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侍墨
“来了就跪着吧。”凌烨目光瞥见外面过来的人影,如是命令道。
楚珩懵了懵,这话问完不应该是叫他起来吗,怎么反倒还要接着跪。他下意识地抬眸看了一眼皇帝,不曾想陛下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甫一抬头,直直撞进陛下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里,楚珩微怔了怔,很快敛下眼睫,垂头默默跪着了。
凌烨见他一脸茫然又有些委屈的样子,微微扬了扬唇角。殿外有天子近卫请见,凌烨敛去笑意,沉声命进。
那御前近卫进来,正是今日同楚珩一起从武英殿过来的同僚。近卫目光从楚珩身上一掠而过,并不多作停留,上前恭敬行礼。
皇帝温声叫了起,还笑着与其说了两句闲话。
楚珩跪在一旁听着,顿时觉得更委屈了,头低低垂着,整个人都笼罩在满满的郁闷和低落里。
天子近卫当到他这个份上,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他们和宫里的禁军侍卫很不一样,不只是阶品更高,天子近卫,“卫”不过是个虚名,重在一个“近”字。
武英殿里的这些人,或是出身世家,从小对九州政局耳濡目染,或是少时长在武英殿,对皇帝忠心不二。能被擢选到御前随侍,才是成为天子近卫真正的要义。
御前并不只是保护陛下,外有禁军侍卫,内有宫人影卫,很多时候皇帝的安危都轮不到天子近卫来守护。皇城禁卫军不服武英殿空有“天子近卫营”的名头并不是无风起浪。
御前随侍,其实是要他们聆听圣意,观察朝局,在陛下身边奉差执事,得陛下亲自教诲磨砺。若无意外正常退殿出宫,日后出将入相,升迁调补之路比其他人要宽得多,比起世家荫封也差不到哪去。毫不夸张的说,在御前一年,比得上在外十年。
如若不是天子近卫何处任职、何时退宫权全由皇帝圣心独裁,人一旦进了武英殿,身后家族就再插不了手,世家城主担心嫡子送入武英殿后会被皇帝随意打发个闲缺,或是寻个理由一直扣在天子近卫营不放人,否则武英殿早就是九州诸世家子弟抢破头的终南捷径了。
如今武英殿上下不过百来号人,其中能被擢选到御前随侍的,全都是经层层考核遴选出来的佼佼者。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就比如今日与楚珩一同来敬诚殿当值的近卫同僚。
近卫同陛下禀完事宜,行礼过后便退下了,临走前见陛下又提笔批起了折子,不禁分外同情地看了依旧跪在地上的楚珩一眼。
自楚珩入殿面圣请安,陛下显然就没叫起,看陛下这视若无睹的样子,等会儿大抵也不会让他起来。
别人到御前是帝王恩宠,前途似锦,楚珩却不大一样了,他是大胤九州独一份的御前罚跪。
近卫告退,书房里又只剩下楚珩和皇帝两个人。他依旧跪着,膝下是厚厚的羊绒地毯,倒并不觉得疲累难捱,只是心里十分难过,又是茫然不解又是酸楚委屈。可陛下不叫起,他便就得一直跪着,何时起来只能等陛下开恩。
小半盏茶的时间悄然而过,上首忽然传来朱笔放在笔架上的声音,楚珩心中微动,终于听见陛下开口道:“楚珩——”
他抬眸应声:“臣在。”
凌烨眼底浮现笑意,温声道:“知道为什么让你跪吗?”
楚珩抿了抿嘴唇,抬头看向皇帝。见陛下像方才叫他罚跪时一样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心里的弦又绷了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摇头如实道:“臣不知……”
皇帝笑容更深,说出的话果然和方才如出一辙:“你头回来御前便晚了时辰,该罚你吗?”
楚珩一怔,连忙辩解:“可臣是和当值的同僚一起……”
皇帝打断他的话:“他是他,你是你,你头回来御前,依照规矩须得提前两刻过来面圣请安,你不知道么?”
楚珩愣了愣,他确实不知,昨日武英殿的同僚们和他说起御前诸多事宜的时候,并未提起过此事。但现在陛下既然这样说了,那必然是有的。
楚珩低下眼帘,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辩解。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没有半分错处,只是却没想到,“下次”来的这样快。
果不其然,陛下问道:“朕昨日说过什么?”
楚珩蜷缩起手指,低下头去。
见他不答,皇帝又“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是在发问。
楚珩只得硬着头皮低声道:“二十杖先记着,如有下次,一并……”
后面的话楚珩说不下去了,他实在是怕自己话一说完,皇帝下一句便是“杖四十”。
二十杖是死不了人,可是也太疼了,何况还是翻了倍的。四十杖打完,他少说得在床上躺一两个月。都已经被调到了御前,武英殿的大门他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到了这个关卡上,他真的不想再去挨那翻了倍的四十杖了。
而且还不止是疼,今日不巧偏又是十月十六,他一个没忍住,只怕都要把护体内力给打出来,到时候就不是晚了时辰那么简单了。
楚珩手指攥得发白,他抿了抿嘴唇,不自觉放软了声音,满眼祈求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倚着靠背,面上依旧是和颜悦色,说出的话却格外严酷:“如有下次,如何?”
楚珩心里一凉,知道是躲不过去了,愁云惨淡地看着皇帝,小声回禀:“……一并处置。”
他话音一落,皇帝立刻便道:“来人——”
“陛下……”楚珩声音发颤。
外间值守的天子影卫闻声而入,单膝点地跪在御前,做出了听令的姿态。
楚珩绝望地闭上眼睛,想着陛下不会再饶他第二次,便不再出声,只低头强迫自己做好被杖责的准备。
然而想象中的“杖四十”却并没有如期到来,陛下只是吩咐,今日再有人求见,一律殿前等候听宣。
影卫应是,很快行礼退下。
楚珩慢慢睁开眼睛,再抬头时,见皇帝依旧神情闲散,面带笑意地看着他,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讷讷道:“陛下……”
凌烨见他眼底带讶,一双眼睛眸光潋滟,伸手指了指御案侧边的楠木圆凳,笑道:“过来,给朕研墨。”
楚珩怔在原地没动,愣愣地看着皇帝,直到他又重复了一遍,才回过神来。略略犹疑片刻,起身走上前去。
楚珩顶着皇帝的目光,也不敢坐下,只垂首站在御案一侧,还未及拾起墨锭,就听皇帝忽而又道:“伸手。”
楚珩抬头,见陛下起身从笔架上拈起一支崭新的毛笔,他不解其意,但见陛下目光正凝在他脸上,想了想还是伸出了左手。
不等他反应,陛下忽然拉住他指尖,将他手掌展平,举起笔加了三分力道,用笔杆重重敲了一下。
掌心顿时有突兀的刺痛感传来,楚珩闷哼一声,下意识挣开指尖的桎梏,猛地缩回手去,有些委屈地看向皇帝。
凌烨不语,只静静注视着他,目光沉沉。楚珩低头咬了一下唇,知道不容他抗拒,只得按下心头的不解和委屈,继续伸出手来。
皇帝毫不留情,又打了两下,见他掌心泛起红痕,放下笔沉声道:“二十杖仍记着,先处置了这次的。”
楚珩收回手,低下头自己揉了揉掌心,闻言闷声应是。
凌烨看着他这毫不掩饰,将委屈和怕疼直接写在脸上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便开口问道:“漓山都教了你什么,你在御前便就这样,情绪全写在脸上?”
楚珩闻言抬头,也不知怎么的,大抵是因着陛下此刻神情安虞,眼底满是温和,同记忆里石阶下初见时的那道身影重叠起来。他恍惚一瞬,下意识地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小声道:“疼……”
“居然还敢喊疼?”凌烨弯了弯唇,眉目温柔,说出的话却残酷得很:“朕打你,再疼也得忍着,受不住也不能躲。”①
楚珩垂下眼帘,攥了攥掌心不敢再揉,闷闷地称是。
凌烨微微扬唇,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放在案首的那册《诗经》,他心头微动,语气带了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纵容,对楚珩道:“罢了,你这样子,也不必去靖章宫其他地方了,日后便在御前侍墨吧。”
--------------------
①陛下说了,既然都说他欺负皇后,那不欺负两下就太亏了(bu shi),这句话并不是本意,也不可能真正践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