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光朦胧地照在通往山腰镇平坦的道路上。亚瑞宾一直骑到夜幕低垂,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完全没注意到夕阳已将天光烧成薄暮了。尽管医生之域在距离他好几天路程的北方,他依然没有碰见一个知道舞蛇下落的人。山腰镇是最后一个她可能会在的地方,因为山腰镇的南方就没有城镇了。亚瑞宾的地图上标示着一条牧者行走的山路,这一条古老荒废的山路贯穿过东部山脉后就终止了。在山区与在亚瑞宾家乡的旅人绝不会冒险深入更远的南方。
亚瑞宾试着不去想,要是他在山腰镇没有找到舞蛇,他下一步该怎么做。他还没有接近山峰,无法瞥见东部的沙漠,这让他有些高兴。如果他没看见暴风已经开始呼啸,他就可以想象这样稳定的天气会比平常持续得更久。
他转过一个弯,往上看,遮住他的灯笼,眯着眼。前方有灯光:柔和昏黄的煤气灯火。这个小镇就好像洒溢在斜坡上的一篮火花,所有的火光都在一块儿休憩,但也有一些零星的灯火分别散布在山谷上。
尽管亚瑞宾已经多了几次造访城镇的经验,入夜后城镇居民依旧繁忙,这还是让他觉得非常惊讶。他打算今晚继续骑到山腰镇,也许不到明天早上,他就可以打听到一些舞蛇的消息。他将袍子裹得更紧,以抵御夜晚的冰冷。
亚瑞宾不由自主地打起盹来,直到他坐骑的马蹄在圆石子路上踏出清亮的响声,他才醒了过来。这里尚未有人群活动,所以他继续骑下去,直到他到达酒馆林立,还有几处娱乐场所的镇中心。这里几乎和白天一样明亮,人声鼎沸,就好像从来没有夜晚降临。经过酒馆门口,他看见几个工人肩搭着肩在唱歌,女低音的声音有些平板乏味。酒馆和一间旅店相连,他停驻下马。泰德要他在旅店打听消息的建议还不错,不过到目前为止,亚瑞宾交谈过的旅店老板,都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提供给他消息。
他进入酒馆内。工人仍旧在唱歌,伴随着角落里的吹笛手所吹奏的任何曲调,陶醉在音乐之中。乐手将乐器搁在膝盖上,拿起一个陶杯,啜饮着。亚瑞宾猜想那是啤酒。酵母令人欢愉的气味弥漫整个酒馆。
歌者开始唱起另一首歌,但是那位女低音却猝然闭起嘴巴,注视着亚瑞宾。有一个人朝她看去。当他和她其他的同伴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首歌就倏地中断了。笛声空荡荡地飘送着,曲调渐歇,然后也跟着停止了。酒馆内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亚瑞宾身上。
“你们好,”他拘谨地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跟这里的老板说话。”
没有一个人移动。然后那个女低音突然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还绊倒了她的凳子。
“我我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她穿过一个挂着布幕的通道就不见了。
没有一个人说话,连酒保也是。亚瑞宾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他身上的灰尘和脏污应该不至于让每个人都震惊到哑口无言,而且像这样的商业城镇,人们对他的衣着应该很习以为常才对。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回看着他们,然后等待。也许他们会再继续唱歌,喝他们的啤酒,或者问问他是否口渴了。
他们还是一动不动。亚瑞宾只好继续等待。
他感到有些荒谬。他往前踏出一步,假装一切毫无异状地行动,想要打破僵局。但是当他一移动,酒馆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屏住气息避开他。室内的紧张气氛不像在审视陌生人,反而像是一个对手在等待着他的敌人。有人在交头接耳,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不过语气听起来充满敌意。
通道上的布幕掀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阴影中。这个老板步入灯光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亚瑞宾,没有丝毫恐惧。
“你有话想跟我说?”
她跟亚瑞宾一样高,动作优雅,表情严峻。她没有微笑。山区居民很快就会表达出他们的情绪,所以亚瑞宾想也许他不小心闯入了私人住宅,或者他触犯了他不知道的风俗习惯。
“是的,”他说,“我在找一个大夫,她叫舞蛇。我希望可以在这个镇里找到她。”
“你为什么以为你会在这里找到她?”
如果山腰镇的居民对所有的旅人说话都是这么无礼的话,亚瑞宾怀疑它怎么可能还这么繁荣。
“如果她不在这里,那她一定根本没到山腰镇她一定还在西部沙漠里。风暴就要来了。”
“你为什么要找她?”
亚瑞宾容许自己微微皱眉,因为这个问题已经超过无礼的限度了。
“我看不出来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他说,“若在你的房子里不讲求一般礼貌,我会到别的地方去问。”
他转身,却几乎撞上两个领口上镶有徽章的人,他们手上带着脚链。
“请你跟我们走。”
“有任何理由吗?”
“涉嫌伤害他人。”另外一个人说。
亚瑞宾震惊不已地看着他:“伤害他人?我到这个地方还不到几分钟!”
“这个我们自会判断。”第一个说话的人说。她抓住他的手腕,想用手铐锁住他。他抗拒着抽出他的手,但是她紧紧抓住他。他不断挣扎,那两个人同时靠上前去。他们不断向对方挥打着,酒吧内的群众也在一旁鼓噪。亚瑞宾打到了那两个对他不怀好意的人,重心一时摇晃,几乎跌倒。有个东西啪的一声往他的头部打去。他觉得膝盖一阵虚弱无力,接着他就倒下去了。
亚瑞宾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醒过来,房内唯一的窗户高挂在墙壁上。他的头剧烈疼痛。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因为向他的族人买布料的商人都说山腰镇的居民非常友善。也许这个小镇只掠夺单独旅行的人,却独独善待过往的商旅。装着他的钱和小刀的皮带不见了。他不明白为何他没有奄奄一息地躺在某个巷弄里。至少他没有再被铐住。
他慢慢地坐起身,移动身体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停顿下来,环顾四周。他听到回廊里有脚步声传来,他跳起来,身体摇摇晃晃的,他努力伸长脖子,从门上狭小窗口上的铁条缝隙向外看。脚步声渐传渐远,那个人在跑。
“这就是你们对待客人的方式吗?”亚瑞宾大喊。通常要有很强大的外力才能干扰他沉静的脾气,但他现在却感到非常愤怒。
没有人回答。他放开铁条,脚回到地面上。在他的牢房外,他只看得到另一面石墙。那扇窗户高得遥不可及,就算他搬动那张笨重的木床,站在上面,也碰不到它。室内唯一的光线,就是上方墙壁反射的模糊朦胧的方寸阳光。有人拿走了亚瑞宾的袍子和靴子,只留下他宽松的长马裤。
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耐心地等待着。
从石头回廊里传来一阵不规律的脚步声一个瘸子,还有一根拐杖。这一回亚瑞宾静静地等待。
钥匙孔里咔哒一声,然后门就被打开了。和昨晚攻击他的人戴着相同徽章的警卫首先谨慎地入内。一共有三名警卫,亚瑞宾觉得很奇怪,因为昨晚他连两个人都打不过。他没有多少打架的经验。在他的氏族里,大人们通常都会将扭打的小孩分开,然后试着用话语解决他们的纷争。
一个身材壮硕、黑发的男子在一个助手和拐杖的搀扶下走进牢房。亚瑞宾没有向他致意,也没有起身。他们四目相对,好几分钟都一直互看着对方。
“医生目前很安全,至少你无法在她身边伤害她。”这个大块头说。他的助手离开他片刻,从走廊拉来一张椅子。当那名男子坐下来时,亚瑞宾才明白他并非天生残疾,而是他的脚受伤了他的右脚缠着厚厚一层绷带。
“她也医治过你,”亚瑞宾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攻击那些想找到她的人?”
“你假装神志清醒,的确演技逼真。但是我想,一旦我们观察你几天,你又会开始胡言乱语了。”
“假如你继续把我关在这里,我不怀疑我会开始胡言乱语。”亚瑞宾说。
“你以为我们会放了你,让你再继续跟踪医生吗?”
“她在这里吗?”亚瑞宾急切地问,不再谨言慎行,“如果你见过她,那她一定是安全离开沙漠了。”
那个黑发男子注视了他片刻。“我很惊讶听到你关心着她的安危。”他说,“但是我想疯子的心思向来都是飘忽不定的。”
“疯子!”
“冷静一点。我们知道你攻击过她。”
“攻击?她遭到攻击?她受伤了吗?她在哪里?”
“我想不告诉你答案对她来说比较安全。”
亚瑞宾将视线移开,找寻着一个集中他脑海里思绪的方法。他心中五味杂陈,既觉纷乱又感到松了一口气。至少舞蛇离开了沙漠。她一定很平安。
石块中一个缝隙露出了些许光线。亚瑞宾注视着那个光点,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往上看,几乎要露出一个笑容:“这样争辩下去无济于事。如果你请她过来看我,她就会告诉你,我们是朋友。”
“真的吗?那我们应该怎样告诉她,想见她的人是何方神圣呢?”
“告诉她……就是那个她知道他的名字的人。”
那个大块头皱起眉:“你们这些野蛮民族,还有你们的迷信”
“她会知道我是谁。”亚瑞宾说,不愿屈服在他的愤怒中。
“你愿意和医生当面对质?”
“愿意!”
那个大块头靠回他的椅子内,瞥向他的助手:“嗯,布莱恩,他说话的样子真的不太像是个疯子。”
“是不像,老爷。”那个老人说。
那个大块头看着亚瑞宾,但是他的视线焦点实际上是放在他身后牢房的墙壁上。“我在想盖伯尔会怎么”他突然不说话,然后瞥一眼他的助手,“像类似的情况,他有时候会想到一些不错的办法。”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
“是的,镇长,他的确有些好办法。”
室内一阵静默,气氛更紧张了。亚瑞宾知道,再过几分钟警卫、镇长还有那位叫布莱恩的老人就会起身,将他丢在这间狭窄迫人的牢房里。亚瑞宾感觉到一滴汗水滚过他的身体。
“嗯……”镇长说。
“先生?”其中一名警卫迟疑地说。
镇长转向她:“你要说什么就把它说出来。我不喜欢把无辜的人关起来,但是最近有太多的疯子逃掉了。”
“昨晚我们逮捕他的时候,他非常诧异。现在我相信他是真的很惊讶。舞蛇小姐曾跟那个疯子打斗过,镇长。她回来的时候,我有看到她。她打赢了,而且她有很严重的擦伤。可是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伤口。”
听到舞蛇受伤了,亚瑞宾必须克制自己,才能够不再问一次她是否安然无恙。但他不愿向这些人乞求。
“这倒是真的,你的确观察入微。”镇长对那名侍卫说,“你身上有伤吗?”他问亚瑞宾。
“没有。”
“恕我必须要你向我证明。”
亚瑞宾站起身,非常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脱掉衣服。但是他解开他的长裤,让长裤落到他的脚踝上。他任镇长看遍他全身,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最后几分钟他突然想起昨晚他曾奋力对抗他们,也许会在身体某处留下明显的伤口。但是没有人说话,所以他再次转回身,然后将长裤穿上。
随后那个老人走向他。侍卫身体僵直,亚瑞宾站着不动。那些人也许又在想什么胁迫的办法。
“小心点,布莱恩。”镇长说。
布莱恩抬起亚瑞宾的手,看着手背,然后将他的手翻过来,盯着手心看,然后放下他的手。最后他回到镇长的身边。
“他没有戴戒指。我怀疑他根本没戴过戒指。他的手被太阳晒得非常黑,上面没有任何痕迹。医生说她的额头是被戒指刮伤的。”
镇长哼了一声:“那你的看法如何呢?”
“正如您所言,老爷,他说话的样子不像疯子。而且,疯子不一定是傻子。穿着一身沙漠长袍,还来探问有关医生的事,实在是太傻了,除非他真的没有做过这件事而且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我倾向于相信这个人说的话。”
镇长向上瞥一眼他的助手,然后又扫视那个侍卫。“我希望,”他说话的语气不全然是在开玩笑,“下一次你们如果有人想要代行我的职务,最好事先知会我。”他又看向亚瑞宾,“如果我们让你见医生,你愿意戴上脚链,直到她认出你为止吗?”
亚瑞宾仍然可以感觉得到昨晚那个锁住他的铁链,冷冰冰的感觉从他的皮肤一直沁到骨头里去。但是当他们建议铐住他时,舞蛇一定会嘲笑他们。这一回亚瑞宾真的露出了笑容。
“告诉医生我说的话,”他说,“然后你们再决定是否要给我戴上脚链。”
布莱恩搀扶着镇长站起身。镇长瞥向那个相信亚瑞宾是无辜的侍卫:“随时待命。我会请他过来。”
她点点头:“是的,老爷。”
那个侍卫和她的同伴带着脚链回来。亚瑞宾惊骇地看着那个铿锵作响的铁链。他本来希望下一个进来的人会是舞蛇。当那个侍卫走近他,他恍惚地站起身。
“我很抱歉。”她说。她用一个冷冰冰的金属皮带绑住他的腰部,铐住他的左手,然后将链条穿过腰带上的一个套环,再将他的右手铐住。他们带着他进入走道。
他知道舞蛇绝不会做出这种事。要是她做了,那个曾经存在他脑海中的人就从来不曾活在现实世界里。肉体真正的死亡,不论是她或是他死,都比舞蛇做了这种事让亚瑞宾更容易接受。
也许这些侍卫搞错了。也许传给他们的讯息交代不清,或者讯息交代得太快了,有人忘记告诉他们不须理会脚链。亚瑞宾决定用自尊和幽默感容忍这个羞辱他的错误。
侍卫们领着他走近白日的光亮之中,霎时他感到一阵目眩。然后他们又进到了室内,但是他还来不及适应黑暗。他盲目摸索着爬上阶梯,不时被绊倒。
他们带他去的房间同样几乎一片黑暗。他停在门口,仅能够辨识出一个裹着毯子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
“医生,”其中一名侍卫说,“这个人自称是你的朋友。”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亚瑞宾心中一阵惊恐,他僵直地站着。要是有人攻击了她要是她伤势严重,要是她不能再说话再走动,或是当他们建议要铐住他的时候,她无法纵声嘲笑他们他担忧地朝她跨出一步,又向前了一步,他想要冲上前去告诉她,他会照顾她,又很想转身逃走,只愿记住她健康而坚强地活着的模样。
他看见她的手软弱无力地摆荡着。他跌跪在那个裹住毯子的身形旁边。
“舞蛇”
手铐让他行动起来非常困难。他握起她的手,俯身亲吻它。
当他一碰到她,他甚至还没看见那个柔嫩、没有疤痕的皮肤,他就已经知道这不是舞蛇了。他猛地向后退避,绝望地吼叫一声。
“她在哪里?”
这个遮掩的形影突然抛开毯子,发出一声羞愧的哭嚎声。她跪在亚瑞宾面前,双手伸向他,泪水挂在她的脸颊上。“对不起。”她说,“请你原谅我”她跌坐在地,长发披散在美丽的面庞周围。
镇长跛着脚,从房间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这一回布莱恩搀扶着他起身,刹那间,链条碰到地板,叮当地响着。
“我需要比擦伤和戒指更有力的证明。”镇长说,“我现在相信你了。”
亚瑞宾耳中听到有人在说话,但却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知道舞蛇根本没在这个房间,也不在镇上其他地方。她不可能参与这场闹剧。
“她在哪里?”他轻声问。
“她走了。她到城市去了,到中央城。”
亚瑞宾坐在镇长官邸客房内一张奢华的沙发上。这是舞蛇曾待过的同一个房间,但是不管亚瑞宾再怎么努力,也感觉不到她存在的气息。
窗帘是开着的,看得见外头的黑暗。自从站在窗前眺望过东部沙漠和暴风聚集翻腾的云层,亚瑞宾就再也没移动过。凌厉的暴风将尖锐的沙粒变成致命的武器。在暴风圈中,再厚实的布料也保护不了亚瑞宾,再多的勇气、再如何不顾一切同样也无法保护他。只要在沙漠中待上几分钟,他马上就会死;一个小时过后,只剩下骨头;到了春天,就一点残骸也不剩了。
要是舞蛇仍待在沙漠里,她一定已经死了。
他没有哭。当他知道她离开之后,他为她感到懊悔。但是他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他在想,他真的觉得自己能预知舞蛇是生是死,这样是不是很愚蠢?他也曾在心底反复思索,但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当史达宾这个小家伙生病的时候,他较年长的父亲,也就是亚瑞宾的表哥曾有预感;结果他跟另一个牧人提早一个月回家。他跟史达宾之间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他们同为一个家族,且互相关爱着彼此。亚瑞宾相信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应能力。
有人敲了亚瑞宾的房门。
“进来。”他不太情愿地说。
莱莉走进房内,她就是之前假扮舞蛇的女仆。
“你还好吗?”
“是的。”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以为她很平安,”亚瑞宾说,“但是她却已经到了沙漠,而且暴风季节已经开始了。”
“她还来得及赶到中央城,”莱莉说,“她有很充裕的时间。”
“我已听过太多有关那个城市的传闻,”亚瑞宾说,“那里的居民非常冷漠无情。他们会不会不让她进城?”
“她甚至还来得及赶回来。”
“但是她没回来。没有人看到她。她要是在这里,所有人都会晓得。”
他视莱莉的沉默为认可他的话,他们两个面色阴郁地望向窗外。
“也许”莱莉突然中断,没有说下去。
“怎样?”
“也许你应该在这里停留然后等她,你已经找过了这么多地方”
“你原本打算说的并不是这个。”
“对……”
“请告诉我。”
“还有一条路可以到南方。没有人再走那条路了。可是从那条路到中央城比较快。”
“你说得没错,”他慢慢地说,试图在脑海里详细地重现地图,“也许她走的就是那条路?”
“你一定听这些话听了很多遍了吧?”
“对。”
“对不起。”
“不,我仍要谢谢你。”亚瑞宾说,“当我再看一次地图的时候,也许我也曾看过它,或许我早就放弃希望了。我明天就会出发到城市去。”他耸肩,“我曾试过在这儿等她,但是发现我做不到。要是我再试一次,我就会变成你们惧怕的那个疯子了。我欠你一份情。”
她看向别处:“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欠你一份情,每个人却都还不起。”
“不用在意。”他说,“不会有人再记得这件事。”
这句话似乎让她有些安慰。亚瑞宾再次看向窗外。
“医生待我很好,而你又是她的朋友,”莱莉说,“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亚瑞宾说,“没有。”
她迟疑地转过身离开。过了一会儿,亚瑞宾才察觉到他根本没听到关门的声音。他转头瞥了一眼,门就关起来了。
这个疯子仍然不能,或许是不愿记得自己的名字。
或者,舞蛇想,他来自跟亚瑞宾类似的民族,他也不会告诉陌生人他的名字。
舞蛇无法想象这个疯子和亚瑞宾的族人待在一块儿。他的族人个个稳重自持,可是这个疯子依赖心重,且反复无常。前一刻他还在感谢舞蛇答应他,帮他找到梦蛇,下一刻他就哭天喊地,哀嚎着说他不如死了算了,反正诺斯还是会杀了他。叫他安静点也没有用。
舞蛇很高兴又回到山区,在这里他们可以白天赶路。清晨天气清凉,气氛阴森,山路狭窄,长满苔藓。马匹就好像水栖生物一样涉过晨雾,脚边的毛须旋转纷乱。舞蛇深深吸口气,直到冷空气刺痛她的肺部。她闻得到苔藓和肥沃腐土的味道,还有松脂淡淡刺鼻的气味。她周围的世界不是翠绿就是阴暗,因为遮天树木的树叶还没开始变色。在更高的山上,浓雾之后,那片阴暗的常绿树林看来更黯淡了。
梅莉莎骑在她旁边,她沉默不语,提高警觉。除非必要,她不愿再靠近疯子。她们听得到他的声音,但却看不到他的人影,因为他落在她们后面。他的老马跟不太上旋风与松鼠的速度,但至少舞蛇无须再忍受两人共乘一匹马。
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模糊。舞蛇不耐烦地勒住旋风,好让他跟上来。梅莉莎很不情愿地停下来。那个疯子不愿骑其他体能更好的动物;他认为只有这匹老马才算得上平稳。舞蛇强迫那匹马的主人们收下报酬,她觉得那个年轻的牧人试着拒绝卖这匹马给她,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卖掉它,也不是因为他们想要更高的价钱。琼和凯夫感到很不好意思。呃,舞蛇也一样难为情。
那匹马在雾中踉跄而行,眼皮低垂,双耳懒洋洋地垂下来,那个疯子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现在这条路你认得了吗?”
那个疯子笑着看她。“在我眼中,这些路看起来都一样。”他说,然后狂笑。
对他大吼大叫,哄骗他,威胁他,都没有用。他似乎不再觉得痛苦,也不再需要别人关心,自从舞蛇承诺给他一条梦蛇后,好像期待就足以支持他活下去。他心满意足地哼着歌,喃喃自语,说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笑话,有时候抬头挺胸,左顾右盼,大声说着:“更接近南方了!”然后又继续哼着那些荒腔走板的歌。舞蛇叹了一口气,让疯子那匹年老力衰的老马超过她们,好让他领路。
“舞蛇,我觉得他并没有要带我们到南方,”梅莉莎说,“我觉得他只是带着我们绕圈子,好让我们非得照顾他不可。我们应该现在就离开他,然后到别的地方去。”
那个疯子突然僵住了。他慢慢地转过身。那匹老马也停了下来。舞蛇很惊讶地看到有颗眼泪从那个疯子的眼睛里溢出来,流过他的脸颊。
“不要离开我。”他说。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可怜兮兮的。在此之前,他表现得好像无法关心任何事情。他注视着梅莉莎,眨着睫毛稀疏的眼皮。“你不相信我是对的,小家伙。”他说,“但是请不要丢下我不管。”他的眼睛失去焦点,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陪我一起到那个破裂的圆顶去,然后我们两个都能得到属于自己的梦蛇。你的小姐一定会给你一条蛇的。”他倾身靠向她,伸出手,手指弯曲得就像爪子一样。“你会忘记所有不愉快的记忆和痛苦,你也会忘记你的疤”
梅莉莎倏地缩回身体,既惊讶又愤怒,口中语无伦次地咒骂着。她的双脚夹紧松鼠的腹部,让这匹马从停驻状态倏地疾奔起来。她倾身靠向它的颈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瞬间树林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只能听见松鼠砰砰的马蹄声。
舞蛇看着那个疯子:“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他眨着眼,感到困惑不已:“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你紧跟着我们,明白吗?不要走离这条山路。我去找她,我们会在前面等你。”她的足跟碰触旋风的腹部,让马儿慢跑去找梅莉莎。那个疯子不谅解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
“但是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舞蛇并不担心梅莉莎和松鼠的安危。她的女儿可以在这些山里的任何一匹马上骑一整天,也不会让她或她的坐骑置身险境。坐在那匹可靠的虎纹小马上,她更是加倍地安全。但是那个疯子的话伤到了她,此刻舞蛇不想让她独自一人。
她不需走得太远。当山路又开始向上,转上一个斜坡,也就是另一座山时,梅莉莎站在松鼠身旁,拥着它的脖子,它用鼻子磨蹭着她的肩膀。听到旋风靠近的声音,梅莉莎用袖子擦干她的脸,然后转过头。舞蛇下马,走近她。
“我很担心你会跑得太远。”她说,“我很高兴你没有。”
“你不能期望一匹跛脚的马跑上坡。”梅莉莎用陈述事实的口吻说着,但是语气却带着恼怒。
舞蛇将旋风的缰绳交给她:“如果你想痛快地骑上一会儿,你可以骑旋风。”
梅莉莎注视着她,想从她的表情里发现她口气中没出现的嘲讽意味。但她并没找到。
“不要,”梅莉莎说,“没关系了。也许这样会好过一点,但是我已经没事了。我只是我不想忘记过去。至少不是像那样忘记。”
舞蛇点头:“我明白。”
梅莉莎突然自然而然地拥抱她。舞蛇拥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他真的疯了。”
“对啊。”梅莉莎慢慢地抽出身体,“我知道他可以帮助你。我很抱歉,我就是无法不讨厌他。我试过了。”
“我也是。”舞蛇说。
她们坐下来,等着那个疯子用他缓慢的步调跟上她们。
那个疯子还没认出这片林野或是山路,舞蛇就已经看到那个破裂的圆顶了。她对着那个笨重的形状看了好几分钟,才惊讶地了解到那就是圆屋。起初它看起来就像另一座山脉的顶峰;是它的颜色吸引了舞蛇的注意,它是灰色而不是黑色的。她原本期待会看到一个普通的半球体,而不是一个庞大、不规则的建筑物表面,它宛如一个静止的变形虫横躺在山腰上。午后的阳光为主色半透明的灰色添加了红色和一些彩色的条纹。这个圆顶是否之前就建成不规则的形状,还是起初是圆形的塑胶泡泡,后来遭受这个星球早先的文明破坏,使它融化变形,舞蛇无法判断。但是很久很久以前它就是现在这个形状了。土石覆盖在它表面的破洞和凹陷处上,树木草丛就在隐蔽的凹地里茂密丛生。
舞蛇默默地骑了一两分钟,几乎不敢相信她终于抵达目的地了。她摸摸梅莉莎的肩膀,那个孩子凝视着松鼠脖子上不确定的一点,她突然抬起头来。舞蛇指着圆顶,梅莉莎看见它,轻轻地惊叫一声,然后兴奋欣慰地微笑。舞蛇也报以她一个笑容。
那个疯子在她们后头唱着歌,完全不知道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破裂的圆顶。将这些字放在一起,实在非常奇怪。圆顶没有破碎,它们也没有因风吹雨打而破损,更没有任何改变。它们就是一直神秘莫测地存在着。
舞蛇停下来等着那个疯子。当那匹老马拖着蹒跚的步伐跟上来,停在她的身旁,她向上指着。那个疯子随着她的手往上看。他眨着眼,好像不太相信他看到的东西。
“就是这个吗?”舞蛇问。
“还没到,”那个疯子说,“不是,还没到。我还没准备好。”
“我们要怎么上去?我们可以骑马吗?”
“诺斯会看到我们……”
舞蛇耸肩,然后下马。往圆顶的路非常陡峭,她也看不见有路可以通到那里。“那么我们就步行。”她解开那匹母马的马鞍腹带。“梅莉莎”
“不!”梅莉莎尖声地说,“我不要待在这里,让你单独跟那个疯子上去。松鼠和旋风不会有事,也没有人会理会那个袋子。除非还有其他的疯子,他们会得到他们应得的下场。”
舞蛇开始了解为什么当她在梅莉莎这个年纪的时候,自己顽强的意图常常会惹恼那些年长的医生。但是在医生之域里,从没有那么多可怕的危险,所以他们还可以纵容她。
舞蛇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示意她的女儿坐到她身边。梅莉莎照做了,但她没有抬头看舞蛇,肩膀倔强地摆着。
“我需要你帮助我。”舞蛇说,“没有你,我会无法成功。要是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样不叫作成功!”
“换个角度来看,我的确是成功了。梅莉莎……医生需要梦蛇。在那个圆顶里面,他们的梦蛇多到足以让他们把它们当玩具玩。我必须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它们的。但是要是我没做到,要是我没有回来,你是唯一的机会,这样其他的医生才能够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为什么会发生。你是他们了解梦蛇唯一的途径。”
梅莉莎盯着地面,用一只手的手指甲摩擦着另一只手的关节。“这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对不对?”
“对。”
梅莉莎叹口气。她的双手握成拳头。“好吧。”她说,“你要我做什么?”
舞蛇拥抱她。“要是我,喔,在两天之内没回来,你就带着旋风和松鼠往北方骑,一直骑过山城和中途区。这路程很长,但是袋子里有很多钱。你知道要怎样安全地抵达目的地。”
“我有薪水。”梅莉莎说。
“好吧,但是袋子里的钱跟你的钱一样多。你不需要打开白雾和狂沙的袋子。在你到家以前,它们都还可以活下去。”她第一次确切考虑到梅莉莎也许真的可能会独自一人踏上这趟旅程,“反正狂沙有点太肥了。”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但是”梅莉莎突然不再说下去。
“怎么了?”
“要是你发生了什么事,要是我去了医生之域,来不及回来救你……”
“要是我没有自己回来,那就不会有任何办法可以救得了我。你千万不要一个人来找我。求求你。我需要知道你不会。”
“要是你三天之内都没回来,我会去告诉你的族人梦蛇的事。”
舞蛇愿意让她再多等一天,事实上她充满感激。“谢谢你,梅莉莎。”
她们松开那匹虎纹小马和那匹母马,放在一块靠近山路的林间空地上。但它们没有奔向草地,在地上打滚,反而紧张警戒地紧紧靠在一起,转动着耳朵,鼻翼张开。那个疯子的老马孤零零地站在阴影之中,低着头。梅莉莎看着它们,紧闭着嘴唇。
那个疯子站在他下马的地方,看着舞蛇,眼睛盈满泪水。
“梅莉莎,”舞蛇说,“如果你独自回家,记住告诉他们我领养你了。那么那么他们就会知道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我不想当他们的女儿。我只要当你的女儿。”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女儿!”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吐气。“有路可以上去吗?”她问那个疯子,“怎么上去最快?”
“没有路……路就在我面前出现,然后在我身后消失。”
舞蛇感觉得到梅莉莎极力克制自己不要说出讥讽的言语。“那我们走吧。”她说,“看看你的魔法在两个人身上是否也能够成功。”
她最后一次拥抱梅莉莎。梅莉莎紧紧地拥着她,不愿放开。
“一切都会没事的。”舞蛇说,“不要担心。”
令人讶异的是那个疯子爬得非常快,好像真的有一条路在他面前出现一样,而且也只有他看得见。舞蛇必须很努力才能跟上他,汗水流进她的眼睛里。她攀爬过一块几米高的粗糙的黑色石头,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袍子。“不要走这么快。”
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但是是由于兴奋的关系,而不是因为费力。“梦蛇就在眼前了。”他说。他从她的手里扯回他的袍子,仓促慌张地爬过一块陡直的岩石。舞蛇用袖子擦拭她的额头,然后跟着爬上去。
她再次赶上他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让他跌坐在一块岩壁突出的平台上,才放开他。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她说,“然后我们再继续走下去,速度再慢一点,动作轻一些。要不然我们还没准备好,你的朋友们就会发现我们来了。”
“那些梦蛇”
“诺斯挡在我们和梦蛇之间。要是他发现了你,他还会让你继续前进吗?”
“你真的会给我一条梦蛇?我专属的梦蛇?不会像诺斯那样?”
“不会像诺斯那样。”舞蛇说。她坐在狭小阴影的前端,头往后靠在火山岩壁上。在下方的山谷里,从幽暗的常绿树林枝丫间,露出了一块草原的边缘,但是旋风和松鼠都没有出现在那一块空地。从这个距离来看,那块空地就像一小块天鹅绒的碎布。舞蛇突然觉得既孤单又寂寞。
在她身旁的岩石并不像从下方看来那样贫瘠。到处都铺着一小块的苔藓,微小的厚叶多浆植物在阴暗的夹缝间栖息。舞蛇倾身往前,更近地看着一株多浆植物。这株植物背向着黑色岩块,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它的颜色。
她猝然坐回去。
舞蛇拿开一小片碎岩,她再度向前,跪在这棵短而厚、蓝绿色的植物旁边。她戳了一下它的叶子。霎时它的叶子紧紧闭上。
舞蛇想,这棵植物是从破裂的圆顶里冒出来的。
她早该料到会出现像这样的植物,她早该清楚会发现不属于地球上的生物。她又从同一个方向戳了它一次,它的确是在移动。如果她不管它的话,它就会一直继续长到山下去。她伸手滑入它下方的岩石里,从缝隙里拔出这棵植物,从根部倒着拿它。除了它中央部位的刺毛外,其他部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鲜艳的青绿叶子在打转,想要找到可附着其上的地方。舞蛇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植物,但是她曾见过类似的生物,那种植物他们无法将它适当地分类会在一夜之间占据一片土地,然后在农地上释出毒素,结果再也没有其他的植物可以生长。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她和其他的医生曾合力烧掉附近农地里一大块那种植物。它们是没有再群聚生长,但是偶尔还是会出现一小块它的领地,一旦曾有它们生长过,这块土地就再也长不出东西了。
她很想烧掉这棵植物,但是她此刻不能冒险生火。她将它从阴影中推到阳光底下,它的叶子瞬间紧紧关闭。这时舞蛇才注意到,到处都是其他爬地植物枯萎的枝叶。它们都已经死了,被阳光晒得焦黄,也被这块贫瘠的悬崖击垮了。
“走了。”舞蛇说,对着那个疯子说,更像在对自己说。
她在悬崖边探头看着破裂圆顶的那个破洞。这个地方的怪异景象让舞蛇震撼不已,仿佛往她身上猛烈一击。在这个坍陷一半的巨大建筑物的地基上,四周都长满了外星植物,几乎快长到悬崖上了,根本就没有路可走。这种覆盖整片地面的植物,完全不像任何一种舞蛇所知的生物,它不是草地,不是丛林,也不是灌木树丛。它是一片不断扩展,平坦鲜红的叶子。舞蛇更靠近一点细看,她才明白那不只是一片巨大的叶片;每个叶群大概都是她身高的两倍高,形状不一,纠缠的触须将邻近的叶片连接在一起。无论哪一个地方有两片以上的叶子接触,交接处就会有一片脆弱的叶子,向上生长好几个手掌的高度。无论哪一个地方岩石出现了缝隙,就会有一株青绿色的爬地植物,从覆盖地面的那种鲜红植物分支,仔细搜寻阴影,就好像那片红叶仔细寻找光线一样。总有一天,那块暴露了悬崖地表的长长斜坡上,很快就会被几株爬地植物占据,然后爬遍下方的山谷;总有一天,当天气变化和热胀冷缩,使得岩石间裂开了更多可供庇荫的缝隙时,这一切就会成真。
圆顶表面上的凹地里,仍长有一些普通的植物,因为地衣植物可再生的触须无法扩展到那里。如果这种植物的习性类似舞蛇曾见过的那一种植物,它就不会生出种子。但是还有其他的外星植物已长到了圆顶顶端,那些植物塞住了那些熔掉的破洞,有些植物是普通的绿色,有些则是不自然的鲜艳色彩,在被烧得焦熔、高悬在地面之上的凹沟里,各种色彩争奇斗艳,不分轩轾。
在半透明的圆顶内,有一些高大的形体,就像奇形怪状、模糊的影子一样,若隐若现。悬崖边缘和圆顶之间没有东西遮蔽,也没有其他路径。舞蛇痛苦地发觉自己的位置相当引人注目,因为她所站立的地方,背景就是一大片天空。
那个疯子在她身旁向上攀爬。“我们走这一条路。”他说,指向那些平坦的叶子之间,但那里并没有路。不只一群的地衣阴暗的叶脉切断了他所指的那条路。
她向前跨一步,小心翼翼地将靴子放在一片平坦叶片的叶缘。什么事也没发生,和踩在一片普通叶子上一样。叶子下方的地面,感觉起来就像岩石一样坚硬。
那个疯子超过她,大步朝那个圆顶迈进。舞蛇抓住他的肩膀。
“你说过要给我一条梦蛇的!”他大喊。
“难道你忘记诺斯把你赶走了吗?要是你可以这样大摇大摆地回来,你为什么还要找上我?”
那个疯子盯着地面看。“他讨厌看到我。”他轻声说。
“待在我身边。”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舞蛇走向那个非常柔软的叶片,谨慎地将脚放上去,以免这些宽阔的红叶里隐藏着一个青绿色爬地植物尚未占据的裂缝。那个疯子跟着她。
“诺斯喜欢新人,”他说,“他喜欢他们求他,求他让他们做个美梦。”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渴望,“也许他会再喜欢我。”
舞蛇的靴子在鲜红平坦的叶片上留下脚印,横越这些占据破裂圆顶的植物。她只回头看过一次,她的脚印从这里一直到悬崖边,在红叶上留下深紫色的刮痕。那个疯子的脚印就模糊多了。他缓慢地走在她后面,偏向一边,好让自己能总是看得见圆顶。比起对诺斯这个人的惧怕,梦蛇对他有更强的吸引力。
这个椭圆形的泡泡,比她从悬崖上看起来更庞大。半透明的侧壁高高地耸立着,平缓地弯向高出舞蛇许多倍的表面顶端。她正接近的这一侧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叶脉条纹。它们并没有褪色变成普通的灰色,除非它们到达了圆顶的另一端,那里距离舞蛇的右边还有很长的距离。在她的左边,那些条纹越靠近这个建筑物狭窄的尽头,颜色就变得越鲜艳。
舞蛇抵达了圆顶。沿着圆顶墙壁生长的平叶,已经长到她膝盖的高度了,但是上方的塑胶墙壁上还未受污染。舞蛇的脸贴着墙壁,用双手挡住光线,从一株橘色和紫色爬地植物之间往圆顶内看,但是里面那些影子仍然模糊诡异。没有植物躲开。
她循着颜色更鲜艳的植物群落继续走下去。
当她转过狭窄的尽头,她霎时明白了为什么这里叫作破裂的圆顶。舞蛇无法理解是什么力量使圆屋表面熔化了,因为它在舞蛇原先认为坚不可摧的物质上也炸出了一个洞。七彩光线从这个弯曲变形的塑胶洞口内散射出来。剧烈的高温一定使建造墙壁的这种物质结晶了,因为洞口整个被炸开,只留下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巨大入口。整个地面到处都是一块块塑胶荧光的色彩,在外星植物的叶片间闪闪发光。
舞蛇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个洞口。那个疯子又开始不成调地在旁边鬼叫。
“嘘!”舞蛇没有转头,但是他安静下来了。
舞蛇深受吸引,她爬进那个洞里。她感觉到那些尖锐的边缘刺着她的手掌心,但是她并没有真的注意到。就在这个洞口内侧墙壁上,一整片完整无损、勉强超过舞蛇身高的塑胶物质整个弯曲凹陷下去,形成了类似屋檐的形状。塑胶物质曾四处奔流滴落,从屋顶到地面布满了许多丝线,舞蛇伸出手,轻轻地碰了其中一条塑胶线。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竖琴般发出了声响,她很快地抓住它,停住那个声音。
洞里泛着阴森诡异的红光。舞蛇不断地眨着眼睛,试着看得更清楚。不是她的视力有毛病,而是她没办法相信眼前这个怪异的景象。这个圆顶外面被外星丛林包围,现在里面的景象更怪异荒诞了,不只爬地植物和平坦叶子,还有更多种类的植物密集地生长在这块土地上。有一种茎梗巨大的藤蔓遍布其中,它的茎梗比任何舞蛇见过的攀爬在墙上的藤蔓都还要粗,庞大的分支爬上现在已脆弱不堪的塑胶墙壁,不断蔓延,穿过圆顶,附着在墙壁外一个不确定之处。那个藤蔓蔓生,覆盖了整个天花板,浅蓝色的叶子小巧可爱,花朵很大,不过却是由成千上万个比叶子还要小的花瓣所组成的。
舞蛇探向更里处,看着塑胶熔化得不是很严重,天花板也没有凹陷的地方。到处都有藤蔓穿破墙壁,然后在一处非常厚实光滑、穿不破也无法附着的塑胶墙壁上掉回到地面。越过藤蔓,就是一片树林,或是一种比树木还高的植物。有一棵立在附近的山丘上,类似树干或者枝丫的分支纠结在一块,在舞蛇头部上方盘旋扭曲,渐渐延伸上升,形成一个圆锥体的形状。
想起那个疯子不清不楚的描述,舞蛇指着一片位于中央,几乎要碰到那片人工天空的山丘。“就是那个方向吗?”她发现自己竟悄声说话。
那个疯子蹲在她身边,喃喃地发出一个像是肯定的声音。舞蛇前进,经过那些纠结树枝的网状阴影下方,偶然穿过了一处散射出彩色光芒的地带,圆顶破洞照进七彩光线,滤掉了阳光。舞蛇边走路边仔细地听着有没有人声,有没有袋子里的毒蛇微弱的嘶嘶声,听着有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就连空气都静寂无声。
地面开始上升。他们到达了一个山丘底部。到处都可见到黑色的火山岩石穿透地表,舞蛇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外星土壤。它看起来很寻常,但是在这种土壤上生长的植物就不平常了。这里的地面看起来就像是覆盖了一层美丽的褐色头发,感觉也很光滑。那个疯子在前面带路,走上一条根本不是路的路。舞蛇困难地在他身后跋涉而行。山腰地势更为陡峭,她额头上冒出点点汗珠。她的膝盖又开始痛了。她小声地咒骂一声。当她踏上那层似毛发的植物,下面有块圆石在滚动,她脚上的靴子滑了一下。舞蛇及时抓住一旁的杂草,才不至于跌倒。她花了一段时间才稳住自己,但是当她再次站起身的时候,她抓了一把细瘦的茎梗,每一个茎梗都有纤细的须根,仿佛就像是真的毛发。
他们爬得更高了,但是仍然没有人制止他们。舞蛇额头上的汗珠干了,空气变得有些凉意。那个疯子咧嘴在笑,自言自语,愈加焦急地爬着。凉意就像流水一样,轻轻往山下飘动。舞蛇原本以为到了山丘顶端,也就是圆屋顶端的正下方,会有股温暖的热气。但是她爬得越高,风势却变得更冷也更强劲。
他们经过了山丘那片草地,然后又进入了另一片树林。这里的树木和山丘下方的很类似,树枝一样纠结缠绕,树根紧密扭曲,微小的树叶不断摆动着。不过这里的树木只能长到几米高,三三两两的小树丛群簇在一块,破坏了彼此的和谐关系。森林越来越浓密。经过了扭曲的树干,终于出现了一条小路。当树林在她上方紧靠在一块时,舞蛇赶上那个疯子,然后拦下他。
“从现在开始,你走在我后面,好吗?”
他点头,没有看她。
圆顶让阳光变得很柔和,所以任何东西都不会出现影子,光线仅足以穿透上方那些纠结扭曲的枝丫。冷飕飕的微风穿过林中缝隙,微小的树叶在冷风中颤抖。舞蛇继续前进。她靴子下的岩块已经让位给腐土和落叶形成的柔软小路了。
她的右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和缓地突出在山腰上,形成了一个石台,在上面可以俯瞰大部分的圆顶。舞蛇考虑要爬上去,但是这样就会让她暴露行踪了。她不希望让诺斯和他的部下可以指控她偷窥他们,也不希望在她踏入他们营地之前,就让他们知道她的存在。她继续向前逼近,身体在发抖,因为微风已经变成冷风了。
她左右张望,想确定那个疯子跟得上她。当她知道他跟上来了,他很快跑向那个石台,挥动着双臂。舞蛇非常震惊,但她迟疑着,没有向前。她第一个念头是,他已经决定不要性命了。就在那一瞬间,梅莉莎撞向他的背。
“诺斯!”他大喊。梅莉莎抱住他的膝盖,用肩膀撞着他,将他击倒。舞蛇跑向他们,梅莉莎努力不让他起身,然后他不再试图站起来,只想要挣脱。他大叫一声,回音响彻四方,且不断缭绕。回音从墙壁上反射回来,然后在圆顶的弧壁内渐渐消散。梅莉莎奋力与那个疯子扭打,半个身体和他瘦弱的四肢、宽大的袍子缠在一起。她摸索着寻找她的小刀,设法以某种方法紧紧抓住他的脚。
舞蛇尽可能轻柔地将梅莉莎从他身上拉开。那个疯子到处晃来晃去,正准备又发出尖叫,舞蛇抽出她的小刀,将刀子抵着他的下巴。她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头。她缓缓地松开手,强迫自己不要生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们有过协议。”
“诺斯”他小声说,“诺斯会对我生气。但是要是我带新人来……”他的声音渐歇。
舞蛇看着梅莉莎,梅莉莎看着地面。
“我并没有答应你不跟上来,”她说,“我非常确定。我知道有点欺骗了你,但是……”她抬起头,正视舞蛇的目光,“你不太了解人情世故,你太相信别人了。当然我明白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但是这是两回事。”
“没关系,”舞蛇说,“你说得没错,我太相信他了。谢谢你阻止了他。”
梅莉莎耸耸肩:“我的确帮了你不少倒忙。不论他们藏在哪里,现在他们都知道有人来了。”
那个疯子又开始发出咯咯的笑声,前后不停地摆动着他的双臂:“诺斯又会喜欢我了。”
“喔,闭嘴。”舞蛇说。她将小刀滑入刀鞘里,“梅莉莎,趁现在还没有人来,你赶快离开这个圆顶。”
“求求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梅莉莎说,“待在这里没有意义。”
“必须有人告诉我的族人这个地方。”
“我才不管你的族人!我只在乎你!我怎么能去他们那里,然后告诉他们我让你被一个疯子杀死了?”
“梅莉莎,求求你,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梅莉莎的手指捻着头巾两端,她将头巾向前拉,好遮住她半边脸上的疤。当她们离开沙漠之后,舞蛇就换回平常的衣服,但是梅莉莎却没有换装。
“你应该让我跟你待在一起。”她说。她转过身,垂下肩膀,开始走下山路。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小家伙!”这个声音低沉有礼。
有一刻舞蛇还以为是那个疯子在用正常的腔调说话,但是他却畏缩着躲在她旁边一块裸露的岩石后面。有一个人伫立在山路上。梅莉莎猝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然后往后退。
“诺斯!”那个疯子大叫,“诺斯,我带新的人进来了。我告诉你,我可没有让她们偷偷摸摸地接近你喔!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听到了,”诺斯说,“我还以为你不服从我,跑了回来。”
“我想你会喜欢这些人。”
“就这样?”
“当然!”
“你确定?”声调依然很有礼貌,但是却隐隐有一丝乐在嘲讽的快感。这个男人的微笑显露出的残酷比仁慈还多。微光中他的身材非常怪异,因为他非常高,在树叶拱成的隧道里,他还必须弯腰。这种高度不太正常。脑下垂体分泌异常,舞蛇默想。他的消瘦更加凸显了他身材的不对称。他穿着一身白衣,他也是个白化变种,头发、眉毛和睫毛都是白色的,眼睛是非常淡的蓝色。
“是的,诺斯。”那个疯子说,“就这样。”
诺斯的存在极具压迫感,整个树林静寂无声。舞蛇以为她能看见林间其他的动静,但是她无法确定,那些树木似乎长得太过稠密了,人根本不能藏在里面。也许在那片幽暗的外星森林里,树枝要解开或交缠,就像情人紧握住手一样容易。舞蛇不禁发抖。
“求求你,诺斯让我回来吧。我给你带了两个追随者来”
舞蛇碰触那个疯子的肩膀。他陷入沉默。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在过去的这几个礼拜,舞蛇已经变得非常谨慎,她并没有马上告诉诺斯她是医生。“就像其他人一样,”她说,“我是为梦蛇而来。”
“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到这儿来找梦蛇的人。”他在微光中向她迫近。他的视线从她移到那个疯子身上,然后再到梅莉莎。他锐利的眼神瞬间变得柔和。“啊,我明白了,你是为她而来。”
梅莉沙几乎要厉声反驳。舞蛇看到她愤怒、震惊,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我们三个一起来的。”舞蛇说,“全都为了同一个理由。”她察觉到那个疯子身体在动,好像想冲向诺斯,扑倒在他跟前。她的手紧紧夹住他肩膀顶端的骨头,他再次无力地跌坐在地。
“既然你们想加入我们的行列,那你们带了什么东西来?”
“我不懂。”
诺斯短暂深锁的眉头很快被一阵笑声取代。“我就知道这个可怜的傻瓜会做出这种事。他把你们带来,却没有跟你们解释我们的习惯。”
“但是我带她们来了啊,诺斯,这是特地带来献给你的。”
“而她们特地带你来献给我?这报酬根本不够。”
“报酬可以再安排。”舞蛇说,“在我们达成协议之后。”那个诺斯将自己当作一个小神一样,索求着贡品,运用梦蛇的力量来增强他的权威,他这么做激怒了舞蛇,就像其他她听说过的传闻一样,让舞蛇非常愤怒。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冒犯了她。舞蛇从小就被教导,而且深信,为了增强自己的地位而操弄医生毒蛇的行为是非常不道德且不可原谅的。她在拜访其他民族的时候,听到了许多的童话故事,故事里的大坏蛋或是悲剧英雄,都是因为使用了神奇的能力,而使自己变成了暴君,他们总是没有好下场。但是医生之间没有流传这样的故事。并不是恐惧让他们不任意滥用他们所拥有的能力,而是因为他们的自尊。
诺斯蹒跚向前几步。“我亲爱的孩子,你不明白。一旦你加入我的阵营,除非我确信你对我忠心耿耿,你不可能再踏出这里。刚开始,你会不愿离开。到后来,当我把人赶走的时候,就证明了我对他的信任。这是一种光荣。”
舞蛇用头指向那个疯子:“那他呢?”
诺斯的笑声里没有喜悦:“我没有赶他走。我是将他驱逐出境。”
“我知道他们带了什么东西来给你,诺斯!”那个疯子从舞蛇手中挣脱,这一次,她嫌恶地放开他。“你不需要她们,有我就够了。”他跪了下来,双手抱住诺斯的脚。“所有的东西都在山谷里,我们只需要去把它拿来就好了。”
当诺斯的视线从疯子身上移向她,舞蛇耸耸肩:“东西藏得好好的。他可以带你到我放行李的地方,但是你没办法拿走它。”她仍然没有告诉他她的职业。
诺斯从那个疯子的手中挣脱。“我并不强壮,”他说,“我走不到山谷。”
一个笨重的小袋子落到诺斯脚边。他和舞蛇都看向梅莉莎。
“你要钱,就要找对人要。”梅莉莎挑衅地说,“钱就在那儿。”
诺斯痛苦地弯下腰,捡起放着梅莉莎工资的袋子。他打开袋子,将钱币倒在他手中。就算是在森林幽暗的光线中,金币仍在闪闪发亮。他上下摇晃着那些金子,像在沉思着什么。
“好,这些钱可以当作一开始的酬劳。当然你们得把武器丢掉,然后再走到我家去。”
舞蛇从皮带里抽出小刀,然后将它丢到地上。
“舞蛇”梅莉莎轻声说。她往上看着她,一脸挫败的表情,很明显是在想为什么她刚刚做出那件事。她的手指紧握住她小刀的刀柄。
“如果我们希望他信任我们,我们就必须相信他。”舞蛇说。不过她并不相信他,她也不打算相信他。只是若是要对付一群人,小刀根本没有用,而且她想诺斯绝不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我亲爱的女儿啊,舞蛇在心中默想,我从来没说过这是个轻松的旅程。
当诺斯朝她前进一步,梅莉莎向后退缩。他的关节也是白色的。
“不要怕我,小家伙。但也不要试着耍什么小聪明。我的法宝比你想象的还多。”
梅莉莎看着地上,慢慢地抽出她的小刀,然后让它落在脚边。
诺斯的头突然迅速地抬了一下,命令那个疯子到梅莉莎身边。“搜她的身。”
舞蛇将手放在梅莉莎肩膀上。这个孩子全身紧绷,且在发抖。“他不要搜她的身。我愿向你保证,梅莉莎身上没有其他的武器。”舞蛇察觉到梅莉莎已经快到她忍耐的极限了。她对那个疯子的厌恶与排斥,让她更无法冷静。
“虽然我们有很充足的理由搜她的身,”诺斯说,“不过,我们也不太热衷对一件事了解得太透彻。你愿意先来吗?”
“好。”舞蛇说。她举起双手,但是诺斯却推了她一下,让她转过身,身体向前倾,逼得她伸手去抓住一棵树上扭曲的枝干。要是她不是那么担心梅莉莎,她一定早被这戏剧性的场景逗得哈哈大笑。
诺斯这一看似乎看了好久。舞蛇开始又转回身,但是诺斯用一根苍白的指尖抚摸她手上刚形成不久,鲜艳的毒牙伤痕。“啊,”他非常温柔地说,他距离她非常近,她感觉得到他温暖但令人不太舒服的气息,“你是个医生。”
就在箭射入舞蛇肩膀的那一刹那,她听见弓弩发出的声音,剧痛像波浪一样传遍她全身。她的膝盖摇摇晃晃,但是她却倒不下来。那支箭的力道在扭曲的树干上传散,使得她的身体上下剧烈震荡。梅莉莎愤怒地尖叫。舞蛇可以听到她身后其他人的声音。温热的鲜血从她肩膀上的伤口流下来,流到她的胸膛。她用左手紧张地摸索着那根细瘦的箭柄,它刺穿她的肌肉,并且深入树干。但是她的手指滑了下来,箭梢已插在她这个肉做的树干上。梅莉莎在她身旁,尽可能搀扶着她。旁人说话的声音交织成一幅织锦画,在她身后嗡嗡作响。
有人抓住箭梢,猛力扭转,从肌肉中将它抽出来。木头在骨头上摩擦的声音,让她倒抽一口气。那个冰冷光滑的金属尖端从伤口滑出来。
“现在杀死她。”那个疯子说。他兴奋而迅速地脱口说出这句话。“杀了她,把她丢在这里,当作一个警告。”
舞蛇的心脏抽送着温暖的血液,流到她的肩膀。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她想稳住自己,但膝盖又跪了下来。那个力道冲击着她的背部,伴随着疼痛而震动,她试着忍耐,但仍无法避开剧痛,就好像脊椎骨被切断的可怜小青草,不断地在蠕动一样。
梅莉莎站在她前面,没有遮住布满疤痕的脸和红发,她正笨拙地试图像对马儿那样轻声安慰她,视线被泪水掩盖,一片模糊。她将头巾缠在伤口上。
舞蛇在心中默想,不过是这么细小的一支箭,居然流出这么多的血。
她昏倒了。
舞蛇最先是被寒意冻醒的。虽然恢复了意识,舞蛇还是很惊讶她有知觉。当诺斯发现她的职业的时候,他口气中的憎恨就已经让她不抱希望了。她的肩膀剧烈地疼痛,但是已经不再像被箭刺伤那一瞬间,痛到以为自己就要丢掉性命。她试着弯曲右手关节,她的手软弱无力,但是还能动。
她费尽力气起身,颤抖不已,不断眨着双眼,她的视线非常模糊。
“梅莉莎?”她轻声叫道。
诺斯在她身旁发出笑声:“因为她还不是医生,所以她没有受伤。”
寒冷的空气围绕在她身旁。舞蛇摇摇头,扯掉蒙在眼睛上的她的衣服袖子。她的视线倏地变得清晰。她费力坐起身时,冒了一身的汗,现在空气把汗水吹干了,变得非常冰冷。诺斯微笑着坐在她面前,左右两边站着他的手下,他们在她四周紧紧围成一圈人墙。除了刚从伤口流出的鲜血外,她衬衫上的血迹已变成了暗褐色。她一定已经昏迷了一段时间。
“她在哪里?”
“她没事。”诺斯说,“她可以待在这里,你不须担心。她在这里会很快乐。”
“她本来就不想到这里来。她不要这种快乐。让她回家。”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我没理由阻止她。”
“那你有什么理由阻止医生离开?”
诺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长一段时间:“我觉得那个理由应该非常明显。”
“对不起。”舞蛇说,“我们也许可以让你有能力形成黑色素,但是我们不是魔术师。”寒冷的空气从她后方的洞穴里飘过来,在她四周翻涌,她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的靴子不见了,冰冷的石头从她赤裸的脚底吸走热力。但是它却也麻痹了她肩膀上的疼痛。她突然剧烈地颤抖,一阵比之前还猛烈的痛苦袭上来。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片刻,然后静静地坐在她内在的黑暗里,深深地呼吸,不让自己感觉到伤口的存在。背上的伤口又在流血了,手很难碰到那里。她希望梅莉莎身在一个比较温暖的地方。她也在想梦蛇在哪里,因为它们必须在温暖的环境下才能够存活。舞蛇睁开眼睛。
“还有你的身高”
诺斯苦笑着:“在我对医生的评论当中,我可从没说过他们反应迟钝!”
“什么?”舞蛇困惑地问。她因为失血过多,觉得头昏眼花,而且又要答复诺斯。
“若我们早点见到你,也许我们可以治疗你。在还没有人带你去看医生之前,你一定就已经长得很高了”
诺斯苍白的面孔因愤怒发红。“闭嘴!”他一跃而起,拉扯着舞蛇起身。她将右手臂往身边抱。
“你以为我希望听到这些话吗?你以为我想要一直听到别人告诉我,我‘本来’可以很正常吗?”他将她推向那个洞穴。她摇摇欲坠,蹒跚着步入风中,但是他又将她拉起来。“你们这些医生!当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会让你明白我的感受”
“诺斯,求求你,诺斯!”那个袭击舞蛇的疯子侧身穿过诺斯消瘦憔悴的追随者,走了出来,舞蛇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形体。“她曾帮助过我,诺斯,我愿意代替她。”他扯着诺斯的袖子,不断呻吟乞求着。诺斯推开他,他摔了一跤,然后躺着不能动了。
“是你的脑袋坏了,”诺斯说,“还是你认为我的脑袋不灵光了?”
熊熊的火把产生微微的光亮,洞穴里的火光闪烁不定,穴壁上嵌着冰层,宛如有瑕疵的宝石。火炬上方的穴壁上被烟熏成了一个黑色大圆块。融化的冰水一滴一滴,滴成一个个的水池,水池的雪水漫过了地面,奔流汇聚成一条小溪流。冰水在四处滴落,掉下的时候发出了结晶体冰冷清澈的响声。舞蛇每踏出一步,她的肩膀就再次剧烈疼痛,她也不再有力气强迫自己不要去感觉。空气里弥漫着火把燃烧的浓厚气味。渐渐地,她感觉到有个机器在嗡嗡作响。她没有听到,而是感觉到那个响声。那个声音爬进她的身体,深入她的骨头。
前方渐渐变得明亮,然后隧道突然就到了尽头,一个宛如火山口的山顶坑洞在眼前展开,但这个洼地很明显是人挖的。舞蛇站在冰冻的隧道出口,眨着眼睛,愚蠢地四处张望。其他洞穴里,对对黑色的眼睛回瞪着她。圆顶在上空形成了一片无法辨识出方位的灰色苍穹。冰冷的空气从她对面那个最大的隧道里飘出来,浓密到几乎要变成一个可以触碰到的湖泊,那些较小的隧道吸光了寒气。诺斯又将舞蛇推向前。她看得见也可以感觉到,但是就是没有反应。她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
“爬下去。”诺斯将一团绳索和一堆木头踢下去,底下传来噼啪的声响,它掉落到这个坑洞中央一块岩石深深的裂缝中。那团纠结在一块的东西解开了,是一个绳梯。舞蛇看得见坑洞顶端,但再下方的尽头是一片黑暗。
“爬下去,”诺斯又说了一次,“要不然就丢你下去。”
“诺斯,求求你。”那个疯子哀求着,舞蛇突然明白她要被送到何处。她笑了出来,诺斯瞪着她。她觉得有股从风和土里吸取的力气注入了她体内。
“这就是你折磨医生的方式吗?”她说。她翻进那个坑洞内,动作笨拙,但是非常急切。她单手一步一步爬下那个冰冷的黑暗里,赤裸的双脚紧紧抓住每个阶梯,然后将梯子往外拉,这样她才有支撑点。她听见上方那个疯子爆出一阵无助的啜泣声。
“到早上,我们就会知道你感觉如何了。”诺斯说。
那个疯子因为害怕,音调变得很高:“她会杀了所有的梦蛇,诺斯!诺斯,那就是她到这里来的原因。”
“我很乐意看到这件事发生,”诺斯说,“一个医生将梦蛇杀死。”
从那个梯子碰到坑洞岩壁的回音判断,舞蛇知道她就快到底部了。里面并不很暗,但是她的眼睛适应得很缓慢。她汗水淋漓,再次发抖,她必须停下来休息。那个梯子紧紧贴着岩壁,她将额头靠着冰冷的石头。她的脚趾和左手的关节都擦伤了。
就在那时候,她终于听见小毒蛇微弱窸窣的滑动声响。舞蛇紧捉住绳索,靠在石壁上,斜着眼看着下方的幽暗处。一道狭长的光线往下射入裂缝中央。
一条梦蛇平滑地从一端的黑暗爬向另一端的黑暗。
舞蛇急忙继续走完最后的几米,尽可能小心地踏到地面。她用麻痹的赤足感觉四周,直到她确定没有东西在她脚下移动。她跪下来。尖锐的冷冰冰的石块刺进她的膝盖,唯一的温度就是从她肩膀流出的鲜血。但是她在岩石碎屑里伸出手摸索,仔细地去感觉。当一条毒蛇寂然无声地滑过,她的指尖轻轻掠过它光滑的鳞片。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准备妥当,然后就将她碰到的下一条蛇抓起来。她的手被两个细小的毒牙螫到。她微笑,然后从头部后面轻轻地握住这条梦蛇,习惯使然,她抑制住它的毒液。她将它拿得更近,好看到它。这条野生的梦蛇不像青草一样柔顺温和。它不断蠕动,缠住她的手。它小巧,三叉状的蛇信朝她轻弹,同时也是为了再次闻她的气味。但是它没有嘶嘶作响,青草也从来没叫过。
当她的眼睛越来越适应这黑暗时,她慢慢地去感觉这个裂缝的其他部分和其他的梦蛇,有的梦蛇孤零零的,有的则群聚纠结在一块儿,大小都相同,这里的梦蛇比舞蛇一辈子见过的还多,也比她的族人将医生之域里的所有毒蛇聚集起来的数量还多,如果所有的医生同时将他们的毒蛇带回家的话。
她握着的那条梦蛇在她手中微弱的温度下静止不动了。每个它咬过的伤口汇聚了一滴血,但是毒液刺痛的感觉,只持续了仅仅一秒钟。舞蛇蹲坐下来,轻轻摸着那条梦蛇的头。她再一次笑了出来。她知道她必须控制住自己。与其说是喜悦,这感觉更像是歇斯底里。但是在那一刻,她却放声大笑。
“继续笑吧,医生。”石壁上回荡着诺斯阴沉的声音,“我们倒要看看你能笑多久。”
“你这个傻瓜。”她高兴得大喊,她的手里、四周,到处都是梦蛇。她嘲笑着这个惩罚所带来的欢乐,就好像一个童话故事美梦成真一样。她一直笑到哭出来,但是那一秒钟的眼泪是真的。她知道当这个惩罚没办法伤害到她,诺斯还会找到另一个折磨她的方法。她猛力吸气,突然噎住,不住地咳嗽。她用袖子末端擦干脸。至少她还有一点时间。
然后,她看到了梅莉莎。
她的女儿躺在这个裂缝尽头一个破裂的石头上。舞蛇小心地朝她移动,试着不去伤到她脚下的蛇,也不想惊动那些缠绕在梅莉莎手上,或是蜷曲在她身体上的毒蛇。它们在她鲜艳的红发上,缠绕成一团绿色的藤蔓。
舞蛇跪在梅莉莎身边,然后小心翼翼、轻柔地扯开那些野生的毒蛇。诺斯的手下拿走了梅莉莎的袍子,把她的长裤从膝盖处割断。她的手赤裸在外,她的靴子跟舞蛇的一样,也不见了。绳子捆着她的手和脚,她手腕之前挣扎摩擦的地方,皮肤正在发炎。她赤裸的手臂和双脚上有一些正在流血、小小的咬伤,手和脚血迹斑斑。有一条梦蛇突然咬了舞蛇一下,它的毒牙刺进舞蛇的肉里,那条蛇迅速抽回,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她紧咬着牙。舞蛇想起那个疯子说过的话:“要是它们一次咬遍你全身,那感觉是最棒了……”
舞蛇的身体挡住了梅莉莎的视线,使她不会看见那些毒蛇,然后左手摸索着解开她手腕上的结。梅莉莎的皮肤冰冷干燥。舞蛇用左手拥着她,轻轻地摇晃着,那些野生的梦蛇爬过她赤裸的双脚和脚踝。她不禁再一次想,这些毒蛇怎么能在如此寒冷的环境下存活?像这样的温度,她从来不敢将青草放出来。就算是在袋子里也太冷了;她会将它拿出来,放在她手中温暖它,然后任由它缠在她的脖子上。
梅莉莎的手无力地滑落到石头上。从那些咬伤处流出来的血,变成了条条的血痕,伤口的皮肤摩擦着布料和石头。舞蛇想办法让梅莉莎坐到她的大腿上,离开那个冷冰冰的地面。她的脉搏有力且缓慢地跳动着,呼吸非常深沉。但是每个呼吸之间相隔时间非常长,舞蛇很担心她的呼吸会就这样停止。
冰冷的空气环绕在她们四周,压迫着她们,迫使舞蛇肩膀又开始痛了,她的体力开始再次消耗。保持清醒,她在心里想。保持清醒。梅莉莎也许会停止呼吸,她的心脏也许会因为这么多的毒液而停止跳动,那时她会需要有人救她。虽然心中这么想,舞蛇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失去了焦点,眼皮开始低垂。每当她开始打盹,她就会突然惊醒过来。她脑海中隐隐有个乐观的想法进来:没有人死于梦蛇的毒。他们都活了下来,不然就是气数已尽,然后安详地死在病中。睡觉吧,不会有事的,她不会死。但是舞蛇从不知道有哪一个人曾被注入这么多的毒液,况且梅莉莎只是个孩子。
一条细小的梦蛇在她的脚和石壁中间滑行。她伸出麻痹的右手,惊讶不已地捡起它。它蜷曲在她的手掌心,用没有眼皮的眼睛朝着她看,三叉状的蛇信闻着空气的气味。它的样子有点不太寻常。舞蛇靠得更近,看着它。
它是刚破卵而出的小蛇,因为就像其他种类的毒蛇孵化出来的小蛇一样,它的嘴巴也有个硬邦邦的组织。她终于知道诺斯如何得到这些梦蛇了。并不是外星人给他的,也不是他复制出来的,而是他拥有的这些梦蛇都有繁衍能力。在这个坑洞里,有大大小小、各个年纪的梦蛇,有刚从蛋壳里出来的幼蛇,还有成熟的大蛇,体型比舞蛇曾见过的梦蛇都还要大。
她转身要将这条幼蛇放在身后,但是手却碰到了岩壁,那条梦蛇受到惊吓,咬了她。被锐利的细小毒牙咬了,舞蛇不觉缩了一下。那条蛇从她的手上滑到地面,然后滑入阴影中。
“诺斯!”舞蛇的声音粗嘎嘶哑。她清清干哑的喉咙,又试着叫了一次:“诺斯!”
他的身影出现在洞口边缘。由他脸上惬意的笑容来看,舞蛇知道他在期待她乞求放她出去。他向下看着她,仔细地观察在梅莉莎和那些毒蛇之间的她中毒的情况。
“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可以获得自由。”他说,“不要让她离开我的蛇。”
“你的蛇都白白浪费了,诺斯。”舞蛇说,“你应该带它们到外面的世界,所有的人都会尊敬你,特别是那些医生。”
“我在这里也很受尊敬。”诺斯说。
“但是在这里生活一定非常艰困。你可以活得舒服自在”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舒不舒服。”诺斯说,“你们这些人都应该要明白这个道理。睡在地上,还是裹在羽毛被里睡,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你让这些梦蛇都能生育。”舞蛇说。她低头看着梅莉莎。有几条蛇蜿蜒滑行经过舞蛇身边。在其中一条蛇快碰到她女儿赤裸的手臂之前,她抓住了它。那条毒蛇攻击她,并将她咬伤了。她用她刺痛的手,将它和其他的毒蛇放在她身后,不理会它们的毒牙。“不管你是如何办到的,你应该将这些知识带到外面去,传授给其他人。”
“那你在这个计划中,又扮演什么角色呢?我是不是应该放了你,让你为我通风报信?那么你就可以欢欣鼓舞地到每一个陌生的城镇,告诉他们我要来了。”
“我承认我不在乎就死在这里。”
诺斯刺耳地放声狂笑。
“你可以帮助这么多的人。当你需要的时候,没有一个医生来救你,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梦蛇。你可以帮助像你一样的人。”
“我只帮助那些来投靠我的人。”诺斯说,“那些才是像我一样的人。我只需要这群人。”他转身离开。
“诺斯!”
“你还要什么?”
“至少给我一条毯子让梅莉莎盖。要是我不能让她保持温暖,她就会死。”
“她死不了的。”诺斯说,“只要你不让她离开我的蛇。”他的身影消失了。
舞蛇将梅莉莎拥得更紧,经由这个孩子的身体,感觉她每一次缓慢沉重的心跳。她觉得非常寒冷和疲倦,她无暇再多想了。睡眠可以帮助她的伤口开始愈合,但是她必须保持清醒,为了梅莉莎,也为了她自己。她心里只顽固地存着一个想法:违抗诺斯。她知道,一旦她们服从了他,她和她的女儿就都沉沦了。
舞蛇缓缓地动着身体,好让她的肩膀不再那么痛苦,她将梅莉莎的手握在她手中,摩擦着她的手,试着让血液通畅并保持温暖。梦蛇咬伤的伤口上的血已经干了,其中一条蛇绕在舞蛇脚踝上。她扭动她的脚趾,弯曲她的脚踝,希望那条梦蛇会爬开。她的脚已经冻得察觉不到那条蛇将毒牙刺进她的足背。她一直摩擦着梅莉莎的双手。她在她的手上吹气,并亲吻它们。她的气息就在她面前吹拂。天色渐渐变得更昏暗了。舞蛇往上看,从裂缝的边缘可以看到一片灰色的圆顶,夜色聚集之下,它几乎变成了黑色。舞蛇的心里涌起一阵不可抗拒的忧伤。洁西死的那晚,天空就像今晚一样,黑压压的一片,一颗星星都没有,围绕在她四周的岩石也像这里一样陡峭,寒冷的天气就像沙漠的炙热同样让她筋疲力尽。舞蛇将梅莉莎拥得更紧,俯下身抱着她,保护她不受黑暗的伤害。因为梦蛇,她无法救洁西;因为梦蛇,她也救不了梅莉莎。
一大群梦蛇正滑向她,鳞片滑行在雾气溽湿的石头上,发出的窸窣声渐渐包围住了她舞蛇猝然从这个梦境中惊醒。
“舞蛇?”她梦中听到的那个粗哑的窸窣声响,原来是梅莉莎在说话。
“我在这里。”她仅看得到她女儿的脸。最后仅剩的一丝光线隐约照亮了她的鬈发和粗糙僵硬的疤痕。她的眼神茫然恍惚。
“我梦见”她的声音拖长渐歇,“他是对的!”她突然愤怒地狂叫,“该死,他说对了!”她扑向舞蛇,手臂抱着舞蛇的脖子,将脸埋在她怀中。她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我竟然忘记了。但是我不会再忘记了。我不会……”
“梅莉莎”梅莉莎听到她的语气,身体变得僵硬,“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发生。诺斯说他不会伤害你。”梅莉莎打着哆嗦,或是在颤抖,“如果你说你想投靠他”
“不要!”
“梅莉莎”
“不!我不要!我不在乎。”她的声音尖锐僵硬,“结果又会像跟着罗斯一样……”
“梅莉莎,亲爱的,你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就是我们之前说过的那个地方。我们的族人需要知道这个地方的事。你必须给自己一个逃出去的机会。”
梅莉莎默默不语,全身缩在她怀中。
“我把白雾和狂沙丢在那里,”她终于说话,“我没有照你说的做,现在它们可能已经快饿死了。”
舞蛇轻抚她的头发:“只是一会儿,它们不会有事的。”
“我很害怕。”梅莉莎轻声说,“我发过誓不要再害怕了。但是我现在真的害怕。舞蛇,假如我说我要投靠他,他又让蛇咬了我,到那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想失去自我……但是我曾经短暂忘记过,而且……”她触摸她眼睛附近厚厚的疤痕。舞蛇从没见她这么做过。“这个消失了。不再有痛苦。再过不久,我也许会为此做出任何事。”梅莉莎闭起双眼。
舞蛇抓起一条梦蛇,然后用力丢开它,她从来不相信她会这么粗暴地抓着梦蛇。
“难道你宁愿死吗?”她严厉地问。
“我不知道。”梅莉莎虚弱地说,声音不太稳定。她的手臂从舞蛇的脖子上滑下来,松垮无力地放着,“我不知道。也许我愿意。”
“梅莉莎,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梅莉莎又再次失去知觉,昏睡过去了。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了,舞蛇拥着她。她听到梦蛇的鳞片滑行在潮湿光滑的岩石上的声音。她又想象着那些毒蛇聚集在一起,充满挑衅意味,正朝她逼近。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害怕毒蛇。当那些窸窣的骚动声似乎更靠近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确定,她伸出手摸索着光秃秃的石地。她的手猛然插进那一群光滑蠕动的鳞片中。她迅速抽回手,被螫咬的小点就像天上的星群一样布满了她的手臂。这些梦蛇在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要是她让它们发现它们正在找寻的温度,那它们也会发现她的女儿。她缩回裂缝里狭窄的尽头。她麻木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一块沉重尖锐的火山岩块。她费力着举起它,准备好要砸在那些野生的梦蛇身上。
舞蛇垂下她的手,决定放开手指。那块石块噼啪一声,掉在其他石块之中。一条梦蛇滑过她的手腕。她没办法杀死它们,就像她无法轻轻松松地离开裂缝里冰冷厚重的空气一样。就算是为了梅莉莎也不行。一颗温热的眼泪滚落她的脸颊,到了下巴的时候,那泪水已感觉像冰一样冷。梦蛇太多了,根本无法完全保护到梅莉莎。而且诺斯说对了,她根本下不了手杀死它们。
她感到非常绝望,她的脚用力蹬地,推着地面,以岩壁作支撑点,将自己挤进那个狭窄的空间里。以梅莉莎这样的年纪,她的体型算小,而且依然很瘦,但是此刻她轻盈的重量却似乎非常沉重。舞蛇的双手麻木,无法紧握,她几乎感觉不到她赤足下的石块。但是她却感觉得到那些梦蛇在她的脚踝缠绕。梅莉莎在她怀中滑了一下,舞蛇马上用右手及时抓住她。一阵疼痛穿透她的肩膀,在脊椎骨来回震荡。舞蛇设法在快要密合相连的岩壁之间支撑住自己,紧紧抱着梅莉莎,远离地面,远离那些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