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00】07

【2000】

我的出租屋在很旧的家属院里,楼梯间没有灯,幸亏我邻居在自己家门口安了一颗灯泡。摸出钥匙开门,施奥的双手插口袋里,站在我身后。

“住的很差,我不理解你。”施奥说。

房东给我的钥匙起了很多锈,插进去要捅半天才能开。我想对施奥说:我初中高中住的更差,可是话到嘴边又咽进去,施奥是为我好,我没必要呛他。

“这儿房租便宜啊。”终于把门打开了,我让施奥先进去。

“来找你之前我去找心巧,她的房子也是你租的,比你的好多了。”

我把灯打开,屋子里有种热的酸气。

“她是女孩,一个人住就该住的干净安全些。”我只买了一双拖鞋,因为我没有想过别人会来这里。现在自己换拖鞋,再让施奥直接进去不太好,于是干脆我也没换。

家具都是房东的,我端水出来的时候,施奥正在抠松绿色皮沙发上露出来的黄色海绵。

“什么玩意儿?”施奥从里面抠出一坨灰白的东西,然后展示给我看。

“烂海绵呗。给,哥你喝水。”

施奥这次没嫌弃,咚咚咚灌进去,看来是渴坏了。

我抱着靠枕坐在他旁边,有一会儿我俩很安静,谁也没说话。实在是闷热,我就去把窗户打开,然后拉上纱窗,有很多小飞虫,嗡嗡的。

“明天就回去吧。”施奥突然开口。

“你在上城多待几天啊,整天两头跑。”我说。

施奥家在上城,九八年我从医学院毕业,要开牙科诊所,他先是打算借我点钱,后来又说和我合伙一起办。一边料理自己家的公司一边去临城帮我的忙,现在诊所规模大起来了,他就更有理由常来我这里。

“别把话题扯远了,就算我不走,你也得回去。”施奥站起身走到我旁边,“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都在做无意义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无意义呢?”

纱窗右下角有只蜘蛛。

夏天在十七岁前像湿泥土里埋的清凉糖,十七岁后就像咿咿呀呀的老风扇,和破房子里蜘蛛结的网。

施奥弹了下我的耳朵,我扭头看他。

“虫子。”他解释。

我眨眨眼睛说:“我打定主意不走,你别劝我了。全世界我只不想和你吵架。”

施奥是我的恩人。

“好,”施奥点头,“希望你记得那时候和我说的话。”

“嗯。”

施奥还要再说点什么,我直接走开了,准备去给他收拾房间。今天我睡沙发,他睡我的床。高中辍学出来打工的缘故,我不喜欢在住的地方摆用品,也不喜欢生活仪式感,所有东西都放在固定的袋子里,需要离开,就直接离开。

“收拾好了哥。”我出卧室的门,发现施奥不在客厅。

厕所、厨房都是黑的。

我看向另一个房间,门开着条缝。

糟了。

施奥就是这样,心很软,心很硬,火起来快而让人措手不及。他坐在我每天都坐的位置上,头歪仰着,眼睛向下看屏幕。

“奥哥…”我嗫嚅。

他没动,然后指着屏幕说:“是晁鸣吗?”

我走上前,看见屏幕的一瞬间差点晕过去:屏幕上的晁鸣一件衣服都没穿,站在客厅擦头发。

这真的很怪,真的很怪,怎么以前不脱,偏偏今天脱个精光。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突然站起来的施奥吓了一跳。

“姜亮点。”他靠近我一步我就后退一步,“姜亮点。姜亮点。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什么,我从来没猜对过你。”

“你擅长说好听的话,把我骗得团团转,这没什么,我心甘情愿。可我不喜欢你作践自己,也以为姜亮点离开上城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人不能喜欢讨厌、伤害自己的人,犯贱要有度。”

施奥把我逼到墙角,我的后背抵着冰冷的墙。

“你看看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施奥极狠地往电脑的方向指了一下,“在人家家里安监控,像个变态一样痴痴傻傻地看人家的裸体。”

我很难堪,施奥说的对。

“最关键的是,哈,人家不喜欢你。更可悲的,根本喜欢不上。两个物种。”

我咽了口口水,抬头看施奥的眼睛,“你怎么那么笃定,晁鸣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你是谁呢?”

“你是晁鸣。”

“晁鸣,你看好了。我是姜亮点。”

我的第一次性冲动,第一次春梦,第一次手淫。

第一个吻。

施奥笑起来,嘲讽地笑起来,“点点,我求求你别再傻了。”

所有人都觉得我傻,觉得我是螳螂面前的蝉,空长着一对玻璃翅膀,在各样的树上笨笨地叫。如果不被吃进肚子、不被淘气的小孩剪掉翅膀放在桌角,就只能从生到死,平平无奇地“知了、知了”。

“施奥你看着我。”

施奥还在笑,可我觉得他眼角有点湿。

“我从来都不傻。”我说。

“那我问你,七年过去了。你还喜欢晁鸣吗?”

施奥真的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在他的世界里,颜色分黑白,电梯上或者下,太阳东升西落,遇到十字路口不是向左就是向右。对一个人,只能爱,或者恨。

“我喜欢。”我说。

施奥的眼里瞬间凝起不可思议。

“我喜欢他,我迷恋他。”我的左手在抠白粉墙上的皮,“怎么和你们解释呢,这种迷恋从我认识晁鸣持续到现在。他就像我头顶的太阳,晚上睡着他消失,白天醒来他又保准在。”

我的眼睛很痛,“我以为把灯关掉,躲在黑屋子里就看不见他。可是世界上哪里有阳光洒不进的地方?我一直跑,就从没有跑出来过。”

“别哭了。”施奥发硬的眼角软下来。

“人人都爱太阳。偏偏我的勾不出边,偏偏我的爱钻进骨头缝里吃我的血。”

“别哭了…”施奥用手碰我的脸。

“他是一种药你知道吗,很神奇的药。那种胶囊,红色和白色的胶囊。他用刀划的伤口,只有把他自己掰开,让里面的粉末撒上去,我才能好。”

迷恋变恐惧,失足成喜欢。

“所以,”我把眼睛里混沌的液体擦干,“汹涌增长的没骨的爱,往往伴随汹涌增长的切齿的恨。这从来不矛盾。”

我觉得施奥现在很怕我,可我就是要继续说下去。

“你和晁鸣几年的朋友都没能了解透彻他。一张嘴能说清什么,他当年怎么不要我,怎么毁了我,现在我通通还给他。我管他喜欢谁,男的女的美的丑的,到大家面前、到T大全校师生面前,都是喜欢我。”

“我要出现在他的家里,和他做爱。”我推开施奥,冲到电脑桌前,“我们浑身赤裸,抱在一起,做全天下最恶心又最爽快的事。我把它们刻成光盘、打印下来,就站在街口发,剩下的贴在T大所有的墙上,谁的脸也不遮。”

我说完这些话,五脏六腑都顺着食管涌上来。身体里什么都没了。

施奥接住跪坐在地上的我,我的眼泪不停地落,怎么也擦不干净。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施奥的嗓子哑得厉害,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不甘心。施奥,我一点都不甘心。我忍了那么久,也许那天我就不该回来。”

可这是梗在我心里的结,人不能带着它过一辈子。

当年他把我冷酷地驱逐,现在我要冷酷地回来。

要冷酷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