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杜昙昼脑子里只有四个大字:暴、殄、天、物。

缙京城,某处民宅内。

曾遂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

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他当即翻身下床,吹灭蜡烛,同时从枕下抽出匕首,警惕地望着门口。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主人?”曾遂放下了刀,打开木门,“您怎么亲自来了?”

那人说:“有件事我要和你面谈才行。”

曾遂让开路,把那人请进来,随手点燃烛火:“主人有何事吩咐?”

“我知道有点为难,所以专程上门来麻烦你,就是想问,你们夜不收是不是有自己的联络方式?”

曾遂顿住。

夜不收在关外潜伏,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焉弥人的敌情送回关内。

为了不暴露身份,也为了将刺探到的情报保密,夜不收内部创造了专用的文字,这套文字数量不多,大多都是表达时间、地点、行军人数和目的等,能够将焉弥人的动向定位给柘山关守军的语言。

当然,还包括表达自己身份暴露、被关押的地方,以及向大军求援的信息。

当年,曾遂被抓后,莫迟就是看到了他留下的求救消息,一路追过去,最终才将他从焉弥人手里救了出来。

这种文字只有夜不收才能使用,也只有他们才能学习——这样规定,除了军机情报需要保密的缘故外,还因为这种文字是他们保命和求生的最后手段。

曾遂当时被救回柘山关,又因伤势太重被转移到毓州城内疗伤,大半年的治疗后,他的皮外伤是恢复了,可两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落下了病根。

更重要的是,由于身份暴露,他不可能再继续当夜不收。

按照大承律法规定,夜不收因伤归田,终生免除徭役赋税,可以迁户入缙京,同时还会获得一笔不菲的赏银。

但这笔赏银的数量,远没有多到可以用一辈子的地步。

曾遂带着无法痊愈的腿伤回到缙京,眼看赏银越用越少,便想方设法赚钱谋生。

他是个跛足,想去卖力气,没人愿意用他;想去干点不费体力的活,他又大字不识几个,连替人抄书写信都做不到。

日子久了,赏银花完了,赁房的钱也付不起了,被房主赶出了家门,只能穷困潦倒地在街上流浪。

白天像乞丐一样倒在街边,偶尔有好心人给几块铜板,晚上就去捡饭馆的残羹剩饭吃。

就在曾遂以为自己以后只能凄苦地饿死在路旁时,他的主人收留了他。

主人询问他的来历,得知他是夜不收后,也不嫌弃他走路不便,让他当了自己的护卫。

没想到曾遂陪同主人在京中行走得多了,腿伤竟一天好似一天,几个月后,居然慢慢恢复到了原先的八成功力。

见到腿脚灵便了许多,主人就开始把一些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做。

比如几日前,他就接到命令,带领一拨人于城外官道上行刺。

曾遂对主人感恩戴德,甘心为其赴汤蹈火,他什么事都愿意做,只是今夜,面对主人提出的要求,他迟疑了。

主人看出他脸色不好,赶忙解释道:

“不需要全都告诉我,只需要教我几个词语就够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好奇。而且我一直认为,你们的文字定然十分凝练,没有多余的词句,说不定日后的任务中,我们也可以以此联络。”

曾遂再三犹疑,最后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为您肝脑涂地,可我夜不收的兄弟在塞外,干的是天底下最危险的活,我可以写给您几个字,但不能告诉您太多。”

主人惊喜道:“多谢多谢!只要几个最简单的词语就好,我都想好要学什么了。”

与此同时,坛山脚下。

林吴两位县公的田地里,杜昙昼和莫迟两个没种过庄稼的人,眼下正站在田垄上,举着火把弯着腰,分析地里的车辙究竟是不是故意留下的。

莫迟:“此处是第一次踩踏形成,左前方大约五丈外,是第二次的时候造成的。”

“嗯……”杜昙昼借着火光,来来回回查看此处的车轮痕迹:“我用手指比过,这里比那处要浅半个指节,如果是不小心留下的,那么这次运的东西,比第二次要轻得多。”

“按照常理来说,应当是先运的武器,再运的马匹,可这就跟那马倌的供词不符了。”

杜昙昼:“还有一个问题,这里离马车正常行驶的道路并不近,假如是马夫夜深没看清路,不慎将车轮陷进田地里,那么车辙应该就在道路边缘,而不该在这么远的地方。”

“所以当时你在查看田垄时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莫迟道:“这两处车轮印记,应当都是赶车人故意留下的。”

“为什么呢?”杜昙昼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赵慎手下出了叛徒?故意留下线索以待后人发现?”

莫迟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杜昙昼直起腰,“去那间平房吧。”

夜色里,平房突兀地立在原野中。

上次来,尚是青天白日,还不觉得。

这次二度造访,望着面前有门无窗的泥土房,杜昙昼心中没来由地一悸。

莫迟面不改色,踹开房门就走了进去。

“小心些。”杜昙昼跟在身后念叨:“万一里面有人埋伏呢?万一有暗器呢?不是所有的门都要用脚踹开的,人家又没上锁,好端端地被你踹一脚——”

莫迟用刀从地上挑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唰地伸到他眼前。

“什么东西?”杜昙昼问。

莫迟面无表情:“马粪。”

杜昙昼:“……”

杜昙昼掩鼻大退一步,瓮声瓮气地说:“就算不想听我说话也不用这样吧。”

“不是啊。”莫迟一脸平静:“我是想说,你看它硬中带软,几乎没有任何气味,颜色不深不浅,这说明什么?”

杜昙昼紧紧皱着眉,简直难以直视,特别是见到那把价值千金的长刀上挑着一坨……的时候,脑子里只有四个大字:暴、殄、天、物。

他摇头震惊道:“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对这种东西还有研究?这有什么颜色深浅之分吗?”

莫迟理直气壮:“跟踪焉弥大军的时候,我们经常凭借沿路的马粪判断他们的人数和粮草情况,如果马吃的是鲜草,这东西就是绿色的,如果——”

“打住!我好歹也带过兵,知道……的颜色,我只是没料到你居然能说得那么头头是道,我——”杜昙昼搜肠刮肚了半天,最后只能放弃般道:“罢了,你只说你发现了什么。”

莫迟一甩刀,道:“抓到马倌那日,他说他是四天前把马运来的,从那天到现在又过了几日,这些东西早就应该冻硬了。可是我刚才看过,地上的马粪看起来最多是三四天前留下的,所以那马倌说谎了。”

杜昙昼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马是后运来的,武器才是最先转移进来!”

“那马倌为何要说谎呢?”莫迟思忖道:“这种事情他不应该记错,因此我猜,他根本不是负责在这里照看这些马匹的,焉弥人本身就擅长养马,何须要寻一个赵府的小厮来照料?”

杜昙昼精神一振:“假如赵家父子真的是被陷害的,那么这个小厮也是用来构陷赵慎的一环,他故意在我面前做了伪证,就是为了引导我们去怀疑赵慎。”

莫迟点点头。

暗无天日的马房中,跳动的火光在墙上投出憧憧人影,杜昙昼与莫迟对视一眼,感到后背一阵凉意。

莫迟举起火把,转身继续往里走,“去隔间吧。”

平房最深处,是间狭小的隔间,当初翊卫就是在这里发现兵部丢失的武器。

如今隔间内除了四处散落的干草,空无一物。

举着火把在里面转了几圈,二人并无任何发现,准备离开之际,莫迟余光无意中一扫,蓦地在最角落的墙根底下扫到一串记号。

他飞快走上前去,扫开碍事的干草,露出墙上写的全部内容。

“这是什么?”杜昙昼蹲下身细看。

墙上的字迹非常细,不像是毛笔所写。

“是芦管笔写的。”莫迟看出他的疑问,沉声道:“在关外时,传信如用毛笔,还需有砚台研墨,使用非常不便,于是夜不收便收集芦管,制成笔后用来书写。”

杜昙昼听说过芦管笔之名,寻常毛笔使用竹子做笔杆,竹子只生长在大承国内,西域诸国都无法种植。

大承和焉弥关系恶化后,通往其余西域小国的商路多遭破坏,竹子运不过去,西域胡人就发明了芦管笔。

芦管中空,一头可以吸墨,另一头削尖当做笔头,书写时虽不如毛笔爽利,但无需准备墨汁和砚台,出行时使用极为方便。

后焉弥也开始大量使用芦管笔。

杜昙昼曾经试着用过,只是握笔姿势与拿毛笔时完全不同,笔尖来回划在宣纸上,用不了几笔就把纸划破了。

杜昙昼着实用不惯,很快就弃之不用了。

此时,他看着墙角那串鬼画符一样的记号,问:“这是焉弥语吗?难道是那群焉弥人留下的?”

“不是。”莫迟嘴角紧抿,下颌绷紧:“这是夜不收专用的文字,是曾遂留下的。”

他指给杜昙昼看:“这是缙京城内的一个地点,这是曾遂的名字,而这……是他写下的求救信号。”

他转头看向杜昙昼:“曾遂有危险,而在京城的夜不收除了他,就只有我,他是在向我求救。”

杜昙昼捏了捏眉心,难掩疲倦:“曾遂明明是赵慎的人,如今赵慎被人抓了,他怎会有危险?难道……他就是那个赶车人?他察觉到不对,故意让马车偏离道路,在田地里留下车辙?”

“嗯?”莫迟目不转睛看着那些记号,突然疑惑道:“这是——”

啪嚓!

隔间外传来异样的响动,杜昙昼劈手夺下莫迟手里的火把,连同自己的一起扔到地上踩灭。

从隔间门板的裂缝望出去,平房里一片漆黑,似乎什么都瞧不见。

但只要稍微留心再多看一小会儿,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就能见到几个人正半弯着腰,持刀摸索而来。

见到他们手中隐约的弯刀形状,杜昙昼一个激灵:“是焉弥人!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