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别来春半(四)
苏轼,她见过的。那时他刚升迁汝州团练副史,赴任途中曾去拜会过她祖父。不过两年功夫,竟已升至翰林学士了,可见人之际遇,千变万化。
“挽月,你想什么呢?”
郑誉说着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刘挽月这才回过神,笑道:“没什么。”
她打量了郑誉片刻,思及昔年服侍赵煦的那几个小黄门中并没有郑誉,且在朱太妃宫中也未见过他,便问道:“郑誉,你这么了解官家和宫里这些事,想必服侍官家许久了吧?”
郑誉闻言摇摇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哪有,我虽说比你来的早些,可服侍官家也不过一年。说真的,官家的性子,我到现在也摸不太准呢!”
“那你从前在哪里当差的?”
“隆佑宫。”
刘挽月闻言一脸诧异的看着他问道:“你从前是服侍太后娘娘的?”
“是啊。不过我在那也不得脸,平时也就做些杂活。”
郑誉说着扁扁嘴,随即眼睛一转,复又有些得意的炫耀道:“不过我干爹在娘娘面前倒是很得脸的!”
“你干爹是谁?”
“内侍高班杨怀德。”
刘挽月闻言不觉瞪大了双眼,心想这世界还真小,郑誉竟也是他在赵煦身边安插的人。
思及此处,她忽然想到从郑誉口中或许能探听到一些秘密。
于是她故意端的一副满面愁容的样子,叹了口气。
郑誉见状果然追问道:“你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想起在皇陵时,陈美人日日都念着十大王,还时常伤怀落泪。我实在想不明白,她既然如此舍不得十大王,干嘛要去守陵呢?难道守陵能晋位分,做个昭仪昭容什么的?”
郑誉闻言一脸嫌弃道:“当然不是!你想什么呢?”
刘挽月见他上钩了,便继续追问道:“你知道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就是…”话说一半,郑誉方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脸上的得意神色戛然而止,有些尴尬的住了口。
“是什么?”
郑誉摇摇头道:“没什么。”
刘挽月见他不肯说,只得用激将法,撇撇嘴道:“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在吹牛!你跟我一样,也什么都不知道。”
“谁吹牛了?我就是知道!”
“少来了,你要是知道你就说啊!你要是说的出来我就服你!”
“说就说!”郑誉被她激的也急了,可也不忘向四周打量一圈后,方对她道:“说可以,不过你得对天发誓,听了就忘了,不许出去跟旁人说!”
刘挽月忙竖起四根手指,指天发誓:“我刘挽月对天发誓,若将你今日说的话透露给别人半个字,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郑誉听她发如此毒誓,才放了心,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听干爹说,陈美人出生时天有异象,幼时便被选入掖庭,后来被分到了仁宗皇帝的昭节苗贵妃宫里当差,去服侍当时的福康公主。后来嘉祐六年,她作为福康公主的陪嫁宫女,随公主出降。直到熙宁三年,公主在宫外病逝,她才又回到了宫里。太后娘娘看她聪明稳重,便安排她做了神宗皇帝的御侍,这才有了她以后的造化。”
刘挽月略一思索,便觉得这话不太对劲,遂问道:“照你所说,陈美人是太后娘娘的人,那有娘娘庇佑,她不想去守陵,谁能逼她去呢?”
“这你就不懂了,陈美人虽说是娘娘引荐给神宗皇帝的,可她能得宠后,心里也不怎么感激娘娘,便与娘娘生疏了。说来,这陈美人其实也不怎么得宠,又不得当时的高太后欢心,可偏偏命好,生了十大王。所以神宗皇帝驾崩后,太皇太后便打发她去守皇陵了。陈美人临走之前,去求太后娘娘能抚养十大王。娘娘仁善,可怜她,加之一直无子,膝下寂寞,便同意将十大王养在身边。”
刘挽月暗自摇了摇头,陈美人说向太后欠她一个很大的人情,足以能救自己的命,那显然与郑誉说的这番话是对不上的。
杨怀德是向太后的心腹,虽然不会将这些要紧的秘密说给郑誉这样嘴不紧的干儿子,可其中大抵也有两三分是真话。
刘挽月将这番话在心里拆开来,仔细琢磨了好几遍,忽然一个说的通的可能在她脑中闪过。
或许是向太后想抚养十大王,她不愿意他的生母在侧,自己只能做一个徒有虚名的养母,所以就逼着陈美人去守陵,就像昔年章献太后对李宸妃那样。
可是,章献太后如此做是需要一个亲生儿子,以便在真宗驾崩后,自己可以作为太子生母临朝称制,垂帘听政。可如今赵煦已然即位,又有太皇太后垂帘,那向太后如此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她想扶赵佶登上帝位,然后以天子年幼为由让自己成为下一个临朝称制的垂帘太后!
可她若想做成此事,必须有两个条件,第一,赵煦得在亲政之前驾崩,这样才能兄终弟及。第二,高滔滔必须死,否则有她挡在前面,临朝称制的机会永远轮不到向太后。
思及此处,刘挽月忽然觉得背后发凉。虽然这一切只是自己的推测,可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赵煦身旁,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看向他身下那张龙椅的眼睛。
午后,赵煦正在看太皇太后批阅过的札子,内侍照例端了药来,说道:“官家,该喝药了。”
赵煦头都没抬,只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朕一会儿就喝。”
“是。”
刘挽月看着赵煦苍白的脸色和桌案上那碗暗沉混浊的药,心里越发不安。
过了片刻,她见赵煦伸手要去拿药碗,便也顾不得许多,抢先一步端起药碗道:“药有些烫,奴替官家试试。”
她说罢便先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充斥着喉咙,她心一横将药咽了下去,又停了片刻,确认自己身体并没有感觉出哪里不对,才不得不将药递给赵煦道:“好了,不烫了,官家可以用了。”
赵煦并未去接药碗,反而打量着刘挽月,皱眉道:“没人教过你规矩吗?这药你喝了,朕如何喝?”
刘挽月闻言忙跪下道:“奴婢知罪,请官家恕罪。”
赵煦却将脸一沉,把药碗狠狠摔在地上,对众人道:“你们都给朕滚出去,让她自己收拾!”
赵煦鲜少发脾气,故而此时骤然发作,众人皆吓了一跳,忙退了出去。
刘挽月垂首跪在原地,伸手去拾地上的碎瓷片,可一不留神,就被瓷片划破了手,她刚忍痛拿出帕子要包瓷片,就听见赵煦淡淡道:“不必捡了,起来。”
刘挽月闻言方缓缓起身,正要请罪,却听见赵煦问她:“你方才是替朕试药吗?”
她迟疑了一下,方点头称是。
“为什么?”
“奴怕有人会在官家的药里动手脚。”
赵煦闻言先是一顿,随即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朕是天子,所有药在送到这之前,都会经过层层检查,有好几个人替朕试药,你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刘挽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认真道:“或许不是毒药。”
赵煦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看着地上被打翻的药,心里亦是一惊,立刻问道:“你是听说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
刘挽月摇头道:“都不是,奴只是觉得小心些总是好的。”
赵煦忍不住又看向这个垂眸恭顺的姑娘,每次瞥见她那张脸,他总会有一瞬间的晃神,以为是故人归来。
可她与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不似故人鲜活明媚,勇敢真诚,她举止谦卑恭顺,她也常常笑,可笑里带着勉强和冷淡,没半分真心。
即使明明知道她不是故人,甚至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插的眼线,可还是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即使疑虑重重还是想让她陪在自己身边。
仿佛这样,他就能自欺欺人的以为还有故人在侧,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赵煦冷眼观察了她好几日,却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她。太皇太后诱之以利,她却向自己表忠心,还是在自己对她而言既没有恩也没有利的情况下。
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忠心吗?或许有,可赵煦不信这样的忠心会属于自己。
他虽看不透这个小姑娘,可也看得出她是个聪明人,她做任何事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她今日既怀疑这汤药有毒,要么是为了挑拨离间,要么就是她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肯同他讲。
赵煦思量片刻,笑着对她道:“你倒是细心,胆子也够大。”
“官家谬赞,奴只是个笨人,胆子也小,唯有一颗忠心罢了。”
“忠心?”赵煦忽然冷笑一声,说道:“这宫里的人自是都有一颗忠心,只可惜不是对朕的忠心。”
“日久见人心,奴是否忠心与官家,官家以后自有分辨。
赵煦闻言瞥了刘挽月一眼,见她始终面不改色,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打算试她一试,便对她道:“朕看你是个聪明人,不读书识字实在可惜。从下次经筵起,你便留在朕身边伺候,不必回避,好好听听先生们的高见,程先生讲学时也不例外。”
刘挽月亦是一惊,她不知赵煦此举何意,他显然还并不信任自己,既然这样,为何要时时都把自己带在身边呢?
赵煦见她不说话,便冷声道:“怎么,你不愿意?”
“怎么会,能聆听先生教诲是奴的福气,奴叩谢官家恩典。”
当天夜里,赵煦又梦到了故人。
那是元丰五年的夏天,彼时爹爹健在,他还是延安郡王赵佣。
是日,恰逢雨后初晴,他故意甩开了服侍的宫女内侍,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背书。
日近晌午,天气闷热,他越发困倦,脑子也不大清明,正背到一半,忽然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句,于是只能将末句背了一遍又一遍:“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1)
奈何还是想不起来,正要拿书来看,忽听见一个稚嫩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
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只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红衣绿裙的小姑娘正站在树下笑吟吟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