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别来春半(八)
赵佶的话猛然把她拉回了过去,可那些对刘挽月而言已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能配上赵煦的,是宰相的孙女,而不是现在这个出身低贱的宫女。
刘挽月苦涩的笑了一下,说道:“阿姐家里出了事,再也做不了官家的娘子了。”
赵佶虽不甚明白她的意思,见她神色却也知应是件伤心事,便抱着她的胳膊道:“阿姐别难过,做六哥的娘子也没什么好的,这宫里无趣的紧,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阿姐,你带我出宫去找姐姐好不好?”
刘挽月想起方才赵佶躲着那些宫女的场景,登时紧张的抓着赵佶问道:“你刚才躲着那些宫女,是不是她们欺负过你?”
“没有,我躲着她们是因为她们太聒噪了,总是管着我,逼着我读书写字,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还不许我提起姐姐。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我不想读书,我不想学那些规矩,我想出宫去找姐姐。”
她见赵佶越说越委屈,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可她也只能摸着赵佶的头安慰他道:“十大王,陈娘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在宫中能平安顺遂。你只有好好读书学规矩,快快长大,才能出宫去找你姐姐啊!”
“不要,我一天都不想留在这里了,我现在就想去找姐姐!”
“十大王,你这么厌恶这里,是不是太后对你不好?”
“孃孃对我很好,我只是很想母亲。”赵佶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小,“我想见一见母亲,问问她是不是佶儿哪里做错了,不然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说完就将头埋在膝间小声哭了起来。
刘挽月见他一哭,心里也不好受,便将他抱在怀里宽慰道:“十大王,陈娘子没有不要你,她虽然不在你身边,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
赵佶抬起头,脸上虽还挂着泪,却满眼期待的望着她问道:“真的吗?”
“当然了,只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得不离开你。可是,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你,所以,才让我回宫照顾你啊!”
前一句是真的,后一句却是半真半假。
赵佶用小手擦了擦眼泪,抱着刘挽月的胳膊说道:“阿姐,那母亲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我?”
刘挽月抿了抿唇,随即强笑道:“快了,等你再长大些,每年祭祀先皇的时候你都能出宫见你母亲一次。”
“真的吗?”
“当然。”
赵佶闻言果然高兴了起来,转而撒娇般的央告刘挽月:“那雨棠阿姐可以住到隆佑宫陪我吗?”
“不行,阿姐这次是偷偷回来的,没有人知道。所以十大王,今天我们说的话你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的身份,更不能在旁人面前叫我雨棠阿姐。”
刘挽月说完又怕赵佶年纪小不知轻重,难保说漏了嘴,引人怀疑,便吓唬他道:”如果被人知道我是陈娘子送回来照顾你的,阿姐就会被送到很远的地方,要是让人知道阿姐从前的名字,那阿姐和陈娘子都会死的。”
赵佶闻言,吓得忙用手捂住了嘴,连连点头道:“阿姐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那…那我可以去找你吗?”
刘挽月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当然可以,我现在在官家身边当差,你可以借着找官家的由头来找我。我现在的名字叫刘挽月,挽留的挽,月亮的月,记住了吗?”
“记住了。”赵佶说着看向她,怯生生的问道:“阿姐,那你会常常来看我吗?”
刘挽月抿着唇,思量许久,终于说道:“当然。但你要答应阿姐,以后不许再想着偷跑出宫的事。你要听话,将来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有力量了,就能把陈娘子从皇陵接回来了!”
“真的吗?那我要快点长大!可是多大算大呢?是不是像六哥这么大就可以了?”
刘挽月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够,还差的远呢。”
刘挽月带着画作走进福宁殿时,发觉服侍的宫人都在殿外。
郑誉见她走近冲她摇了摇头。
刘挽月见状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们怎么都在外面,谁服侍官家?”
“官家说要作画,不许旁人打扰,便让我们都出来了。”郑誉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画,继续道:“我瞧着官家心情不大好,你还是别现在进去了,仔细白挨骂!”
“官家为何心情不好?”
“我哪知道?”郑誉说着挠了挠头道:“可能也说不上不好,你也知道,官家平素也是那个样子,不大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我就是感觉官家今日不大高兴。”
刘挽月闻言想了想,并未听郑誉的劝阻,只说官家要的急,兀自推开了殿门。
甫一进殿,殿中炭火的温暖便拢了上来,方才还被冻的浑身冰凉的刘挽月骤然被这暖意激的打了个寒战。此刻殿中寂静的可怕,她远远瞧见赵煦端坐在御座上,似乎并未作画,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还是快步上前,对赵煦颔首行礼道:“官家,奴已去画院将画作取来,您现在要看吗?”
赵煦抬眼看向她,伸手指了指桌案的一角,冷声道:“放这吧!”
刘挽月应声将画作放在桌案上便侍立再一旁,余光瞥见赵煦果然神色不大好,赵煦既没吩咐她研墨,也没赶她出去,她便大着胆子开始打量周遭环境。
她正想着四周并无异常,一抬头却看见赵煦身后高悬的两幅画,是《无逸》和《孝经》。
这两幅画上午还不曾见到,想来是新挂上的,难道赵煦是因为这两幅画而不悦?
她只想了片刻,便决定赌一把,轻手轻脚搬了个方几过来。
赵煦有些疑惑的侧目看向她,却见她站在了方几上,踮着脚去摘下了那两幅画。
“你在干什么?”
刘挽月听赵煦如此问,便抱着画从方几上跳下来道:“这两幅画既让官家不悦,摘了便是!”
赵煦未曾料到自己的心思竟被她看了出来。这画便如同压在他心上的石头,此刻被骤然搬开了,忽觉得松快了不少。于是他含笑问道:“那你可知这两幅画是谁让挂上去的?”
刘挽月略一思量,便眨了眨眼道:“官家不喜欢,还能被挂在这的,那也只能是太皇太后了!”
“你既知道,还敢摘?”
“奴只是想着摘下来换一个不让官家碍眼的地方,又不是要扔了,这样应该不算不敬吧!”
刘挽月说着环顾一圈,指着殿中小憩的榻道:“官家,不若挂在那里吧!”
“若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你敢这么做,定然是要责罚你的。”
“不怕,大不了就打我一顿。能让官家心里舒服些,挨打也没什么!”
刘挽月说着就要去挂画,赵煦忙喊住她,轻声道:“不必了,照旧挂回去吧!”
“啊?”她眨着眼一脸不解。
“你可知这画从前是谁用过的?”
刘挽月摇了摇头,赵煦低声道:“这两幅画是昔年仁宗皇帝的旧物。范祖禹同太皇太后说,将它们挂在此处,便能时时刻刻提醒朕以仁宗皇帝为目标,做一个仁德纯孝的君王。”
范祖禹是宰相吕公著的女婿,曾随司马光修史,他的政见自是与他们相同,他如今任著作郎兼侍讲,自然要利用为赵煦讲学的机会,来让这个少年变成他们所期待的天子。
像仁宗皇帝那样的天子。
刘挽月看着手里的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让赵煦勤勉也倒罢了,这纯孝,他是想让赵煦学仁宗对章献太后一般对高滔滔吗?
她并未说话,只是沉默的爬上去将画挂了回去。
就在她转过身要跳下方几时,赵煦忽然朝她伸出了手,她犹豫了片刻,赵煦似乎也觉得不妥,便移开目光,将手缩了回去。刘挽月也不觉有些尴尬,忙跳了下来,复又站到了赵煦身边,指着画作问道:“这画官家现在要看吗?”
“一会儿吧,等我把这页看完。”
刘挽月的目光落在了赵煦捧着的那本书,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官家读的这是《孟子》?”
赵煦点了点头。
“这大概不是全本吧。”
赵煦疑惑的看向她,问道:“为何?”
刘挽月伸手指了指一处文字道:“这里少了一句话,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还有这里,此之谓寇雠后面还有一句,寇雠何服之有!(1)”
赵煦诧异的抬眼望向刘挽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官家,这书我能看看吗?”
“当然。”赵煦说罢将书递给她。
刘挽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忽然蹙眉道:“这虽说也是十四卷,可内容多有删减,实则不过是全本之半。这种残本,怎么能拿来让官家读呢?”
方才赵煦脸上的惊异之色,此刻已然转化成了愤怒,这些博学的老师们,简直欺他太甚。
他们为何这么害怕自己看《孟子》,又或者,他们怕的是那个推崇《孟子》的王安石。
刘挽月见他定定的不说话,有些担心是自己说错了话,便将书放了回去,低声道:“官家,奴多嘴了,或许是他们想让官家先学些精华,再…”
“你读过全本的《孟子》吗?”赵煦打断了她问道。
刘挽月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那你能默下多少?”
“全部。”
“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