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任西风落砌寒(一)

林澹惊愕地扭头看向梅长君。

“怎么,国师不愿?”

一片死寂中,裴夕舟静静与梅长君对视,半晌才笑了一声:“殿下高兴就好。”

梅长君不再看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对着手足无措的林澹弯唇。

“林公子还不起来?”

“是……”

预定的出宫时间到了,宫人们鱼贯而入,便撞见三人对峙的场景。为首的宫女顿了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走上前行礼:“殿下要回府了?”

梅长君点点头,任宫女为她披上披风。她一边将暖炉笼入手中,一边向殿外走去。

裴夕舟望着她消失在殿门处的身影,眼底细碎的光渐渐黯了。

“殿下要回府,你一齐跟上。”他这才将视线落在林澹脸上,神情冷淡道。

林澹看着矜贵清冷的裴夕舟,张口便要解释,却想起梅长君最后问他的那句话。

“林家不是沈首辅一党,你是被抓了什么把柄?”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裴夕舟已转身向外走去。

林澹慢吞吞地跟在他后方,心中挣扎:长公主一眼看出他是由谁所派,或许……能救他于水火。

他全副心神都在思考该如何同长公主陈情,就这样思绪混乱着上了马车,又在女使的引路下进了梅长君的寝屋。

“可想好要怎么说了?”

梅长君已换过一身锦缎华袍,懒懒靠在榻上,问道。

林澹这才回神,向前一步,恭敬地行礼跪下,再无半分在皇宫中的引诱之态。

他缓缓道出今日之事的缘由。

天色渐沉,府内女使将早已备好的晚膳朝梅长君院中送去。

女使一进院门,便看见一个月白身影立在阶下,透着些许孤寂。

她路过行礼,低声劝道:“国师大人刚从北镇抚司归来,还是先回吧。”

裴夕舟视线未从梅长君寝屋的门上移开,只淡淡道:“我有事要与殿下商议。”

“可是殿下已召了……”

适才林澹一袭薄衣从马车中走出,随后直接入了正院,女使看在眼中,虽然惊诧,但也猜出了殿下的想法——她不想见国师。

“无妨,我在这儿等着就是。”

劝说无果,女使也未多言,捧着膳盘入了寝屋。

天光渐渐散去,裴夕舟守在院中,看着屋内亮起烛光,看着数位女使徐徐退出,再看着屋内光线一点点暗去。

夜深露重,寝屋渐渐无声,唯有几颗星子在深黑的夜空闪着。

林澹仍旧没有出来。

裴夕舟走到阶上,想要抬手推门,却又将停在了半空。

星辰早已非昨夜,何必风露立中宵。

他缓缓收回手,理了理被露水洇湿的衣袖,平静地垂下眼,转身离开。

……

泠泠的雨声将梅长君从梦中唤醒。

时间已是清晨,外间天色仍然昏暗。

“白日里淹了书帖,晚上竟梦到往昔了……”梅长君披衣起身,看着窗子处的雨帘,叹道,“也不知当时留林澹下来,究竟是对是错。”

前世她见林澹身负才学,心性也算坚忍,便给了他机会,让他试着摆脱沈首辅的钳制。

那夜,她一时兴起,出了好些考题问他。

林澹定下心神,一一细答,林家世代清流,她也起了爱才之心,想要将他荐于皇弟,便问得久了些。

“天色已晚,臣在殿下屋中待久了,恐惹得国师不快。”

她记得林澹答题答到一半时,突然想起似地望了望外间,喃喃低语后,面色不安地提议。

“臣还是明日再来?”

梅长君正等着看他的策论,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无妨,国师甚少来本宫院子,也不会过问这些小事。”

林澹便继续答了下来,直到三更方出。

后来,林澹果然不负梅长君所望,出色地完成了好些任务。他本已回了朝堂,却一心想要报恩,渐渐成了她的心腹。

随着梅长君病重,许多事情无暇顾及,他便自请留在长公主府,做了她名义上的侍君,帮着打理一些要事。

“我离世后,皇弟应该善待了他们……”

梅长君正回忆着,就见女使匆匆从外间赶来。

“大小姐怎的醒了也不唤奴婢一声?一层雨一层凉,不久便要入秋了,您快从窗前过来,奴婢服侍您更衣。”

恭敬的语调中带着些担忧。

梅长君笑笑,走到女使面前:“你家小姐我可没这么弱。”

女使含笑应着,手上动作却分毫不慢。服侍梅长君洗漱完毕,她一边吩咐传膳,一边问道:“大小姐今日起得早,可要提前动身去书院?”

提前动身……见他么?

梅长君又想起晚上的梦,摇摇头道:“不必,同往日一般时辰动身便可。”

此时的梅长君并未料到,待她掐着时辰到了书院,往日热闹的座位旁却是稀奇的空荡。

“长君你来了!他们都没到,我还以为你也不来了呢。”

赵疏桐一人坐在书案前,看着放下书箱的梅长君,笑道。

都没到?

梅长君向四处望去,发觉今日到书院之人甚少,平日里来得早的裴夕舟、江若鸢和江渺然等人都不见踪影。

她摇摇头。

“发生何事了?”

赵疏桐望了望四周,拉过梅长君的衣袖,小声道:“长君不知?朝中发生了大事,父亲被惊动了,我凑着热闹偷听了一些……”

“此事同蛮夷还有些关联。咱们先生昨日将裴夕舟说的法子递了上去,陛下看过后,当即传旨,要大臣们讨论贡书问题。”

“你也知道,蛮夷那所谓的贡书,实质上就是勒索信,措辞蛮横,极端无礼,并且如裴夕舟所言没有两族文字。”

梅长君点了点头,一边收拾书箱,一边问道:“陛下可是有意一试?”

赵疏桐一拍桌子,道:“陛下有没有意我不知道,可沈首辅应是无意。在殿上,他公然持反对意见,竟是不愿试上一试。”

“一片沉默中,江渺然那嫡兄不知为何站了出来,直言此举可行。”

“他官职不高,平日里从未有所表现,着实让众人吃了一惊。沈首辅一党立即有人站出,讥讽地问他现任何官。”

梅长君停下了摆弄书箱的手。

赵疏桐面上浮起钦佩之色,继续道:“他当时镇定自若地答了一句。‘臣为兵部员外郎,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梅长君神情一肃。

她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以兵部员外郎之身直对首辅一党,可谓浩然。

赵疏桐讲完此句,顿了顿,皱眉道:“后面的事情我就没听太清了,应当是众臣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为何扯到了之前那场科举案上,把好多世家都卷了进去。”

梅长君回忆起前世的记载,低声道:“江家便在其中。”

不过从最后的结果看,不是江家,只是江继盛。

听了梅长君的微叹,赵疏桐义愤填膺起来。

“我被父亲发现后,被赶离书房,后来悄悄折了回去,刚好听见他的同僚说江继盛已被抓入了北镇抚司……”

“他还叹江继盛不应作兵部员外郎,应当作御史才对。”

梅长君看着一脸深以为然的赵疏桐,不禁有些莞尔。

“御史是不错,天不怕地不怕,想骂就骂,性命无忧,哪日摸准方向骂对了人,或许便能一飞冲天……但这只是曾经罢了。”

梅长君望着赵疏桐略带疑惑的双眸,沉声解释道:“自科举案起,朝局已容不下满口圣人之言的义愤之士了。”

她闭上眼叹了一声。

“即便御史又如何,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直言上谏?”

“锋芒太过则招横祸,朝臣们寒窗苦读数十年,满腹才华韬略,稍稍不合上意便生蹉跎,是以御史唯唯诺诺,反而让一年少的兵部员外郎担了御史之责。”

梅长君想起前世江继盛的结局,眉间浮起浓浓的伤色。

“都不过是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用之、杀之,雷霆手段,稳固江山。”

这一连串的话语太过沉重,赵疏桐细细想着,一时没了言语。

两人沉默半晌,直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长君,疏桐……”

梅长君向身侧望去。

江若鸢面色惨白,眼角通红,嗓音带着哭过的沙哑。

“你怎么出来了?”赵疏桐诧异地问道,“江家不是下令,让内眷闭门不出的吗?”

“我,我从小门溜出来的。”

江若鸢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着兄长往日便在兵部,长君和疏桐的父亲或许能知道些内情。”

梅长君同赵疏桐对视一眼。

“那我说了?”

赵疏桐看着摇摇欲坠的江若鸢,有些拿不定主意。

“嗯。”梅长君扶过江若鸢,让她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对赵疏桐点了点头。

日光寂寂,当赵疏桐讲到江继盛在金殿所言时,江若鸢眸中升起一丝火光。

“……便是如此了,其他的我们也不甚清楚,只怀疑与科举案有关。”

算上同梅长君所言,赵疏桐一连讲了两遍,嗓音因激动也有些沙哑。

“你兄长虽被抓到了北镇抚司,但兹事体大,证据未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受刑。”梅长君看着低着头的江若鸢,低声劝慰道。

江若鸢没有回答,双手紧握。

原来如此……

怪不得兄长让她别管。

江家闭门不出,隐有放弃之意,江若鸢感受到怪异的氛围,心中忐忑,强撑着偷跑出家门,却发觉自己并不能为兄长做些什么。

可为什么父亲母亲都对兄长不管不顾?

她心头升起寻找缘由的想法,冷静下来,眸中火色渐次平息。

“多谢疏桐长君告知,我偷着出府,现下应当快被发现了,只能先回……”

梅长君看着强撑着精神的江若鸢,想了想,问道:“若鸢,我应当有法子能进北镇抚司一趟,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