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皇
一只金盏砸过来,划过明柔手臂,臂腕处春衫被撕开,玉白肌肤上被划出一道口子,血珠很快沁出来,打湿了袖山。
“公主。”李舒急忙掰过明柔手臂,见着鲜血,手指颤抖,极力稳住心神,但仍扛不住眼前因为腥红一片而引起的眩晕,额头磕倒在明柔肩上,很快倒了下去。
如此,似乎并不能平息王座上人的怒气,紧接着又是一把玉扇飞出,直击明柔额头。
明柔侧首躲避,却还是被打中了额角,玉白肌肤瞬间肿胀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我告诉你,不可能,你们一个个谁都别想走。我活不成,你们随我一同殉葬!平时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巴结我,享受着我带给你们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现在,大难临头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却一个个都想离我而去,置我于孤家寡人之境,我告诉你们,没门儿!”
许是她躲避的动作,再次激怒了王座上的人,他边厉声呵斥,边怫然站起,怒不可谒,全不顾自己是父亲的身份,举臂握过一只砚台,以更大力气击向明柔,力道之大,甚至于凝重的空气中飞出一道风声。
砚台在膝边砸下,正中膝盖,发出“砰”的闷响,再“哐”一声,以残碎之身,翻倒在地上。余下碎片四溅,满地狼藉。
明柔只觉钻心的疼痛向她袭来,使得原本跪着的她禁不住连着踉跄了两下,再想挪膝,却是再不能动弹,疼痛使得她瞬间白了面庞,身子摇摇欲坠。
明柔失望地看向这个被她视为父亲的男人,此刻她在他眼中看不出一丝亲情与父爱,只有杀戮。他在这一刻,忘记了他真正的敌手裴望,转而将所有积攒下来的害怕、畏惧、狂躁全发泄到了她身上。
一只砚台不够,他于狂躁暴怒中来回踱步,最终抽出置于王座之前的象征他皇权的宝剑。
此举引来殿中一阵惊呼,其他姐妹、嫔妃纷纷退后,再不敢上前。
明柔因为膝痛,无法挪步,他便以剑柄一下又一下抽打到明柔肩上、背后、手臂,脖颈,剑柄所到之处,全是青紫。
他狂暴至极,一遍又一遍折打着她。
明柔指尖颤抖,痛到麻木,心也在这一刻冷至极点。
她猛然抬头盯着这个被她视为虎毒不食子的父亲,可是这会儿他已经暴怒到了极点,完全失去了理智。
再看其他姐妹、嫔妃,大家都怕引火烧身,没有一人敢上前相帮。
这就是她的家与家人们啊!
泪水涌进眼眶,明柔紧抿牙关,将它硬生生憋回心中。
许是剑柄抽打声之巨大,也同时将原本因为晕血而陷入昏迷的李舒惊醒。
李舒茫然地睁开眼睛,大脑有片刻空白,待看见满地墨汁时,彻底清醒过来,第一反应便是去看明柔,一眼瞧见她膝前大片黑色的墨汁,以及她凌乱着披散在腰间的发。
浓墨重彩中他显然有片刻地不敢置信,他先是看了看明柔额脸,再颤抖着以手去触明柔衣衫破碎处,最终落手在她膝上,再抬手时,手心里有黑有红。
向来才思敏捷的人,在这时反应出了少有的迟钝,生平家规礼仪、学识伦理,彻底崩塌。
李舒紧紧盯着自己指尖,浓郁墨汁下,他摸到了一丝粘稠。
是温热的鲜血。
李舒眼眶顿时大红,这次他强忍着没有倒下,随即展臂,以自己清瘦之躯,直接将明柔护至了身后。
在看见他红了眼眶时,明柔的心亦是跟着颤动了几分。
不过寥寥数面,得君如此照拂,方才的痛,便也不觉得痛了。
“王上,此事皆因臣而起,是臣先求娶的公主,不是公主的错。您若是要降罪,请降罪于臣一人。”李舒苍白着脸说道。
“那我就先杀了你!”王座上的人歇斯底里,狂吼向他。
诛杀当朝状元,此举已不算家事,殿中众人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谁也不敢再提求请出宫之事。
李舒面色惨然,虽意外于皇家人情淡薄至斯,但很快接受现实。
他在一瞬沉默后,说出了令在场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话语,“臣甘愿受诛。”
“不要!”明柔忍痛阻止李舒。
如果她的出嫁是以一命换一命,明柔绝望,她不要李舒如此为她付出。
这一刻,明柔想,罢了,认命吧。
“状元郎,性命攸关,不可不慎重。”众嫔妃中,终于有人不忍,小声提醒,“你青春正好,为这不至于的。”
李舒冲明柔淡淡一笑,心中已有决断。
明柔隐忍多时的泪水,终于止不住滚落。
李舒举袖,帮她将泪珠擦拭干净,柔声道:“不要哭。”
他安慰她,转身又迎向王上暴怒下瞪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眸,躬身伏下,行过一礼,声调平静,又道:“臣命卑贱,不值一提,但恳请王上同意让臣先迎娶公主,待行过迎亲礼后,王上要如何处置臣,臣都毫无怨言。”
“公主,臣必须娶。”李舒话语,落地有声。
王座上的人显然也没想到他这么刚,诛杀状元,只是他暴怒下的言语,若当真如此,天下学子揭竿而起,那他不仅失了江山,也同样失了民心。但若收回方才的话,已经不可能,他重新跌坐到龙椅上,再不发一言,只冷冷盯着李舒。
许久后,他咬牙切齿威胁道:“很好!李舒,你很好!”
“臣谢王上隆恩。”李舒故意不理他言语里的讽刺,随即叩首谢恩,身姿端正,似座磐石。
这一问一答令明柔隐隐不安,她的父皇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同意?
果然,下一刻,王座之人狠狠吐出一句,“李状元如此刚正,不知你父亲若是知道你舍了性命来娶朕的女儿,你父该如何表态?朕想听听他的说辞,你让他进宫来见朕。”
提及父亲,李舒坚定刚毅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难过,“臣的婚事,臣自己做主。”
王座上的人,听到他的话语,盛怒已久的脸庞终于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朕就是要他也同意这门亲事,要不然朕也害怕,朕的女儿在你家会受苦。”
父皇语气笃定,似乎早清楚李舒父亲对于这桩婚事的看法。
只是明柔也不想再嫁李舒了。
她不想让李舒为自己白白丢了性命。
“父皇,这事是女儿错了,女儿愿与父亲,同进退,明日裴望进宫,女儿定会盛装出席。”
一语毕,明柔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公主不可。”李舒听罢,大为震惊,旋即阻止。
“李郎君,我累了。”明柔挣扎着起身,膝间裂痛使得她在竭力站立之时,浑身因痛而剧烈战栗不止,李舒连忙站起将她扶住,目中尽是怜惜。
及出殿时,明柔转身回望了一眼仍在王座上坐着的人,他面上冷笑不止,是胜利者的姿态。
多可笑的画面。
明柔转身,再没多看他一眼。
身后,七嘴八舌赔笑声又起。
“父皇英明,自小明柔便是宫里姐妹中长相最好看的,明日让她陪着裴望,只要她把裴望哄好了,父皇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对!父皇,不是我们,是她!都是她!是明柔先想不顾你死活的。”
“父皇,是的!都是明柔的错。要不是她勾引着李郎君进宫,我们又岂会被祸乱了心智,我们的心,是永远和父皇在一起的。”
“让明柔先去试试裴望的水,然后我们再团结一致,一起想办法对付他。”
嘈杂音,声声入耳,句句滑稽。
明柔敛眉,已经麻木。
李舒于袖衫下握紧了拳头,不想再多听一词,怕污了耳朵。
“臣无法以臣子身份护住公主,但愿以夫君身份,给公主平淡的日子,哪怕寂寞,但公主不会失去自由,会过得很随心随意。”大殿外,李舒如此说道,“明日不要去见裴望。”
“哥哥,是裴望可怕,还是大殿内的人可怕?”支撑着出了殿,明柔一身的力气便跟着抽去了大半,她抬眸看向李舒,心下一片空白茫然。
女子双眸依旧清澈,却失去了灵动和光泽,看向他时,似乎置身于荒原,看似处处有路,却又处处无路。
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子,和他家中的妹妹一样,只是家中妹妹上有退路,而眼前被尊为公主的人,却已经走投无路。
李舒忍不住想要将她拥入怀中,但宫规礼仪、男女大防,不允许他做出如此举动。李舒动了动干涸的舌尖,想要再说安慰之词,最终却只能脱了身上外衣,轻轻披于明柔身上,替她挡着血迹和狼狈。
“没关系,有我。”李舒于无奈中,放缓了声音,“放心,等我,我会说服我父亲。他是一位读书人,固执了些,但绝对是好人。”
“公主先回去上药,臣要回去了。”
天色已经全暗了下去,李舒一句比一句温柔,“臣赠送给公主的玉佩,永远作数。若不能救公主,臣此生都不会再娶她人。臣发誓,臣会终臣一生,为公主奔走,所以我们谁都不可以先倒下去,要留最后一口气,陪对方终老。”
“好。”明柔定定地看着李舒,心里下了另外一个决断。
她要,杀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