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04/桔子硬糖

换了新环境,一切没宋槐预想得那么不适应,感冒慢慢好了,脚上的伤随时间愈合,没留下痕迹。

生活照常在过,学校和住处两点一线,日复一日。

她这段时间没怎么见过段朝泠。

他最近大概有事要忙,每天走得比她早,回来得也晚,和她一起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样的相处模式反倒让她觉得放松不少。

周五放学,宋槐从学校出来,寻到停在文具店附近的车,跟负责接送她的司机余叔打了声招呼,安静坐在后座,对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早晨余叔跟她提过一嘴,说段朝泠今晚要带她回去吃饭。

回的不是他平常歇脚的地方。

那边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车子穿过两条旧街,七拐八拐,停在胡同口。余叔率先下车,走在最前面,方便给她带路。

宋槐跟在他身后,步履不停,同时抬头环视四周。

整条胡同不长,一眼望到底不过几百米,统一用灰色方砖砌墙,窗格涂了暗绿色油漆,门是朱红色,门簪构件被钉在中槛之上。

周围到处都是年代感十足的痕迹。

她是土生土长的北城人,自然知道这是哪里。

陆续走了几分钟,拐了两个弯,入户的垂花门近在眼前。

宋槐第一时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段朝泠。

他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手中夹带的烟已经燃到了三分之二。

烟灰色麂皮外套裹身,身形挺拔清孑,整个人融进将暗未暗的夜色,场景很像文艺片被定格的某个画面。

注意到她出现,段朝泠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澜的眼神。

他在等她走过来。

宋槐长呼一口气,挪步到他面前,佯装乖巧地喊了声“叔叔”。

段朝泠应了一声,掐掉烟,将烟蒂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带她进门。

厢房南侧转接抄手游廊,走到底,两人拐进一条环形的露天通道。

路面有雪,结了层冰,有些不太好走,段朝泠出声提醒她小心脚下,等走到有棚顶的内廊,没由来地对她说:“等等要见的,是你以后的监护人。”

宋槐愣住,想也没想便脱口问:“不是你吗?”

“法律对收养人有年龄限制,我没办法直接对你负责。”

“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父亲的战友,姓陈。收养人是他的女儿。他女儿常年在国外生活,丈夫两年前因病去世,两个人没有孩子。”

宋槐没再讲话,低垂着眉眼,脚步放慢,目光直直投向自己的脚面,倔强地不肯抬头。

注意到她突如其来的异样,段朝泠偏头看她,“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宋槐低喃出声:“我是不是要被送走了。”

她语调看似很平静,极力隐忍着情绪,像在阐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段朝泠问:“未来你想跟她一起生活么。”

“我听叔叔的就是。”

无论去哪里、跟着谁,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原以为尽量不给养父母添麻烦就不会被抛弃,可事实证明,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个物件,随时都有被丢来丢去的可能。

“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段朝泠温和说,“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事,你可以自己做任何决定。”

俨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宋槐抿了抿唇,几分不确定地重复他的后半句话,“做什么决定都行吗?”

“什么都行。”长辈对晚辈的宽容口吻。

在心里做好抉择,宋槐仰头注视他,“我不愿意跟别人走。”

段朝泠看了她两秒,无故评价一句:“做得不错。”

宋槐顿了顿,疑惑看他。

“以后你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别有那么多顾虑。”段朝泠看着她,“在这里你不需要小心翼翼,明白吗?”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宋槐说:“我还以为你会把我送走。”

“我没有过这个打算。”段朝泠说,“不过我希望你能考虑住在这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为什么?”

“你早晚会长大,住在我那儿终究不太方便。有些事我不好插手。”

他替她的未来做足了打算。

宋槐试图放松身体,不让自己表现得太紧绷。

她一度以为自己会被又一次丢掉。

看出她的僵硬,段朝泠平静补充:“无论如何,你只要记得,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份量不轻的一句承诺从他嘴里讲出来。

说不上缘由,宋槐心有预感,觉得只要他开口,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她愿意去相信,他不会对她弃之敝履。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

北城的冬季昼夜温差明显,晚上比白天还要冷。

宋槐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再去看他。眼前白茫茫的,呼出的雾气遮挡住视线,很快被风吹散。

这个时候的他离她很近,各种层面的。

段朝泠对上她的眼睛,“还有什么问题吗?”

宋槐泛白的嘴唇回了些血色,恢复笑意,摇头说:“没了。”

“走吧。还有一段路。”

宋槐随段朝泠进了北院正房的大门。穿过长廊,往里走是堂厅。

朝北一侧的格栅窗户旁边有道中式六叠屏风,屏风内围隐约映出两道人影,面对面落座。

段朝泠稍稍侧身,让出过道位置,示意她先进去。

宋槐迟缓抬腿,向前走了几步。

听到脚步声,里面的人率先开口:“是静如来了吗?”

段朝泠适时接过话茬:“是我。”

屏风被小幅度折叠,露出大半张红木棋桌。

透过缝隙,宋槐看见两位老人坐在那里,其中一位穿藏蓝色唐装的老人瞧过来,笑说:“你倒是比你静如姐来得快。”

段朝泠问:“她人呢。”

“方才来电说已经下飞机了,这会儿估摸还在路上堵着。”老人看向宋槐,“这是……”

段朝泠对宋槐说:“喊陈爷爷。”

宋槐微笑说:“陈爷爷好。”

“好好好。”陈平霖笑应一声,转头对坐在对面的段向松说,“前些日子朝泠特意过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事儿。”

段向松轻哼,“这有什么好瞒着我的,我还能阻拦不成?”

陈平霖开起玩笑,“不是怕你阻拦,是怕你跟我抢人。”

段向松抿唇不语,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段向松今年已年过六十,年轻的时候生了两个儿子,四十岁以后再娶,和现任妻子有了段朝泠。

三个都是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无果,现如今只盼着孙女出生,奈何老大生了个男孩儿,老二和老三至今未婚。

时间久了,这自然成了老爷子心里的疙瘩。

和段向松浅聊两句,陈平霖无心继续下棋,招呼宋槐到沙发上坐,简单问了她一些问题。

宋槐开始还有些拘谨,发现他问的都是些题外话,譬如穿得暖不暖之类的,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过了会,穿白色厨师服的工作人员敲门进来,端来一份车轮泡芙和热奶茶,把餐具摆放好,搁到宋槐面前。

直觉这是给她的,宋槐礼貌说了句“谢谢”。对方回以一笑,转身离开了。

段向松从棋桌上下来,挪步到沙发旁,坐在主位上。

宋槐偷瞄了他一眼——头发半白,眉眼间和段朝泠有几分相像,面上分辨不出情绪,不怒自威。

看上去没陈爷爷那么随和。

段向松抬了抬眼,看向宋槐,“叫什么名字?”

有种被问话的局促感。宋槐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答说:“……宋槐。”

“多大了。”

“刚满十五。”

“待会儿叫人把西院的空房间收拾出来,以后就住那儿吧。”

宋槐轻挠了一下指腹的软肉,隔了两秒应声:“谢谢段爷爷。”

四人在堂厅待了一刻钟左右。

期间段朝泠出去接了通电话,再回来时,身旁多了一个女人,约摸三十多岁,保养得很好,栗色齐耳短发,身上穿珍珠白的职业套装,干练利落的做派。

她先同段向松打了声招呼,又坐到陈平霖身旁,搂住他的胳膊,亲昵喊了声“爸”。

父女俩几年没见,要说的话自然很多。

宋槐坐在一旁,安静听他们聊体己话,思绪有些放空。

早就忘了承欢在父母膝下是什么感觉。

血浓于水的亲情于她而言实在太过奢侈。

叙完旧,女人从包里掏出一个酒红色的丝绒盒子,递给宋槐,笑说:“第一次见面的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宋槐看了不远处的段朝泠一眼,犹豫接过,听她言简意赅地介绍自己——陈静如,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她名义上的母亲。

又在堂厅待了一会,有工作人员过来,提醒说餐食已经备好。

一行人出了门,朝隔壁餐厅走。

回廊里摆了三对石狮子,分别对应挂在墙上的三幅中式古画。

宋槐刻意走慢些,装作赏画的模样,实际想等段朝泠一起。

等段朝泠靠近,她委婉问:“叔叔,等吃完以后你要回去吗?”

段朝泠不答反问:“你想不想留在这边。”

宋槐直接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她其实是愿意留在这里的,但不想是现在。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

“你自己决定。”

宋槐弯起眉眼,“那我也回去。”

暖调灯光从她眼里闪过,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亮。瞳仁是琥珀色,像杯质地纯粹的干酿香槟。

段朝泠微微扬眉,“这么快就开心了?”

宋槐没想到自己极力藏匿的不开心轻易就能被他发现,正思忖着该如何回话,他的手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很漂亮的手型,指节修长,皮肤白皙却不病态。

一块桔子味的硬糖被他攥在指间。

不是之前她送给他的那块,而是她从没见过的一个牌子。

“别人有的你以后也会拥有,只是时间问题。”段朝泠意有所指。

宋槐隐隐明白他的意思,又隐隐觉得糊涂。不过有一点她大致清楚,他好像在……哄她。

段朝泠不再多说什么,把水果糖放到她手心,“进去吃饭吧。”

他比她先行一步。

宋槐小心将糖搁进棉衣口袋,紧随其后进了餐厅。

晚饭是典型的中餐,品相精致,水纹餐瓷摆盘,盘面绘制的锦鲤和莲花栩栩如生。

宋槐被安排坐在陈平霖右侧,一顿饭吃下来,被照顾得十分周到。

老爷子心疼她自小的经历,瞧着她体型瘦弱,变着花样地给她食补。

段朝泠坐在她对面。

只要稍微抬眼,就能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

他用餐时吃相很斯文,细嚼慢咽,胃口并不大。

骨相极佳,皮肤过分的白。窗外有混着路灯的微弱雪光透进来,照在他身上,有种苍冷的美感。

察觉到她的打量,段朝泠放慢夹菜的动作,随意扫来一眼,精准捕捉她的视线。

宋槐生硬别开了目光,低着头,拿起汤匙,浅浅喝了口汤。

饭后,宋槐跟段朝泠回去。

返程路上,对着窗外走马灯一样的霓虹夜景频频走神,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段朝泠看着她的侧脸,出声打破寂静,“收养手续下周去办,到时候需要你本人到场。”

宋槐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我养父母他们……”

“那边的问题已经处理完了。”

宋槐轻轻点头,没继续这个话题,凭着记忆问:“我需要改姓吗?”

当年宋丙辉将她接回去,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带她去辖区派出所递交了改姓申请。

问完这个自带答案的问题,她下意识去看他。

车厢里昏暗逼仄,她隐约能看清他的五官轮廓。眼型狭长,鼻梁高而挺拔。

街边的光点时不时打在他肩上,影影绰绰。

短暂沉默。

宋槐听见他开口,低沉微哑的嗓音,笃定说:“不用改,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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