁其离开军营之际,将其按倒在地。”
“末将从那人怀中搜出一封信,还当他是焉弥奸细,谁知仔细一瞧,信封上写着‘缙京赵青池将军府收’,原来那人是军中信使,而他要送的是赵将军的家信。”
“末将问那人,既是送信,为何探头探脑、神神秘秘?那人说是赵将军吩咐他,送信之举必须保密,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起初,末将不理解赵大人为何如此谨慎,但并没有追问,放走了信使,直到有一日,柘山关内混来一个真正的焉弥奸细,那奸细很快就被军士们抓了,关在牢内,由赵将军亲自审问。”
“这时蹊跷的事情就发生了,就在赵将军审问完,那奸细就逃出了牢房,众军士在关防内四处搜捕均一无所获,末将不死心,带领小队人马追出柘山关,在奸细的脚印消失之处,发现了一张破损的信纸,信上的内容让末将大吃一惊。”
嵇燃提起头:“这封信,居然是赵将军写给焉弥摄政王处邪朱闻的回信,信中称,他愿意接受处邪朱闻的条件,会配合他在缙京引发动乱,同时寻找机会除掉……”
杜昙昼追问:“除掉什么?”
“除掉……”嵇燃咽了咽口水:“除掉……陛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杜昙昼一拍醒木:“大胆!”
嵇燃重重磕了个头,“末将知罪!只是那信中写得更为直白,甚至没有称呼陛下为圣上,而是直呼其名,言语间颇为不忿。末将见兹事体大,没有知会任何人,而是将信纸小心藏好,准备回到关内后,找个机会赶往毓州城,将此事告知刺史。”
杜昙昼:“那信在何方?”
“烧了。”嵇燃直起腰,“是赵将军当着末将的面烧的。”
嵇燃告诉杜昙昼,他在去毓州的路上就被赵青池发现了,赵将军亲自带人来劫他,从他手里抢走了信,当着他的面就地烧掉。
嵇燃还说,赵青池还想杀他灭口,被他装死躲过一劫,待赵将军离去后,才从地上爬起来,一路隐藏身份,赶往帝京。
“大人,末将这一身的伤就是证据,末将在即将进入缙京地界之际,遭到了一伙人追杀,伤重不支,才会晕倒在路旁,幸得郡主垂怜相救,今日才有命进临台告状。”
嵇燃的供述详实有理,不似虚言。
杜昙昼靠着椅背,深深叹了口气。
当夜,赵府。
赵夫人站在正堂外。
她是在睡梦间被惊醒的,头发都没梳,披散在脑后,身着寝衣,背后只披了件驼绒披风。
赵府内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京城翊卫,他们身穿薄甲,冲入各间房中,四处乱搜。
杜昙昼手持圣旨立于不远处,低声道:“接旨吧,夫人。”
赵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跪下。
“陛下口谕,赵青池与赵慎父子卷入大案,特命临台侍郎率翊卫前往赵府搜查,赵府一应人等软禁府中,不得出入。”
赵夫人高举双手,颤抖着接下圣旨,“妾身……接旨。”
“快把夫人扶起来吧。”杜昙昼低声说:“翊卫都是粗人,行事难免粗鲁,如有惊扰到夫人之处,还望见谅。”
赵夫人的嘴唇都在发抖,双手紧紧抱着圣旨,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杜侍郎可否告知,赵慎与公爹究竟犯了何等大罪?居然会……上达天听?”
杜昙昼神色不动,直说:“此事临台还在调查,夫人稍安勿躁,赵将军父子若是清白无辜,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远处,后院的翊卫突然大喊一声:“大人!这里有发现!”
说着,提着什么东西奔跑过来。
杜昙昼一眼看清他手中之物,立刻抬手用衣袖挡住赵夫人的视线:“别看!”
赵夫人于是没有见到,那翊卫手里拎着的,分明是颗人头!
院中胆小的侍女被吓得尖叫。
杜昙昼斥道:“没规没矩!赵夫人还身怀有孕,怎能见到此物?还不快遮起来!”
旁边几个翊卫马上找了块破麻布,将人头包住。
杜昙昼缓声对赵夫人道:“夫人请先回屋吧,天寒地冻,莫要受了风寒。”
胆子大些的丫鬟见事态严肃,赶紧围上来,把赵夫人送回了房中。
杜昙昼拔腿走到人头面前,撩开麻布一看,这颗头颅正是武库看守唐达的首级。
“在何处发现的?”
翊卫:“回大人,在后院池边的花坛里。”
“大人!”就在此时,又有翊卫来报:“属下在书房寻到几封家信,还有几张银号的存票,请大人过目。”
存票是京城昌安济商号所开,写明赵慎曾在商号内存了几千两银子。
杜昙昼数了数,正好和在中心醉库房找到的银票对上。
他的心猛地一沉。
又打开家信一目十行看下去,越看越心惊,几封信与嵇燃所说无误,都是父子俩密谋谋反的内容。
事情到了如今地步,可以说人证物证俱全,算得上铁证如山了。
一个时辰后,皇宫川泽殿。
不管平时脾气再温和、性情再宽厚,真遇到边关守将谋反之事,就是天底下最温柔的皇帝,也要大发雷霆了。
褚琮生气地问:“杜昙昼,你说!朕有哪里对不起赵将军,让他恩将仇报!不惜勾结焉弥人都要造反!”
“陛下息怒。”杜昙昼平静道:“此事还有许多疑点,比如臣在坛山下遇到的那伙凶徒究竟是谁派来?比如闯进郡主府的杀手又是何来头?还有,与唐达同时失踪的另一个武器库护卫,现在又身在何处?”
褚琮眼睛一瞪:“你还在替他说话?哪有什么疑点,那些人不都是赵青池派来杀你灭口的吗?朕看,根本是证据确凿,人赃俱获!”
杜昙昼正要开口,冷容从殿外匆匆赶到。
杜昙昼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暗皱眉:怎么上哪儿都有这老头的事?
冷容身为尚书省长官,总领六部,协理全国政务,消息灵通些也正常。
冷大人心急如火,见到皇帝就说:“臣听闻了赵将军的事,连夜从家中赶来,就是想劝陛下务必谨慎处置!”
杜昙昼眉峰一挑,这老头今天不是来火上浇油的?
皇帝拉下脸:“冷大人何出此言?前几日你不还劝朕严惩不贷吗?”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冷容道:“当时尚无证据能够定赵青池的罪,现在真凭实据全都摆在眼前,说明赵青池的确有不臣之心,陛下此刻千万要稳住他和他的家人,决不能走漏风声,否则老臣担心他铤而走险!”
“行了!你们一个个都要朕谨慎谨慎,朕还不谨慎吗?之前赵慎的事出来,朕都没敢声张,只能让临台暗中调查,眼下赵青池父子都欺负到朕头上了,朕退无可退,还能如何再慎重?!”
冷容还要劝几句。
皇帝猛一抬手:“别说了,传朕旨意,命禁军秘密前往毓州,将赵青池带入京城!”
“遵旨!”
传令的小太监立刻跑走,向禁军都督宣读圣谕了。
杜昙叩首:“陛下,并非微臣维护赵将军,只是此事确有不少蹊跷之处,还望陛下等臣调查清楚,再做最后的决断。”
冷容破天荒地居然在一旁帮腔:“微臣同意杜侍郎的话,赵青池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陛下千万不可错杀。”
“朕知道。”皇帝说:“所以朕还要下一道命令,赵慎押至临台牢房,但谁也不准见他,谁也不准提审他,既免得他信口雌黄,也省得他屈打成招,待到赵青池入京,父子二人一同受审。”
“陛下。”杜昙昼拱手:“臣——”
皇帝打断他:“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禁军赶往毓州需二十多日,在那之前你只管调查,要是真能查个水落石出,替赵青池翻案,朕再叫回禁军也不迟。”
杜昙昼明白,这已经是皇帝最后的退让了,于是不再多言,匆匆退下。
宫门外,莫迟站在马车边等待,见杜昙昼一脸凝重地出来,就知道皇帝肯定没留情面。
果然,杜昙昼说:“陛下已经下令,派禁军秘密前往毓州,带赵青池回京受审。”
莫迟听完,没什么反应,只点头说了声“嗯”。
杜昙昼有些惊讶:“我以为你知道了会很激动,出来的路上,我还在想,告诉了你以后,你会不会跑回毓州去,或者对着陛下破口大骂。我还在想,要是你真的口出狂言,我就把你打晕带回府去。”
莫迟摇了摇头,平静道:“冲动的人是当不了夜不收的。”
杜昙昼忽然想到什么,说:“我曾经看过兵部的奏报,军中精锐一旦被选拔成为夜不收,就进入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兵部曾统计过,夜不收平均只有十七个月的效命时长,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夜不收会在潜伏到关外后,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牺牲。”
说到这里,杜昙昼顿了顿,见莫迟神情没有变化,才继续问:“而你却干了八年,你是怎么做到的?”
莫迟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认真思索片刻,抬眸道:“可能因为我不冲动吧。”
杜昙昼笑了。
这肯定不是最真实的答案,他知道,莫迟也许还没准好将自己的过去告诉他,但至少他愿意认真敷衍自己,这已经是相当大的进步了。
“那就请不冲动的莫摇辰阁下,为我答疑解惑吧。”杜昙昼道:“按照手上的线索分析,赵慎得到了赵青池的命令,让他在京中兴起动乱,最好找到机会行刺陛下。赵慎是文臣,手下没有可用之人,于是联合中心醉的焉弥人,意图兴事,这是其一。”
杜昙昼:“其二,赵慎又得到父亲消息,让他杀掉逃入京中告密的嵇燃,所以他指示曾遂,在官道上截杀郡主,只为将嵇燃灭口。”
莫迟开口道:“这里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如果曾遂的主人是赵慎,在他得知赵慎与焉弥人联手后,就一定不会再为他做事。”
“你怎么敢这么笃定?”杜昙昼却不相信:“曾遂都愿意收钱替人干杀人越货的买卖,赵慎有没有勾连焉弥人,他还会在乎么?”
莫迟坚定道:“会,没有夜不收会投靠焉弥人。”
“你怎能如此坚信?”杜昙昼眯起眼睛。
“你有没有想过,夜不收的粮饷只比普通士兵多一倍,却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承受万般苦痛,可即便如此,仍有人前仆后继愿意成为夜不收,为什么?”
莫迟掷地有声:“因为仇恨。”
不等杜昙昼开口,他继续道:“曾遂全家老小都被焉弥人所杀,他成为夜不收后,身份暴露,被焉弥人捉拿,在狱中受尽酷刑,被挑断了双脚的脚筋。如果换做是你,在遭受了如此多的折磨以后,你还会与焉弥人狼狈为奸吗?”
杜昙昼没有说话。
他回想起当时在曾遂家门外听到的对话。
“活下来的夜不收,哪个没受过焉弥人的酷刑!”
“处邪朱闻砸断了我十根指头上的每一块骨头……每根指节都夜夜作痛,用这种代价换回来的荣光,送给你你要不要?!”
杜昙昼不由得想,如果夜不收的勇猛与奋不顾身是因为仇恨,那莫迟的仇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