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叶叙川替烟年抹了账,这消息如生了飞毛腿一般,由贪功心切的小厮传来了外宅。
香榧长舒一口气,碧露大惊,巷口卖烧饼的北周细作则摊开一团面,在心里默默崇拜烟年——真不愧是烟姐,一出手就见功力!
唯有烟年自己,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依旧在菱花铜镜前搔首弄姿,一件件拆她新得的首饰。
“大人心里是有娘子的。”
反应过来后,香榧快高兴哭了——烟年地位稳固,意味着她不会被扫地出门,可长久地将这份差事做下去了。
烟年却疑惑地回头问道:“谁说他心里有我?”
“心中没有娘子,又怎么会花八百两替娘子置办衣裳首饰呢?”
“这还不简单,因为他要了我呀。”
她稍稍凑近两人,小声道:“……我跟你们说啊,他这种男人,在我们红袖楼,是有个说法的。”
“什么?”碧露忍不住好奇。
烟年嘲笑她:“这都不知道,冤大头啊!”
转眼月亮自东山跃出,更漏初定,汴京城喧闹声渐熄。
正是细作们开始工作的时分。
碧露与香榧告退后,烟年悄悄起身,打开白日买的发簪,从中抽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指挥使匆忙的笔迹: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细作营传信大多采用晦涩拗口的古语,即使字条不慎暴露,皇城司也不解其意,这句的本意是女子浣衣后回家探望父母,在细作营的语境下,意思是:不拘你探到了什么消息,统统都传回来。
细作的工作其实颇为繁杂,与人们的印象大相径庭,他们深入敌营,潜伏多年,却鲜少刻意探听重要的消息。
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收集许许多多的鸡零狗碎,比如有一年,潜伏在边境军中的细作突然发现某一营的马匹多拨了三成,鞍价忽然涨了许多,有几个兵士白日总睡眼惺忪,看门的老狗总是深夜狂吠……零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能凑出事情大体的轮廓——此营多半是私下成立了新的先锋队,专门挑深夜纵马出营历练去了。
这种拉私兵的大胆之举,往上面一举报一个准,可以作为把柄,高效地交换到许多秘辛。
烟年把指挥使的字条扔进水盆,轻轻一捏簪头,取出里面的冰凌子数了一数,又把它们倒了回去。
指挥使当然希望她赶紧开始干活,可是探消息又不是易事,面对叶叙川这种人,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命比较现实。
她把簪子扔进妆匣,转头望月。
月色澄明,就像是她离开故乡的第一晚一样好。
旧诗有云: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在汴京的十年孤独而压抑,唯能看与故乡相似的月色聊以慰藉。
乌都古在夜色中滑翔,拖出模糊的影子。
烟年关上窗,长叹一声。
“到底何时才能金盆洗手啊……”
接下来一个月,烟年好像全然忘记了她的任务一样,专心过起了一掷千金,四处招摇的外室生活。
只是隔三差五让香榧碧露送点小针线,小信笺去侯府,表现她对叶叙川浓浓思念之情。
但正如她所料,叶叙川压根懒得搭理她。
毕竟这是位高权重的顾命大臣,手握整个王朝的命脉,想来要做的事太多,没功夫与女子风花雪月。
他只会派人监视她。
外宅周围满是暗探,一日三餐地点卯,细作营不敢贸然联络烟年,只能通过乌都古向烟年传讯。
不幸的是,驯鸟乃烟年独门绝技,所以乌都古只有单向的讯息传递功能。
蒺藜为了联系烟年,去市场上拎回三只田鼠,妄图贿赂乌都古。
“你去告诉你主人……”
蒺藜模仿烟年弹琵琶的模样。
“早点干活,”
他握拳,做出努力加餐饭的手势。
又假装洗手:“这样才能早日金盆洗手啊!”
乌都古保持高贵的沉默,并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你究竟是什么品种的破鸟!”蒺藜快崩溃了:“怎么那么不懂事呢?”
指挥使一边修整面具,一边在旁道:“它就是最普通的夜鸮,你去城郊乱葬岗转一圈,能逮一箩筐长得一模一样的来。”
他感慨:“最顶级的鸟,往往出自最滥大街的品种……”
男人和上司一起失踪,烟年久违地享受到了寻常女人的快乐:逛街,练琵琶,买东西,找昔日姐妹吹牛,接着买东西,继续找姐妹吹牛……
连累得她这些个青楼姐妹,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人手获得一个暗探。
烟年对此感叹:叶叙川当真势大,可用的人手当真充沛,行事也是当真谨慎。
不过她也并不惧怕这种监视,因为她蛰伏十年,经验老道,乃是同样谨慎的细作,有自信绝不会犯任何低级错误。
……但低级错误,是会主动来找她的。
四月初五,骤雨初歇,天光妍和,烟年出门见客,踏入樊楼雅间。
席间已坐了一群莺莺燕燕,各色茶点果子摆了一桌,只等她坐上主位。
目光扫过美人堆,烟年眉头忽然抽搐了一记。
燕燕坐在角落里,涂着大红口脂,画着鬼见了都要大喊一声你他妈谁的浓妆,对烟年讪笑。
燕燕大名柳燕,是汴京城中另一个资历深厚的细作。
也是烟年为数不多的好友。
两人的友谊始于十年前的上任培训,师傅把她们编作一对,命她们使计偷盗一份重要文书,算做结业考核。
那时燕燕与烟年不熟,互相以为对方轻功超群,以为自己能抱着对方大腿,躺着结业。
直至最后期限前一日,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身手稀烂的废物。
于是,最后一日,燕燕和烟年拼了小命,一人负责支开守卫,一人负责动手偷盗,九死一生,连滚带爬地将文书搞到了手,末了一起瘫倒在床上喘气。
从此患难见真情,废物惜废物,两人在一系列离谱任务中接连合作,开出了友谊的狗尾巴花。
后来烟年因长得漂亮,被安排进了红袖楼,燕燕则顶替了一个逃难贵族的身份,寄住在了某落魄公府,平日四处交际,从后宅中抠出过不少鸡零狗碎的消息。
这回算计叶叙川,燕燕负责换长公主盏中的暖情酒,可谓居功至伟。
平时见到燕燕自是一桩好事,两人少不得携手闲逛,交流业务心得,并一起骂指挥使抠门。
可现下自己身后跟着一屁股暗探,她贸然来见自己,是嫌生活缺点挑战,需要领两个暗探回家玩吗?
烟年拳头硬了,深呼吸,开口。
“哟,这位妹妹极是面生,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燕燕还未答话,身旁浓妆艳抹的女人伸出丹蔻玉手,亲昵地揽住她肩头:“烟年,她是我新结的小妹,良家子,不是做我们这行的,我这回只是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还请各位姊妹多照顾我妹子。”
烟年心念一转,顷刻明白了。
八成是指挥使眼看联络不上她,便派燕燕混入今日筵席,催她赶紧开工。
烟年拳头又硬了。
催催催就知道催,叶叙川是指挥使失散已久的亲爹吗?每年孝敬他三个优秀细作,连上坟都没他这么准时的。
添酒开宴,烟年自顾自饮杯中杜康酒,不发一言。
燕燕规规矩矩扮演着她的角色。
酒过三巡,她才切入主题,状若天真,不动声色地提一句:“烟年姐姐做叶大人的外室,一定十分辛苦。”
“算不上辛苦,”烟年皮笑肉不笑道:“想当初我在红袖楼迎来送往,累得像头老驴一样,如今的日子与之相比,已经松快得多了。”
燕燕嘴里发苦。
不做人的是指挥使,年年你不能把火往我这儿发啊!
“是么,”燕燕硬着头皮聊下去:“我听闻叶大人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烟年姐姐能做他外室,当真是了不得,说不定以后还能入叶府的门,做正经的侍妾呢。”
“哦?我倒是没有这等上进心。”烟年道:“近来大人事忙,我不便叨扰,还是往后再说吧。”
“叶大人每逢佛生之节,都要前去明华楼宴客的。”
烟年不为所动:“甚好,明华楼酒菜美味,舞伎身段也妖娆,叶大人果然眼光独到。”
燕燕见烟年油盐不进,浑然一副滚刀肉模样,也干脆豁了出去,猛灌一口黄汤,把酒杯往桌上一顿。
“诸位姐妹,说起叶大人,那可真是我们国朝大大的英雄。”
橙红酒液飞溅,更为她的话语添一份豪迈。
“当年国朝北伐,势要令数十万雄兵踏遍燕云十六州,夺回自前朝起就落入北周之手的故地,只可惜叶氏蒙难,军心不齐,竟兵败如山倒。”
烟年嘴角笑容渐隐。
“十载卧薪尝胆,叶大人如今已官至二品,有朝一日,定能重振旗鼓,夺回燕云故地!”燕燕装作一派天真,热热切切道:“哪怕血流漂杵,赤地千里,也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呀。”
她话音落地,众女嘻嘻哈哈乐作一团,调侃她黄毛丫头一个,偏要操天下大事的心。
群雌粥粥,女声噪杂。
觥筹交错的缝隙中,露出烟年毫无情绪的双眼。
杯中酒早已凉透,她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所有此类题材写到最后,主旨都是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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