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渊河

郁行安视线定住。

今日风和日丽,春深似海。苏绾绾梳着双鬟,上着夹缬窄袖衫,下穿细条间裙,身披天青色画帛。

肖家庭院中种了牡丹和芍药,芍药未开,牡丹却已经盛绽。

她走过庭院时,身上的帔帛缓慢拂过花阴。

日光从直棂窗外射进来,将繁花的影子投在郁行安指尖。

花影随着她的走姿颤动,郁行安指尖的光影也跟着移动。

他望了片刻,垂下眼眸,注视自己指尖颤动的花影。

等花影静谧下来,他呷了两口茶,对肖公赞道:“这茶水甚好。”

“是么?”肖公温声道,“既喜欢,以后便多过来喝茶。”

……

苏绾绾被引入内室,百里夫人——百里嫊,已经坐在榻上等待。

百里嫊很老了,看上去已是六七十岁。她梳着蝉鬓,身穿弧领上衣,外罩间色纱裙,神色慈祥可亲。

她就如同一个平凡的老妇人,从她的面容上,看不见当年令朝野畏惧的权势气焰,也看不见沉寂多年的悲哀颓废。

苏绾绾与她见礼。她态度和煦,东拉西扯地与苏绾绾聊了许久,最后携了苏绾绾的手,说道:“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我读了,很是喜欢。”

她从腕上褪下一个嵌宝石金镯,亲自戴在苏绾绾手上:“你今后若有空,可过来坐坐。”

苏绾绾感觉腕上一沉,连忙恭敬道:“绾绾改日必再来拜见夫人。”

百里嫊含笑点头,又聊了片刻,面露倦色,苏绾绾有所察觉,告辞离开。

“如何了?”马车驶出肖家大门后,苏敬禾骑马跟在马车旁,关切道。

“百里夫人让我今后可再来拜访。”苏绾绾道,“她还赠了我一个镯子。”

苏敬禾睁大眼睛,忙道:“快让我看看。”

苏绾绾揭开车帘,苏敬禾策马上前,视线落在她手腕。

“这是高宗当年赐她的手镯吧?”苏敬禾端详片刻,惊叹道,“这上头的宝石我认得,是异域的贡品,异域诸国都已经多少年没来朝贡了?如今这宝石可是有价无市!扶枝,我后悔了!”

“为何后悔?”苏绾绾问。

“后悔没有早些带你来!”

苏绾绾:“……”

天色渐晚,夜色四合。肖家的内室里,肖公为百里嫊宽衣,叹道:“青白路的气运真是让人嫉妒!嫊娘,你不知晓,他那个关门弟子郁二郎,可称超俗绝世,颖悟绝伦,每回他上门造访,我都看不过眼,这么好的一个学生,偏去继承青白路的衣钵,学那运筹帷幄之道……唉,这样一个玉洁松贞的郎君,真担心他被阆都政场给染黑了。”

青白路是白鹭书院山长的大名。

百里嫊瞧他一眼,并不说话。

肖公将百里嫊的外裳挂在木施上,想了想,又问道:“今日那小娘子如何?倘若她能来学,还算解我一二憾事。”

百里嫊坐在榻上,迟疑片刻,说道:“极好。”

“如何好?”肖公轻轻为她按摩穴位。

百里嫊年轻时一心从政,曾去蓠州治水,双腿泡在大水中数月,落下风湿之症。

每至潮寒季节,肖公便亲自为她按摩舒缓。

百里嫊靠在引枕上,回忆道:“今日那小娘子的文章颇有见地,谈到的方田问题新解法,倒是令我耳目一新。

“我让侍婢引她入内,却故意不提她的文章,东拉西扯,她也不急不躁。

“我再问她算学和政事,她无半点意外之色,应答有度,还懂揣度我的心意喜好,可见沉稳有急智。

“在此过程中,我故意不露喜怒,她面无惧色,一一作答,无一丝慌乱。”

“无一丝慌乱?”肖公笑道,“这可是真的?当年你那么威风,连我都不敢与你对望呢。”

百里嫊轻轻瞥他一眼:“或许是我老了,早已没了威望。”

“怎会?”肖公道,“我眼中的嫊娘,可是容色正好,让我又爱敬又畏惧呢。”

百里嫊轻推他一下,肖公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然后呢?嫊娘,你且再说说那小娘子。”

百里嫊道:“方才说的那些倒也罢了,我最爱的是她的品性。夫君可还记得宗政家的事?”

“我自然记得。”肖公道,“可我们自家已是如此,如何敢拂崔仆射的意?只好遣大郎过去看看。”

百里嫊道:“我正是从大郎那里得知此事的。大郎说,原来早有人委婉帮了宗政公——是苏家二郎。”

“苏敬禾?”肖公面色古怪。

百里嫊道:“正是。我询问大郎此事细节。大郎从宗政公那里得知,苏二郎先是买了三卷书,给了三千两,说要拿回去给阿妹读。当天,苏二郎又回了宗政家,说银子也不要了,就当这三卷书寄放在苏家,哪日形势变好,宗政家记得去取。宗政公的为人你也知道,苏家既这样说,他便不肯要这三千两。两家互相推让许久。”

肖公:“你的意思是,这事是今日来的那小娘子授意的?”

“正是。”百里嫊道,“我观她文章,知她是有才之人。有才之人都爱书,见书如见珍宝。她面对世间罕见之书卷,却不泯良心,可见品性高洁,意志坚定,不愿趁人之危。”

“夫君。”百里嫊道,“这样一个颇有见地、沉着有度、胆色过人、品性高洁之人,偏又年岁正小……我问了,她去岁才及笄。若非我如今这境况,恐怕会将她收作弟子……”

肖公笑道:“怎么?你夸了她半日,原来不想将她收作弟子?那你近日叹什么气?”

百里嫊沉吟不语。

肖公知道她的顾虑,一边为她按摩,一边慢悠悠道:“嫊娘,你知道么?你昨日又做梦了。”

“是么?”百里嫊道,“我梦见了什么?”

“我如何知道你梦见了什么!”肖公按摩的力气一重,听她嘶声,连忙放轻力道,“我只听见你在梦中说:‘圣人,诛贼!’”

烛火摇曳,印在百里嫊的脸上。她陷入缄默。

在她最为意气风发的几十年,每日伴随高宗左右,就连群臣奏折,高宗有时也会询问她的见解。

众人对她趋之若鹜,连远在西南道的百里家族,阍室都人流不绝。

后来,她的政治生命随着高宗驾崩而走到尽头,还惹来圣人的忌惮。

她困于内宅,每日不是编纂算经,便是擦拭她的藏书。

她晚年时,偶尔登上阆都最高的山头,在上面盘桓至天黑,俯瞰整个繁华阆都,却只是回忆起当年的时光,再感到寂寞。

她再也不写策论了,她看见阆都依旧醉生梦死,大裕却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大裕。

贪官污吏横行,来朝贺的国家越来越少,就连狄人和西丹也敢频频来犯。

有时候她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就像在看着已经消逝的大裕王朝。

她不记得自己的梦了,她在梦里喊的圣人是谁?

是高宗,还是如今的圣人?要诛的贼又是谁?是狄人,是西丹人,还是阆都的贪官蠹役?

肖公见百里嫊面露怅惘,连忙笑着劝解道:“嫊娘,你看,你和苏家的这小娘子很有缘分嘛。我之前瞧见郁家二郎郁行安,便时时想,倘若他未曾被青白路收下便好了,你可收他入门,聊作解闷。正巧这苏家小娘子来了——你对她赞不绝口,郁二郎看了她的文章,也是称赞有加。这岂不是天赐的学生?你哪怕不想收她,时时传她过来说说话,把她拿去玩一玩,不也比每日枯坐有趣?”

百里嫊瞪他:“人家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岂是用来玩的?”

“是,是。”肖公立刻改变口风,“你便把她叫过来,随便教她几句,她也高兴,你也解闷,岂不两相得宜?”

百里嫊犹豫。

许久后,她说道:“我已跟她说,日后可再来造访了。且再看看吧。我断然不能随便一教,若她果真要学,我是要收她入门的。”

……

苏绾绾并不知百里嫊和肖公的这番夜谈。

时光如水,光阴变幻。苏绾绾再去拜谒了百里嫊几次,百里嫊的态度逐渐热络,转眼便到上巳节的前一日。

那天百里嫊来了兴致,在她额上绘了一朵花钿,忽而道:“从今往后,你可唤我‘老师’。”

苏绾绾拿着靶镜,一时怔住。她回过神来,迅速放下镜子,说道:“老师高才,请受学生一拜。”

百里嫊端坐着受了这个礼,又道:“还需有更正式的拜师仪式才行。你先去踏青,后日再过来。”

苏绾绾应好,百里嫊道:“你前些日子对我说,阆都的小娘子依旧时常骑马?”

苏绾绾应是。

百里嫊笑道:“我当年也是引领阆都风潮之人。如今我已老了,你却是青春正好,骑马去吧,这么美的小娘子,可要在上巳节让众人好好地瞧一瞧。”

苏绾绾迟疑须臾,应了好。上巳节那天,苏绾绾骑马出行。

这是一匹白马,是阿娘还在世时,亲自为她选的。

当她骑着白马,和相熟的几个小娘子一同去往阆都外的渊河河畔时,众人果然轰动了。

阆都的上巳节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以圣人为首,几乎整个阆都的人都倾城而出,去渊河边祓禊,驱邪避灾,赏景玩乐。

今日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无数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人潮开始往这儿挤,苏敬禾一边帮她驱开人流,一边道:“扶枝,难得见你骑马。”

“老师提议的。”苏绾绾道。

“老师?”苏敬禾怔了片刻,“她收你为徒了?”

“还未行正式的拜师礼……”苏绾绾道。

苏敬禾已是错愕万分,与苏绾绾同行的小娘子纷纷探问:“扶枝的新老师是何人?之前的西席不是说教不了扶枝了么?”

苏绾绾正想遮掩,苏敬禾便说:“是百里夫人。”

小娘子们齐齐露出震惊的神色,半晌后,一个小娘子道:“早知百里夫人还收弟子,我便好好读书了。”

另一个小娘子问:“传闻百里夫人威望素著,不苟言笑,可是真的?”

“不是……”苏绾绾道,“她很和蔼……”

众人惊叹了一声。他们一边闲聊,一边骑马走去。

坐在渊河畔最高的画楼上的圣人,遥望着阆都的盛景,敏锐地发现从东边到渊河的路上,出现了小片的骚动。

阆都东贵而西富,这是哪个高门的漂亮娘子或俊俏郎君骑马出行了?

圣人这样想着,却已经无暇他顾了。他的头好痛,这是他的宿疾。

但他不愿让臣子看见自己的虚弱,便笑道:“每年上巳节,你们都随吾在紫云楼玩乐,有什么趣味?都下去吧,去楼下玩玩。你们中也有新科的进士,那么多漂亮的小娘子都等着捉婿呢。”

官员们纷纷奉承,不愿离开。圣人坚持两句,众人明白了圣人心意,一一退下。

郁行安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坐的位置离圣人最近。

他已看出了圣人的不适,但见圣人强撑,便只作不知,恭敬道:“圣人,微臣告退了。”

“去吧。”圣人道,“你今日的诗作得很好,去楼下看了盛景,明日再作两首诗给吾瞧瞧。还有你提议的佃客变法,朕觉得可行,只是细节还需略作斟酌……”

他不知不觉换了称呼,但头疼实在难忍,停了片刻,便不说了,挥挥手,让郁行安退下。

郁行安慢慢地退下去,出了紫云楼。

扑面而来的是繁华的盛世气息,渊河像一条一望无际的玉带,从阆都的南面蜿蜒而过。河畔立起了无数的帷幕,人流如织,摩肩擦踵。

郁行安立了片刻,随从牵来马,问他要去何处。

他道去寻郁四娘,随从便牵马带他去。

一路琼楼玉宇无数,许多贵人在此设宴欢饮。一些人看见他,便遣人来问:“郁翰林,前几日给你发了请柬,可要进去坐坐?”

他逐一推辞。

他才来阆都不久,但或许是由于圣人看重他,在二十几天以前,他就开始收到上巳节的请柬。

截至昨日,他一共收到了九十二张来自不同人家的请柬。

他不想去,肖公听闻此事后,笑道:“你风头竟这么盛,比今年的新科状元收到的请柬还多!我劝你最好是去瞧一瞧。阆都的上巳节,可是小娘子和小郎君的相看盛会。你去各家转一转,说不定能选回一个心仪的妻子。”

“郎君,到了。”随从停下脚步。

郁行安抬眸,看见自家占了一处草坪,设了帐幕,但帐幕中只有几个侍女,郁四娘并不在里面。

他转头四顾,很快被东面一处夸张的场景攫取了注意力。

无数人潮向着那个方向涌去,有人喊着:“苏三娘来了,她今日骑马!”

这些人有穿粗布衣裳的,但更多的是衣衫华丽的郎君。他们手上拿着牡丹、芍药、香草、柳枝,一路朝那个地方挤去。

人太多了,他们只能挤,但挤得不亦乐乎。

郁行安骑着马,所在的地势又高,视野极好。

他看见有人红着脸和苏绾绾搭话,有人亲吻她的马的尾巴再偷偷溜走,有人递给她牡丹、芍药、香草、柳枝。

甚至还有送一束荠菜花的。

苏绾绾并不理会这些郎君,偶尔会接过某个小娘子赠送的花草,对小娘子微笑致谢。

每当此时,她周围的人群就会轻微骚动。

她骑着马,小心地不踩踏到人流,慢慢靠近苏家帐幕,随后下马进去。

苏家的帐幕围了三面,但朝着渊河的那一面是敞开的,以便于苏家众人观赏景致。

郁行安看不见帐幕内的场景了,他想着骚乱应该到此为止,便看见郎君们推推搡搡,说了什么话。

很快,许多人家的仆人撑来竹筏。这些竹筏连成一片,像是倾倒在渊河的颜料。

许多郎君上了竹筏,他们亲自撑一根长篙,动作很不熟练。

郁行安视线定住,心中有了预感。

果然,当这些竹筏顺着渊河河水,漂到苏家帐幕附近时,不约而同地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