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雾

《灼灼晚风》

西山有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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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知受到天气影响,开车时的神经略微有一些紧绷。

雨刷正在运作,细微声响带走挡风玻璃前均匀喷洒的细密雨珠。

眼前绿景幽深,大雾弥漫,与铅色的天相得益彰。

段承坐在副驾,扶着胃部,哈欠声倦倦:“程总,我有点想吐。”

程景知分出十分之一的精力扫了他一眼,余光装下导航画面,语气平静无任何不耐烦:“再忍一下,就要到了。”

导航里传来柔和女声,提醒她即将抵达目的地。

无需听完导航女声的播报,程景知已经窥见前方不远处庄园的虚幻轮廓。常年未有人居住,哥特造型的房子早已失去原来的颜色,外墙上层层水渍,绘出诡异图案,却掩盖不住在这场雨雾之中庄严的肃穆感。

车子终于停稳,程景知暗自松口气,两只手在腿上握紧又放松,想要缓解充血的酸胀感。

段承有做员工的觉悟,拿起长柄黑伞率先下车,闻着山间清新空气,刚刚还翻江倒海,不太舒适的胃部,瞬间恢复了六成。

他从车前绕到主驾,为程景知拉开车门,伞往前倾斜,替她遮住这细密的、四面八方而来的雨丝。

四月的A市多是这样细密的雨丝,挡也挡不住,且时不时要返寒,显得阴冷。

她从车上下来,CL的经典红底黑色高跟鞋踩在庄园外的柏油马路上,拉夫劳伦的深墨绿色羊绒西装连衣裙,剪裁得体,掐腰款式,她的腰似不堪盈握。

头发挽了个低发髻,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在她下车时随着风的方向贴上她耳垂的南澳珍珠耳钉。

段承想起前段时间去谈生意,那位江湖人士卖弄文采赞叹他的老板——像是山间的潭水,清冽端肃,空灵而纯洁。

虽然当时他觉得这话真是一股膻味儿,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没错。

“程总,我快考科目三了。”出来谈生意竟要老板开车,他自觉脸可真大。

程景知视线轻落在他身上,没应这句,只问他晕车好些了吗?

段承点头说好多了,这山里空气就是好,刚下车就已经好了大半。

程景知点头结束了这场琐碎对话。

她绕过车身,走到庄园门前。

面前是有些斑驳的欧式大门,镂空的大门内是过于空旷的青草地,这样的雨雾天气,她无法遥望到房间的正门。

她挺直着腰背,双手绕在胸前,打量着这幢民国时期便已经存在的庄园。

那时还叫做刘氏公馆,是A市巨贾的居所。后来刘家人在战时爆发前就将庄园出手,举家逃往国外,如今后代在国外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

房子几经转手,住过国民军阀,又住过富商,荒凉一阵后,如今竟又有了新主人。

她站在这倒是与庄园气质十分相符,宛如庄园的女主人,并不像是接受了委托前来做生意的。

大雾之中有黑影晃动,待他近了些,程景知才看到是一名气质偏文雅的中年男人。

他穿一身黑西装,打着一把黑伞,急急快行到门边,嘴快喊道:“程小……”

意识到不妥,他又改了口:“是绿野工作室的程总吧?”

想来对方大概就是给自己打电话的金姓管家,程景知唇角勾出礼貌的弧度,轻轻颔首:“金管家。”

金管家笑起来,应说是的,便为二人打开了门。

金管家为两位引路,走至房内的路程稍远,他歉意道:“十分抱歉,这幢房子是先生在国外时就买下来的,他许久未回国,如今要回来住才开始重新整装,先生觉得花园的改造可以和房内外装修同时进行,所以许多资源还没有配备过来,辛苦两位走一段路了。”

程景知还是温润微笑:“不妨事。”

实际上这场酥雨已经将她裸露的小腿打湿,肩膀上也立了一些雨珠,而段承更不用说,他将伞尽数倾向她,自己半边身子都潮得令人发痒。

走了近二十分钟,才终于看到房子的正门,一扇暖白色的大门,如今敞开着,旁边站着两位女佣,正在等候。

进了廊檐下,旁边女佣接过段承手中的伞。金管家引着两位去会客室小坐。

上个世纪的黑白瓷砖放到现在依旧不过时,会客室摆放着的是红丝绒的复古沙发,沙发两侧各摆放着两个鎏金的欧式复古花纹的大理石面矮几,上面摆着青色的柳叶瓶,一边一个,是为一对,而不远处便是木质楼梯。

房内充斥着矛盾感,又是欧式复古桌和沙发,又是康熙年间的景德镇瓷器瓶,还有肉眼可见的木质旋转楼梯,民间传闻这位巨贾是个土老帽,如今看来所言不假,程景知对这房子曾是刘氏公馆有了实感。

女佣为两位端来普洱茶。

金管家说这房子内饰还没变过,一些方案还要与先生做一下沟通,今天先敲定花园的风格,顺便带两位四处参观一下,大约有个底。

程景知摸了摸杯沿,有些烫手,她不动声色缩回,问:“先生是想要什么样风格的花园呢?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当面沟通或许会更有成效。”

“先生太忙,他只和我说花园要的是莫奈的风格,别的说是放手让您去做,他十分信任您工作室的审美。”

莫奈的风格……好抽象的一句话,却让程景知心头微微一跳。

有年少时听到的承诺从遥远的天边飘向耳边。她垂下眼眸,再次伸手去触碰了一下杯沿,高温钻入她皮下表层,烫得指尖发麻。

金管家又道歉:“女佣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我让她给您换一杯。”

程景知这才回神摇摇头:“不用麻烦,晾凉了就好。”

她摆出专业态度,仔细问询客户对于“莫奈风格”的理解,毕竟她的理解只能是她的。

几番沟通下来,程景知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如果说金管家没有传达错老板意愿的话,这位新房主要将整个庄园的花园通通打造成梦幻的多彩的童话一般的风格。

这不太像一位在商场叱咤的成功人士的审美,倒像是一位天真而幼稚,富有童心的少女的审美,又或者说也许是一位深陷童话故事无法自拔的小女孩。

程景知无意打听甲方的私生活,正如她至今都不知道这幢房子的主人是谁,也没有强烈的好奇心去问对方的身份,更不想问及是否是先生的妻子或者女儿的想法。

雨小了一些,水汽四散在空中。

程景知和段承走在这偌大的荒芜的花园里,全身早已被晕湿。

“不用打伞了,这雨遮不住的。”

“啊?”段承看着她白皙的皮肤,“还是打着吧,以免着凉,总有点用,头顶没湿。”

程景知随他去了。

潮湿的天气总让人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从庄园出来后,程景知半晌都无言,就段承在一旁碎碎念:

“这位才真是重量级的,程总,我以前和您一起出去接的那些案子都是些什么暴发户啊,要品味没品味,还想用一百万打造出两百万的效果,他怎么不去抢银行啊?今天来看了这庄园才真是开了眼了,妈呀,这么大一座庄园,我俩得赚多少啊?光是定金就先给了三千万,别说付尾款的时候了。这大房子啧啧啧……就一个人住,害不害怕啊您说,怪不得得住一屋子的佣人呢。哦……我说错了,他人还没回来住呢!等于是把房子给管家住!我的天啊!我去当个保姆吧……”

回程的路程景知开车的时候要轻松许多,听到他说到这句,噗嗤一声笑了。

“要不我帮你问问金管家,让他给你留个男保姆位置吧,到时候你就可以天天住在这大房子里了,多舒服。”

段承呵呵笑着:“程总,我开玩笑的,你知道的我这辈子就跟着你干了,这家人给我五百平的保姆间我都不换!”

……

驱车回到工作室已是临近正午。

段承张罗着订午餐。

今天工作室人不多,留下三四人在忙碌,见她进来叫了声程总好,还有些人外出谈业务。

接到乔彦今的电话是在刚进办公室落座后。

她最终也没能喝上两口庄园里泡的普洱茶,有些口干舌燥,拿了桌面的杯子去一旁的饮水机接水喝。

“知知,吃饭了吗?”

她抿了一口水回答:“刚谈完生意回来,小段去订了。”

乔彦今很轻地笑了一声说是刚刚无意间聊起了你,所以打电话来问问,他又说起今晚的乔家的司宴,问要几点来接她比较好。

程景知貌似并不关心他聊到了自己什么,只是打开工作手机查看今日工作事宜,正要回答,又转口道:

“不用了,我让司机送我过去。”

“知知……”听筒那边似是轻微叹息,程景知未能及时捕捉到。

“还是一起出场会比较好,你觉得呢?”

程景知翻动文件夹的手指微顿,很快将纸张翻过去,面色掠过一丝细小波澜,眉间不耐地轻轻拧起。

片刻后,她嘴角似弯不弯:“好。”

·

暮色渐深,天边最后的一抹蓝调时刻在程景知的注视下消失殆尽,黑色的夜幕落下,空气似乎又如早上山弯那边的庄园一般潮湿。雾气也逐渐浓稠,渐渐瞧不真切城市星星点点的光亮。

她都快要忘记,西郊的切舍尔酒店也在山中,夜色下这样的雾气并无特殊性。但早上和金管家的对话却一直萦绕在心头,总让她从记忆中挖出来反复咀嚼。

“叮——”

高脚杯清脆碰撞声将她的思绪倏地扯回,她遥望山林层层幽黑的眼眸有了鲜活之色。

后知后觉站在空中花园已经太久,不知何时身旁已经尽然是各界名流碰杯高谈阔论时下政治和金融形势的精英人士,一切人情皆可用惊人的阿拉伯数字来代替。

她的身后是巍峨而金碧辉煌的切舍尔酒店,高耸的古堡造型,灯光照得酒店之上的天空亮得与白天无异。程景知不太喜欢这样强烈的光污染,这与酒店原本的“森林贵族”概念并不符合。

“景知啊,听说你和彦今好事将近了?伯母恭喜你啊。”

迎面而来的女人姓张,是万宏集团的董事长夫人,与程家常有往来,长辈之间的感情深厚,她亦多受到照拂。

今天她和乔彦今一同出场就一直是焦点。乔家司宴上阿谀奉承的人多,她顶着乔彦今未婚妻的身份早已被问得不耐,本是想溜到空中花园躲清闲,却还是没躲掉。

程景知笑着喊了声伯母,回答她如今工作繁忙,都是家里人在安排。

“真好真好,我看着你们长大,虽然彦今之前跟着家里迁往澳洲,去年才回国,但这么快你俩的事情就定下来,可见你们的情谊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伯母看你幸福真是高兴。”

程景知抿唇笑,任女人温软的手将她的碎发别至耳后。

才不过聊上两句,本有些微凉的肩头忽然被一阵暖意包裹。

程景知扭头,身旁的男人温润而儒雅,穿一身高定西装,稳重可靠,让人产生被兄长呵护的错觉。

“我说知知去哪儿了,原来是和伯母聊上了。夜里室外凉,两位美丽的女士站在外面聊天小心受寒,还是进去聊吧。”

张云瑶呵呵捂嘴笑个不停,先夸他嘴甜,自己已经老了哪里能和景知的状态相比较,后又说他护妻心切,自己是沾了景知的光。

乔彦今比程景知年长两岁,虽是乔家最小的那一个,如今却独挑大梁,接手家中集团新能源汽车那一项业务。

他说话自然是滴水不漏,能推拉回去,还能让张云瑶笑得合不拢嘴。

可绕来绕去绕不过两人之间的感情,令程景知这个当事人着实略有一些尴尬。乔彦今是细致的,早已察觉出她的默然,快速结束了话题。

待人走远,他替她拢了拢肩头的外套:“好了,外面雾气重,还是去里面暖和些。”

程景知微笑点点头,随着他往内厅走。

“知知,其实不必勉强。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如果实在觉得懒得应付这些,大可以转身走掉,或者让她们直接来问我,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成你背后那个值得信任的哥哥。”

他的声音似春天的第一缕阳光,照着程景知心内的一个角落,刚刚对话里的众多词组凝固成的冰也尽然被他融化。

“谢谢,”程景知回答:“但你知道的,这样的举动太傲慢。你都需要保持你的绅士风度,那我也不能给我家抹黑,既然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那就应该共同承担,况且这样的事情我不是不能应付。”

她依旧没有丢弃幼时的伶牙俐齿,讲究一个绝对公平,同样也不需要他的庇护,这样的庇护无疑不能为她带来任何好处。

乔彦今有些失笑,连连道歉:“我总还把你当成小时候的样子,所以说话有失欠妥,我向你道歉。”

程景知也并非真的责怪,摇头说自己说话耿直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冰释前嫌。

乔彦今的手虚虚地护着她。

“差点忘记出来找你是做什么的,爸爸说要我带你去见楚氏集团如今的掌权人,说是刚从国外回来,我家前段时间刚和他们集团签订了新的合作,这样的好机会你不要错过,或许也能为你的工作室拉一些新业务。”

程景知这回才是真笑了,向他道谢。

乔彦今宠溺般笑着叹口气:“我就知道,你关心的还是这些,关于钱和事业的,你才会真正笑起来,财迷。”

程景知耸耸肩。

已经是走入了厅内,水晶吊灯纹样复杂,交织起来亮得晃眼,壁上灯接替水晶灯光,满屋子除了人心外,没有哪一处是暗得不见光的。

程景知刚从空中花园走进来,未能适应如此强烈的灯光,眼皮微微压低,唇边的笑意也还未褪尽。远看去,像是因为和乔彦今的耳语而娇憨和害羞。

她穿的白色的缎面礼服裙,裙面珠光流转,因着室内满堂的金光,她便是光中走来的圣女。

微眯的眸已然是看到了十步以内的乔父,他高脚杯举在胸前,里面浅色香槟酒倾斜成一个斜面,旁边是同样的一个高脚杯,那人酒杯高于乔父的,酒液平静无波,端着酒杯的手年轻而有力量。

她的视线不断偏移往上,直到看到另一个高脚杯的主人——眉骨压迫感太重,只让人觉得他的桃花眼似北极最中心从未解封的冰海,寒冷至极。鼻梁高挺如险峻山峰,中间微突的骨节她曾抚摸过很多遍,多到如今她还未伸出手去,稔熟的触感已经传递到她的指纹之下。

总感觉这杯香槟的度数一定是高的,高到已经氤氲出一道酒气熏人的屏障,令她有些头晕目眩。

脚下不自觉地虚浮,虽不显眼,却被乔彦今发现,他低头轻声道:“怎么了?”

程景知盯着寒冰似的眼道:“太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