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儒宗门
是夜。
青城山上有儒宗,儒宗门中有三十二峰。
天下闻名的儒宗,就在青城城门外的高山之上。
当年创立儒门的孔圣教化自己三十二弟子时,曾言“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并亲自点燃烛火,彻夜高照。
至今七百余年,儒宗正峰上齐物殿内,那盏灯火依旧燃烧,通宵达旦。
青砖落桐花,月光亮如冰。
魏危眯起眼睛,就在一眼能望到儒宗山门的屋顶上站着,仰视着那在黑夜中彻夜不熄的灯火。
“欲叩儒道门,先登圣贤梯。”
对大多数人来说,去儒宗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山下那三百二十阶圣贤梯,老老实实一步一步走上来,皇帝也不能免俗。
但对轻功上乘者,就有另一条路了。
——无悔崖。
儒宗三十二峰,最矮的那座名为“坐忘”,正是陆临渊所居住的那座。
而坐忘峰连着山下,就是无悔崖。
世人皆说,儒宗掌门徐潜山对他这位大弟子极为疼爱,力排众议,将一峰之位划给陆临渊一人居住。
虽然世上能通过无悔崖上山的人寥寥无几,但也不是没有。
魏危十分好奇,难不成这徐潜山不怕哪位武林好手大半夜从无悔崖上去,了无生息地结果了他的宝贝徒弟?
**
到了无悔崖前,魏危往上看去,危山高百尺,藤蔓参差,石壁带藓,几乎垂直,稍有不慎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从地下到山上近千仞,一点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正如名字所言——登而无悔。
但这难不住魏危。
武学中,有一样东西是绝无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进益的。
那就是轻功。
人的身量随着年纪变化而增长,所以中年人天生不如少年人,男子天生不如女子。
而江湖上哪怕有好事者出一个轻功排行,魏危也绝不会低下前三。
魏危足尖点地,拔地而起,不沾尘土,即落即上,像是蜻蜓点水一般,浑身一点分量都没有,似乎初春最嫩的一片叶子就足以借力。
深夜更露重,水汽沾染了眼角,幽幽崖风灌上来,遇到崎岖不平的,她便抽刀而出,飞快掠过满目苍翠之色。
如登云梯,魏危像是一只猫儿,轻飘飘翻落到坐忘峰上。
无悔崖旁,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孤零零一座八角凉亭。
登上无悔崖,底下就是闻名天下的儒宗。
青城至今还流传着圣人骑牛过山关,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传说。
魏危就站无悔崖的边缘,往前走了几步,忽而踩了踩,又跳了跳。
好像与她们百越也没什么不一样。
月色清寒,照着枝头的桐花,山上的节气与山下有些许不同,山下桐花已到荼蘼,山上却还是清明景象。
朔风摇动桐花树枝,魏危往小道的尽头走去。
她要找的是陆临渊。
第一,两年前对方来百越时,她接到战帖,粗粗看见了个“儒”字就丢在一旁,闭关了两年之久。
第二,她想问一句这战帖还做不做数,若是作数,今晚他们两个可以痛快打一场,若是不作……那他们也得打一场。
毕竟来都来了。
魏危指尖点了点刀柄。
走了没有多久,面前出现一栋四合院落式的屋子,样子并不十分显赫,高墙深院,屋顶铺着黛瓦,檐角的占风铎在风中轻轻晃动,里头还点着灯。
屋子自然是关紧的,魏危收起战帖,右掌攀墙轻轻一跃,翻至墙内,桐树在风中簌簌摇晃,如雪花飘飞。
灯已熄,只有院中左边还有昏黄的亮光,隐隐可见人影。
魏危靠近,察觉到屋内远高寻常的温度,不由得皱了皱眉,在极不起眼的角落戳了个洞,看向屋内。
雾气弥漫,水汽湿润了月色,像是渐渐烧起来。
魏危眨了眨眼睛。
真巧啊,赶上人家洗澡了。
**
房间内的人忽然顿了顿。
那人背对着魏危,加之烟雾缭绕,魏危看不出对方的身份,不过进来时她觉察到,这么大一座屋子里头只有这一个人,想必是陆临渊本人没有错。
那人微微侧过头,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以魏危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头发披散在浴桶之外,以及搭在木质浴桶上的一只手。
魏危瞳孔未动,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以儒宗的标准来,此举算得上放荡。
——虽然魏危只是在想,这人准备什么时候从浴桶里出来。
魏危:“……”
房内泡澡的人:“……”
魏危就站在门口等着,夜色凉凉沁下来,一轮明月挂上桐树枝头,新月清晖。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的人微微矮下身,传来水声,魏危不由精神一凛,以为对方终于是要出来了。
然而那人只是换了个动作,将自己缓缓沉入水中,连着那墨发也如绸缎一般抽走,泡在了水里。
魏危:“啧。”
——一刻钟过去了,没好。
——三刻钟过去了,没好。
——半个时辰过去了,怀疑是不是泡晕了,考虑要不要把他从浴桶里捞上来。
魏危从百越到中原之前就听人说过,中原人做事总是磨磨唧唧,十句只有两句有用,但她不会想到居然会有人在浴桶泡半个时辰。
水仙也没有这么泡的,他要在里头开花么?
魏危在外头耐心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等到烟雾逐渐散去,浴桶里的水凉得大约可以冰浴,魏危也已困得支起头,才听到屋中那人轻轻叹气的声音。
那人从水中起来,微垂羽睫不知道在想什么,捞起一件白色里衣,从浴桶里出来,水淋淋滴落在地上。
刚刚沐浴完,总要花上一段时间打理自己,魏危已做好再等上半个时辰的心理准备。
但下一秒,那人便推开门,带着满屋子水汽,来到魏危面前。
他浑身湿透了,只穿着一件白色里衣,披一件青色外套,头发也只是胡乱擦了擦,墨水浸润一般,正往下淋淋滴着水。
像是水里爬出来勾人艳鬼。
“怎么不动手?我等了你很久。”
陆临渊这么说着,微微地笑,墨色的眼眸仿佛含着黑夜里的云影。
可能是在水中泡得太久了缘故,陆临渊的皮肤显出几分苍白。
他的眼睛是漂亮桃花眼,在月下含着笑意,本应该显得几分风流,就算本性不是,总该有些少年郎的气质。
但他没有。
魏危看到陆临渊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绝非外头说书人所谓的“风骨鲠正的少年侠客”。
身为百越巫祝,魏危见过无数双眼睛,天真的、嫉妒的、谄媚的、傲慢的……可她还是头一次见陆临渊这样的眼睛。
——含着笑意,亮得惊人,看似平静的眼中像是涌动着狂流,直教人堕入黑暗之中。
陆临渊神态慵懒随意,仿佛很可惜的样子。
“半个时辰了,你怎么还没有杀我。水实在太冷了,我呆不住,才出来了。”
魏危抬了抬下巴,语气客观:“我以为你在锻炼身体。”
陆临渊一愣,而后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音像是沉浸在冰凉潭水中缥缈的云影,凉凉的,没有什么感情。
他笑问:“所以你不是来杀我的。”
这人好似脑子有点毛病。
这语气,好像巴不得有人来杀他一样!
这样的人倘若不是穿着儒宗弟子的袍子,魏危会以为他是异教兴趣使然的魔头。
魏危觉得多说无益,就把怀中的战帖递给陆临渊。
陆临渊接过,看见上面字迹时讶然挑了挑眉头,似乎没料到还有人留着他两年前写的东西。
陆临渊若是没记错,当年他下战帖时,这位传闻中的百越巫祝根本没有到场。
陆临渊合上战帖,含笑抬眼:“所以你是……”
魏危的手搭在刀柄上,微微颔首示意:“百越巫祝,魏危。”
陆临渊肩膀微微放松,靠着墙壁懒懒说:“久仰,失敬。”
报出家门之前,魏危以为身为儒宗弟子的陆临渊,听到“百越”这个两个字,就该暴起杀人了。
陆临渊:“所以巫祝大人千里迢迢从百越到青城,又不吝深夜到访儒宗坐忘峰……”
魏危理所当然:“是来找你切磋的,帖子都给你了。”
陆临渊闻言瞧了一眼天色,顿了顿,微微无奈地看着她。
魏危一点也不会察言观色,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两年前你给我战帖时,我正好准备闭关,况且我不喜欢儒修,就没去。”
江湖上有关百越妖女当年没有应战的传闻颇多,除去那些太过荒谬的,普遍都觉得是因为当时的陆临渊还没有名气。
陆临渊之前一直在青城,从未参与过江湖事,直到这一场才声名鹊起。
至于百越妖女的名声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当时一个无名小卒约战,不去也是理所应当。
魏危说得直白坦荡,一时陆临渊也有些无言。
陆临渊看着魏危那张脸,好片刻才轻声问:“巫祝大人多少岁?”
魏危点了点刀柄:“十九。怎么,觉得我太年轻?百越四大部落的巫咸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陆临渊笑了笑:“不是。百越首领巫祝成名已近二十年,我当年下战帖时,没想过会是一位十几岁的女子。”
魏危颔首:“上一任百越巫祝是我母亲,你下帖子时,我已继位一年。”
陆临渊当年并不知道百越巫祝叫什么,所以只在帖子里写约战百越巫祝。
陆临渊手指微微碰了碰眉心,头一回感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