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朋自远方来

被魏危这一顿搞下来,陆临渊眼神清澈不少。

陆临渊起来之后叹了一口气,与魏危说外面夜风凉,不如进屋详谈。

魏危也不客气,跟着他直接进了卧房。

陆临渊无言了一会:“正屋是待客的地方。”

魏危:“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客人,随意就好。”

陆临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心想他是进来换衣服的。

他沉吟,还想要挣扎一下:“我总还是要点清白的。”

魏危奇了:“儒宗孔圣说过男女共处一室就没了清白么?”

陆临渊想,孔圣还没说过男女脱了衣服共处一室就没了清白的,他老人家大约也没想过后人会这样。

陆临渊静了静,只好妥协又披了一件鸦青银线鹤氅。

虽说过了清明,但山上的寒意仍不可小觑。陆临渊先前泡了冷水澡,又与魏危在寒风中打了三个回合,此刻身上冷冰冰的。

他点起灯,从暖水壶里倒了些热茶,切了生姜末一冲,又点了炭火,屋子里总算有了些热气。

魏危抱刀,坐在椅子上等他。

整个四合院子端肃井然,大大小小起码有二十多个房间,但真正被陆临渊常用的却没几个,就连整个卧房也并不富丽堂皇。

魏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房内很简约,门旁是红木和合窗,龟背锦窗棂格透着月色。

屋内分出两进,外头是木桌与几架多宝格,右边是整面墙的书橱,里头是一张月洞床,以落地明罩分开。

用的器物清贵不华丽,只令人觉得沉稳,很是符合儒宗弟子的身份。

魏危想,这地方不错。红木和合窗宽敞,藏不住人影,若是外头的人攻进来,可以从床头棂格撞出去。

陆临渊拿起姜茶盏,那辛辣的味道就算隔着一个屋子魏危也嗅得出来。

但陆临渊仿佛没有味觉一样,面不改色喝下。

魏危觉得差不多了,就抬了抬下巴开口问道:“为何不愿意和我认真打?我来儒宗,只是来找你切磋的。”

陆临渊拎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白水:“实在抱歉,我这人有个毛病。”

魏危洗耳恭听,以为陆临渊要说出什么功法破绽,积年沉疴之类,却只听见陆临渊微微叹息。

“只要死不了,我就不想动弹。”

魏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魏危:“什么意思?”

陆临渊微微笑着:“因为你不想杀我,所以我就没有必要与你生死相搏斗。”

魏危冷不丁开口:“如果我想杀你呢?”

陆临渊挑眉:“你杀我,我就会死啊。”

魏危:“……”

魏危本来觉得这些年她一心想要当天下第一是练武练傻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

她摸上桌子的杯子,喝了一口水,还是温热的。

陆临渊单手晃了晃杯中的姜茶,声音淡淡:“我不知道百越是什么样子,但巫祝大人有没有讨厌的东西或是事情?”

“有人数年如一日的让你做一件事,就算是本身并不讨厌,也很难对它生出喜欢的情绪来。”

魏危看着他,语气平平:“所以你讨厌练武?”

陆临渊“啊”了一声,眨了一下眼睛:“我说得这么明显。”

魏危眯起眼睛:“你这么讨厌练武,偏偏是个练武的奇才。我敢说你们中原加上我们百越,没有人比你根骨更好,你这种人就算三岁捡起一根树枝,十八岁也能成为大侠。”

陆临渊这次是真的笑了:“承蒙巫祝的夸奖,可惜我这天赋没法给别人。”

儒宗说勤能补拙,但对真正攀爬到顶峰的人来说,才知道天赋这两字有多重要。

江湖中,一个人若在少年时不能在江湖上排上名号,那这一辈子的武学造诣也就到头了。

魏危有些不甘心:“真没办法努力一下?我只是想切磋一下,一下而已!”

陆临渊背靠在太师椅上,眼皮都没掀起来:“努力不了,就如巫祝大人一心想做天下第一,我也一心只想在儒宗混吃等死。”

陆临渊是魏危遇见的头一个能与她打成平手的人,但这人居然放着天赏赐吃饭的武学天赋当做玩物,说出“想一辈子在儒宗混吃等死”这种话来。

魏危简直匪夷所思。

魏危盯着陆临渊,陆临渊一双桃花眼也看着她。

“罢了。”

魏危神色凝重,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帖子。

陆临渊见此缓缓坐直了。

魏危与他第一次见面就拿出两年前一封早就遗忘的战帖逼他切磋,陆临渊想,这总不能还有第二封?

魏危道:“借支笔。”

陆临渊顿了顿,把笔沾了墨递给他。

只见魏危蹙眉,表情不是很乐意似的,在帖子上写下了三个字。

——陆临渊。

陆临渊见魏危在写什么,就好奇转过去看,等看清帖子上的字,不由低低笑出来。

“这是什么,阎王帖么?”

帖子上写了十来个名字,是按照江湖排行榜来的。

江湖上每五年就会在扬州举办一场演武大会,召集天下豪杰互相切磋,一决高下。每此排行榜都会更新,只是儒宗向来与世无争,弟子从不参加江湖排行,故而陆临渊的名字是在帖子上最后一个。

本来陆临渊这个名字已经被划去了,但是刚刚魏危又再把他加上。

看来是魏危来之前自信满满,觉得自己肯定能打败陆临渊才提前划掉的。

魏危把帖子一合,面无表情:“我本来想来青城打败你之后,下一站就去扬州找这个中原第十。”

但是没想到第一步就失败了。

“……”

帖子被魏危放在桌上,陆临渊看着桌上那封阎王帖,伸手拿起,轻轻翻开,一扫上边名姓。

祯朝国都开阳如今风靡楚派侬丽纤长的字体,青城则推崇赵派的宽绰典雅。

魏危的字和这两派都没什么关系——简而言之就是一眼能让人看出来写的是什么。

字如其人,魏危的字干净、利落,就和她的霜雪刀一样。

“其实也不必找别人。”

陆临渊食指在魏危刚刚摁过的地方轻轻蹭了一下,状似无意地丢开帖子,说起这话来也是淡淡的,一点也不猖狂。

魏危不由得看向他。

陆临渊眸中似有星点闪烁,温和如玉的皮下流露出一点张狂的恣意:“你赢了我,就是赢了整个中原了。”

“……”

房中一静。

很难想象一向以仁义宽和面世的儒宗弟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通常这样过刚易折的言语,于武学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总有一天会触到霉头,于人亏损。

魏危抚摸刀柄的动作顿了顿,看着他眯起眼睛:“我不信。”

魏危:“有人告诉我,你们中原人最会骗人。”

陆临渊的神色仿佛云雾遮蔽的高山,只能远望却看不见实处。

他似笑非笑:“只要是人都是一样,哪有不骗人的?况且我没有必要骗你。”

魏危:“你们儒宗从不参与江湖排行,而且我听说你除了两年前去百越,从未出过青城,你怎么知道你就是江湖第一?”

陆临渊微笑:“子非鱼……”

霜雪刀被大拇指拨起出鞘一寸,陆临渊噤声,无辜看着她。

这是半点听不得经典教论啊。

过了片刻,陆临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你不如留在儒宗,青城也有好些身手不错的豪杰。”

魏危抱臂:“比起你如何?”

不知不觉,陆临渊已经成为一种评价标准了。

陆临渊沉吟道:“尚可。”

那就是不如何。

魏危指尖点着自己的胳膊,显然还在思考。

屋内那灯盏缠绵的光倒映在魏危那双乌黑的眸子里,露出来的脖颈也打上一层冷釉般的的光泽。

陆临渊眼睛不知道盯在哪里:“儒宗弟子不参与江湖排名,有一些我还没有交过手,或许有更厉害的……”

“我等你。”魏危忽然抬眼开口。

陆临渊微微笑着,住了口,看着她。

他披着鹤氅,里头青色的外袍与里衣因为先前的打斗已经松垮下来,领口下可以看见明显的锁骨,目光澄澈而温和。

若只单单看这样的气质,会让人觉得陆临渊是个温润如玉的儒宗君子。

美色当前,魏危与他对视,眼中不见任何动摇:“我等你什么时候有心思和我切磋了再说。”

百越人对猎物一向很有耐心,况且以武学造诣来看,陆临渊很强,值得魏危等上这么一遭。

陆临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魏危咕哝道:“正好我也想知道,儒宗是怎么培养的你。”

方外清灵之地,怎么养出一个与百越十二尸祝喂了上万招的魏危同水平的陆临渊。

陆临渊那双灼灼动人的桃花眼忽如冬风吹过,倏而凋零。

他淡淡:“你最好不要知道。”

魏危只当做没听见。

“好了。”事情暂告一段落,魏危道,“那我就暂且呆在儒宗,你不会明天就去向你师父举报我吧?”

陆临渊的师父是儒宗掌门徐潜山,在魏危所知里,似乎不是位对百越宽和的人。

陆临渊忍不住挑眉:“我难道是这种人?”

魏危很有经验似地开口:“人未死之前都不能盖棺定论。”

陆临渊很轻地笑了笑:“巫祝大人这话说得很对。”

月已西沉,再说下去天都要亮了,陆临渊提起灯笼:“巫祝随我来。”

坐忘峰这么大一间院子自然是有客房的。

陆临渊带魏危来到隔壁房中,刚刚打开房门,灰尘就扑面而来。

饶是魏危,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就是我今晚要住的地方?”

陆临渊身形顿了顿,显然也是没料到只是一段时间没人来过,居然落了这么一层灰。

陆临渊食指抹过红木桌子,指尖上一层灰色发亮的尘埃,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大拇指碾走指尖灰尘。

陆临渊退了一步:“明日我让三叠峰的仆役来打扫,不知巫祝大人……”

“叫我名字,你在中原叫我巫祝,是觉得我到处寻着人打架么?”魏危一扫房间内部,布置的倒还可以,但太久无人居住,被褥也存放在柜子里,不知道多久没有晒过了。

和陆临渊那间屋子比起来,简直就像个阴暗的牢狱。

她从屋子里出来:“这地方确定能住人?”

“抱歉。”陆临渊缓缓开口道。

“坐忘峰平日没有什么人来,其他房间大概也是这样,魏姑娘今日……”

魏危看向他,忽然开口:“你看你的房间挺好的。”

陆临渊看了一会魏危,这才轻声问道:“魏姑娘想住我的房间?”

魏危:“不行?”

陆临渊:“自然是可以的。”

魏危:“你们儒宗弟子不会因为女子睡了自己的床铺,就出去念佛磕头吗?”

陆临渊一哂:“儒宗不是禅门,况且男子污浊,怎么会让魏姑娘睡我睡过的地方?”

魏危眉头微微一皱:“什么意思?”

陆临渊含笑:“自然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魏危打断他:“你让我睡地板?”

陆临渊点头,语气温和:“我会铺好地铺的。”

“……”

魏危看着陆临渊,陆临渊也看着她。

她这辈子没睡过地板。

魏危皱眉,觉得应当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不是客人吗?你们孔圣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君子乎’,你书读到哪里去了?”

陆临渊也懒得纠正她记错了,懒洋洋道:“你刚刚还说,你不是正经客人。”

魏危:“……”

**

陆临渊挪开桌子,从橱柜里抱出被子,熟稔铺在地上,看样子还不是第一次。

一层草席,一层棉布,一层垫被,接着是被褥。

自称为中原第一的陆临渊正毫无防备背对着魏危,半跪着给她铺床。

那双拿起君子帖对战霜雪也毫无颤抖的手骨节明显,带着剑茧,此刻却抚平松软的床铺,连魏危也不由得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脖子。

鹤氅垂落在地上,往上一点是劲瘦的腰,和常年不露出来的白皙脖颈。

只要轻轻一刀,无论是什么样高贵的人物都会死。

陆临渊起身,左手不由自主按住自己刚刚被魏危注视的地方:“……不知道你在看什么,但我想一个人的脖子一定不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有关脖颈的想象,如果不是情人之间交颈厮磨的呢喃,那就是刽子手手下利落的屠刀。

对魏危来说,总归不可能是前者。

魏危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皱眉,看着地上的地铺。

陆临渊看着依旧抱臂站着的魏危,语气微微无奈:“一日,一日就好。”

魏危摁了摁床褥道:“我喜欢硬板床,你这褥子太厚了。”

陆临渊耐心解释:“地上有凉气,太薄了不好。”

魏危:“真不能睡你床上?”

陆临渊脸皮有些许绷不住的痕迹:“恩……唔,总归不太妥当。”

“……”魏危终于还是把那句话说出口了,“我不占你便宜。”

陆临渊:“……”

百越风俗果然彪悍。

**

魏危如愿以偿地睡到陆临渊的床上。

代价是陆临渊卷着铺盖躺在地板上。

夜色已深,陆临渊剪断灯芯,望一眼睡在地铺上的魏危。

魏危喜欢侧卧,抱着霜雪刀,以陆临渊的角度,只能看见半埋在被子里的一个头顶。

“……”

陆临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手臂搁在额头,静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