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此生
宣熙十三年二月初八,仲春,上上吉,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韩国公府和钟平侯府今日高朋满座,红绸飘飞喜气洋洋,裕阳世子韩澄邈迎娶楚家姑娘楚歆为妻,天子赐婚,十里红妆相迎。
钟平侯府,十全嬷嬷们正在为楚歆绞面梳妆,身旁围坐着楚家的姐妹和闺中的密友,正在与她说笑打趣。
大胤的女儿出阁晚,讲究些的人家,定下亲后还会再留一两年,一则要教导女儿成亲后的人情道理,二则日久见人心,也好考教观察郎子是否真正值得托付。
人常说成亲好比第二次投胎,纠错成本太大,投错了甚至可能会影响一辈子,如何能不慎重?
今日楚歆要嫁的人,显然通过了两年多的“考教观察”,她那在此事上“吹毛求疵”的哥哥最终都点了头。
楚珩身为长兄,又总觉过去的十六年远在漓山未曾尽过为兄之责,给楚歆添了一笔无比丰厚的陪嫁——其中还有她“嫂子”给的那份,从金银珍玩到田产铺子再到人手仆从……无所不包。
穆熙云小恙在身,和叶见微两人不便过来,但是叶书离和叶星珲代表母族漓山叶氏,也给楚歆添了一大笔妆奁。
年前韩国公府纳征送聘礼,已是声势浩大,昨天楚歆的嫁妆出门,那更是十里红妆,第一抬嫁妆进韩国公府正门的时候,最后一抬还没从钟平侯府里出来,羡煞旁人。
放在三四年前,谁能想到钟平侯府的一个庶女能有这等造化。回想当初韩澄邈与楚歆订亲的时候,人人都说韩国公世子亏了,可后来,谁不赞叹人家慧眼识珠,都改口称“门当户对”。
只看钟平侯府前拦门的人,今天韩澄邈能不能接到新娘子还不好说呢!
——围坐在楚歆身边的女孩儿们一边说着话调笑,一边替她添粉看妆。
楚歆手执却扇,红着脸莞尔抿唇,心里既羞怯又期待,还有一丝小小的担心。
今天哥哥和阿琰他们应该不会太为难阿邈吧……
彼时钟平侯府正门前,锣鼓齐鸣,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韩澄邈身着祥云如意并蒂同心纹金镶边大红喜服,端的是仪表堂堂,丰神俊朗。迎亲的队伍里有苏朗、萧高旻、云非、陆稷以及韩家的兄弟们,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簇拥着新郎官下马登门。
而钟平侯府这边拦轿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除了楚琛、楚琰这些楚家的兄弟外,还有叶书离、叶星珲两个母族来人。当然,最最关键的还是东君这位大舅哥,往那一站,真是让人压力倍增。
但好在新郎官“对症下药”,有备而来。到了正门前,旁的且不说,催妆诗总得作两首吧,裕阳韩氏诗书传家,韩世子自是信手拈来。诗赋很在行,兵法也难不倒,才兼文武,除非真是摆开场子比划,不然谁都拦不住新郎官求娶新妇的步伐。
门前几番热闹宾客起哄,气氛格外欢快,迎亲队伍的人上前帮衬着新郎官逐个击破了。韩家的兄弟们去缠着楚琛、楚琰他们,苏朗走到星珲面前,笑道:“说好的,不捣乱。”
星珲伸出一只手:“那你给钱。”
旁边的叶书离“财迷心”更重,早把扇子往腰后一插,双手摊开递到萧高旻面前,脸上明晃晃的四个大字——“拿钱买路”。
世子爷极其配合,眼都不眨地从喜钱筐里一连抓了好几把金锞子塞给叶书离。
新郎官用足了心思,早早定下了“分而化之”的计策,又提前几天将几位舅子单独请了一遍,逐个给足了“贿赂”,现在这群拦门的果然都很上道。
唯独一位最难应对的大舅哥,旁人帮不了,只能由新郎官自己上。
楚珩睨眼看向面前拱手行礼的韩澄邈,这小子从年前下完聘礼就开始隔三差五地向他献殷勤,前几天更是悄悄求到了陛下跟前,请凌烨帮他美言几句。
其实好几年看下来,韩澄邈确实是良配,人品才能样貌无一不贵重,最难得的是——
楚珩瞥他一眼,还是弯了下嘴角,强装严肃道:“阿歆喜欢你,今日我便不拦了,若日后你对她不好……”
“二哥有的是法子治我。”韩澄邈说。
楚珩“嗯”了一声,侧身让开路,微微笑了起来,“吉时到了,去吧。”
噼里啪啦的鞭爆声响起来,新郎官被众人簇拥着,喜笑颜开地往绣阁去。
楚歆今日一身喜服曳地,头戴凤冠珠钗,脚踩云锦绣履,眉心描花钿,朱唇涂丹脂,一向清丽示人的女孩子今朝盛装打扮,惊艳了所有人的眼。
她却扇障面,端坐在绣榻上,韩澄邈走进来,还没见到心上人的脸,只望着那身嫁衣,眉眼中的笑意就掩不住了。
奠雁揖礼后,新娘的密友姐妹们团团围过来,新郎官再作催妆诗,如此,终于将新娘催了出来,携得美人归。
新人拜别过娘家父母,上花轿,迎亲的队伍凯旋而归,锣鼓齐鸣,浩浩荡荡地往韩国公府去。
鸳鸯比翼,鸾凤和鸣,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第三日新人回门,楚珩特地又来了一趟钟平侯府。
新婚燕尔,楚歆在韩国公府一切都好。
裕阳韩氏门风清正,韩国公夫妇待她如亲女,尤其国公夫人为人和蔼爽快,进门的第二天,就将世子院中的一应事务尽皆交付,教她掌理中馈;叔伯姑嫂们也都和善可亲,很好相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嫁的人。
褪去少女的青涩,楚歆换了身新妇的装扮,眉黛青颦,莲脸生春,脸上带着抹新婚的娇羞,微垂星目,莞尔应答钟平侯的问话,韩澄邈坐在她身旁,袍袖相接处隐隐可见两人相扣的手。
楚珩端着茶盏,眸光恰好扫过,他唇角轻牵,算是放下了心。
……
待忙完楚歆的婚事,转眼二月就过去了一半。
楚珩再至钟平侯府,这一次,他从钟平侯楚弘手里拿走了写给姬无诉樰的放妻书。
四月初一是漓山十年一度的开山庆典,楚珩在这之前挑了个宜迁坟启攒的大吉日子,起棺扶灵带姬无诉樰回家。
上巳节过后,三月初七就很合适,正好也给清晏过完了生辰。
近来九州太平恒昌,朝中无患事,唯一一件要务就是天子大婚。小半年过去,文武百官们反对无用、劝说无果,纠结到最后渐渐都接受了这件事。
虽未定下日子,但大婚是迟早的事,外朝六部九寺会同内廷六尚两司都早早地预备了起来。于是从呈到御前的奏折,到宣政殿的大朝会,大臣们天天争大婚礼制,大到各项礼典流程,小到玉佩该是什么颜色,吵得热火朝天,比两个当事人还忙。
凌烨点了几位忠心无二的重臣会同监国,白龙鱼服,陪楚珩一起去了漓山。
既是到阿月长大的地方看看,也是去见叶见微和穆熙云。婚姻乃奉天之作,承地之合,理应顺父母之意,还未见过师父师娘,怎可擅专定下婚期。
此番扶亡母灵柩回家,楚歆、楚琰并女婿韩澄邈自然同行前往,倒是阳嘉郡主,听闻皇兄要去漓山,当即按捺不住了,跑到了宫里求凌烨和楚珩把她也带去,保证路上听话不添乱。她想游览宁州很久了,无奈前两年九州内外动乱,一直未能成行,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一通歪缠过后,终于把凌烨烦得点了头应允。
三月初七,春山如笑。
姬无诉樰葬在帝都北郊,她当年只是妾,又曾入过掖幽廷,虽遇成德皇后诞下嫡皇子大赦天下,幸从奴籍脱身复回良籍。但在世人眼中依旧被低看一等,死后未能入钟离楚氏祖坟,就地葬在了帝都。
不过这也不值当得什么。落叶归根,于姬无诉樰而言,天下之大,除了漓山,哪里都不是她的“根”。
回家是件莫大的喜事,诉樰在天之灵一定很高兴,因而他们这一路风和日丽,畅通无阻。
三月廿四,楚珩扶棺抵达漓山祖茔,停灵于家祠,和列祖列宗说说话,再择吉日入土为安。
从建宁元年到宣熙十三年,整整三十年的光阴,岁聿云暮,日月其除,姬无诉樰终于在死后的第十五个年头得以归家。
从帝都动身前楚珩已传信给师父师娘,皇帝微服到访不欲声张,叶见微算着日子,派了早些时日回来的叶书离和叶星珲轮流到一叶孤城城门前迎驾。
这日正好该叶书离在门口等着。
远远地看见了楚珩一行人,鬼见愁就迎了上去,朝皇帝拱手行了一礼,引着他们往漓山上去。
楚珩还要去一趟城中漓原侯府,便让叶书离先将阳嘉郡主、楚歆、楚琰和韩澄邈他们几个人领了上去,带他们赏一赏漓山的春日胜景。
再有几天就是庆典正日,漓山四方来客,叶见微此时并不在城主府中,楚珩办完了事,带着凌烨慢悠悠地往漓山去。
三月里春光明媚,一路沿着石阶拾级而上,楚珩很久没回过漓山了,和凌烨一边走,一边闲聊起一些从前在师门的往事。
说起来,自打楚山花就是东君的事传回漓山后,楚珩还没见过师弟师妹们呢。
这群少年们往日最是黏他们的山花楚师兄,恨不得时刻栓在他身上才好。与此相反,对平日很少见到的东君大师兄却是又敬又畏,在他们心里,大师兄就是全漓山最不可招惹的存在,强大、冷酷、无情,比掌门师伯叶见微还要让人敬而远之。
——不过是帮少主做了几回师兄管教师弟的戏,就让东君的形象演变成这个样子,楚珩对此也很无奈。
走过浮空吊桥,到了山门,不出所料,果然引得师弟们人仰马翻,见到他都不知道心里到底是对东君的畏惧占了上风,还是对山花的亲近更胜一筹,一个个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楚珩看得好笑,打过了招呼,挥挥手示意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还只是个开始,从山门走到殿前广场,无论谁见了大师兄都一阵手忙脚乱,然后原地呆立似鹌鹑。
凌烨看得啧啧称奇,轻笑着同楚珩咬耳朵:“东君在漓山到底做了些什么,一路过来怎么都那么怕你?”
楚珩无奈:“这都得问星珲……”
“他小时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得不行,三天两头地就要犯一回漓山的戒律。他虽然是少主,但也没什么特权,犯了错一样要受罚。回回在水镜台抄门规抄得苦不堪言,我师父也不理他,他就只好跟我和书离诉苦。”
“后来等我到了归一境,便总以姬无月的名义去水镜台捞他,我是全漓山的大师兄,也是他的嫡亲师兄,由我管教理所应当。不过毕竟是犯了错,就算我不揍他,对外也总得装出个带回去责骂的样子,是以每次我把他从水镜台带出来,他就一副泪眼汪汪、满脸害怕的样子跟在我身后,在望舒殿待上一段时日再出去。外面便都以为他在望舒殿挨了打,是在受罚和养伤。”
楚珩继续道:“等我入境大乘,成了漓山东君,就更好把他从水镜台带出来了。他去望舒殿‘挨打’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大师兄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的名声就这样传开了。”
凌烨轻笑:“你师父也不管么?”
“我师父?只要星珲不太过分,惹他生气,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横竖我带星珲回望舒殿也不会放任他瞎玩,就是换个地方和他读书习武罢了。不过星珲若是真的惹到了他爹,那才是谁都救不了他。”
楚珩想起从前星珲被东都境主满漓山追着跑的场面,不禁笑出声,又有些纳闷道:“但这小子被我师父骂的时候,总有办法把我和书离一起拖下水,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总是我们三个一起在长极殿罚跪。”
这次庆典他们三个都回了漓山,也都带了人。星珲是和苏朗一起从昌州过来的,叶书离表面上独行,实则漓山庆典,书院也会来人道贺送礼,为首的正是他们家世子。
叶书离和萧高旻的事他们还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没敢跟东都境主坦白,生怕成为点爆火山的最后一根柴火,师兄弟三人谈及此事就瑟瑟发抖,都很愁。
逆子太多,得过且过吧,楚珩盘算着看在陛下的份上,届时他应该能少挨两下揍吧……
穿过殿前广场,就到了叶见微和穆熙云所在的长极殿。见过师父师娘,说完了要说的事,楚珩安排好楚歆楚琰阳嘉他们的住处,便带凌烨一起回了望舒殿休息。
一别良久,东君的望舒殿恢宏而清静,即便庆典添了几分喜色,比起旁的地方,这里依旧显得人影稀疏。
踏入殿门,楚珩先去了后殿的一隅清室。室内长明灯静静燃烧,檀香袅袅,这里供奉着一方牌位,是姬无诉樰。
“陛下等我一会儿。”楚珩低声朝凌烨道。
他走上前跪在了牌位前的蒲团上,今日终于一偿亡母夙愿,楚珩有些出神地凝视着这方牌位。
无论是在浅淡稀薄的幼年记忆里,还是在穆熙云谈及的过往里,姬无诉樰,一直都是一个娴静而坚韧的女子,苦难和岁月始终磨灭不了她那颗温柔坚毅的心。
从四岁到二十岁,楚珩在漓山生活了十六年,后来又回到帝都,每每想起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一双温柔慈爱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一路成长。
他也一直都记得,有朝一日,要带母亲回家。
楚珩行了一礼,回过神来,就见凌烨走到他身旁,撩起袍子也跪了下来。
“哎——”
凌烨俯身拜了下去,“都见过师父师娘定下大事了,现下拜高堂报春晖,应该的。”
楚珩没再阻拦,轻笑道:“定下大事是说,择吉日开祠堂,在漓山家谱上添上你这东君夫人的名字吗?”
“那当然。”凌烨认真地点头,“方才都过了明路了。”他忽而想起了什么,摊开手掌往楚珩面前一递,“给我的聘礼呢?”
“要聘礼啊……”楚珩唇角弧度更弯,歪着头想了想,沉吟片刻,“那就这个吧。”
他握住凌烨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笑道:“陛下坐拥山河,金玉俗物不足为提,我想来想去,便拿这个作聘礼吧。”
凌烨反扣住他的手,“夫君以己为聘,吾心甚悦,收下了。”
楚珩眉目弯弯,又反问道:“那陛下给我的聘礼呢?我们来的时候,帝都可是在筹备天子大婚。”
凌烨莞尔道:“高堂在上,山河作誓,此生为聘。”
楚珩笑起来,回答说:“我要当皇后。”
并肩再拜两拜,往牌位前供上新香,楚珩带着凌烨往前殿休息,晚些时候再去师父师娘摆的家宴。
炉中的檀香飘飘袅袅,灿如莲花,绕着牌位盘旋一周,直往天上去了。
牌位上的名字静静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一如当年她站在钟平侯府侧门前,目送小楚珩去漓山。
——我想他平安快乐地长大,要他为自己而活。若是以后能遇到个他喜欢的,也疼他爱他的人,好好地过一辈子,这便就最好了。
……
庆典过后,四月初八,上上吉日,叶见微开漓山祠堂,修家谱。
他们将姬无诉樰葬在了祖茔杏雨梨云处,最后一抔土盖上的刹那,一叶孤城飘起了濛濛春雨。
四月初十,楚珩和凌烨辞别师长,从漓山启程。
回帝都,准备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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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见微知道家里出了三个逆子这事儿,应该会在书离萧萧的番外里写。
另注:文中的一些婚姻祝词有借鉴婚礼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