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结

司马曜觉得火候到了,就侧过身子对李太后道:“母后累了吧,让阿陵先扶您回崇训宫歇着。”李陵容似乎早有预料,不觉收了笑意,随口道:“闹了一天,是有些乏了,晋陵,你随我回去,阿婆有话嘱咐你。”

晋陵淡淡应了声“是”,扶着李陵容退出去。一旁的谢琰也自觉坐的太久,起身肃手一拱:“陛下日理万机,臣父子不便打扰,请允臣先行告退。”

司马曜抬手止住他:“不急,既然来了,陪朕再说说话。”谢琰与他一向疏远,此时摸不准他的用意,只好又重新坐下。一时默默无言,气氛有些尴尬,还是中常侍郑崧有眼色,屏退了左右宫人,只留谢琰父子在阁中。

司马曜并不急着开口,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的后湖,湖上风涛正疾,摧得波面上的残荷哗哗乱响。这时节不燥不热,让旖旎的秋风一吹,连心都是慵软的。

“瑗度,朕知道,这些年来,你对朕一直心存芥蒂。当年淝水之战,胡虏横行,苻坚八十万大军压境,全靠安公力挽狂澜,救黎民于水火。你们谢家对晋室有再造之恩,朕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可清楚的很。”

“陛下……”谢琰心中一动,不敢接言,只觉说什么都不妥。

司马曜回过身,道:“安公气朕不肯北伐,索性便交了权,退居广陵。朕那时年轻气盛,只想着早日亲政,将朝中所有绊脚的势力折损干净,来日独揽大权,龙位坐的才踏实。”

谢混在一旁听着,不由心惊肉跳,连大气都不敢出。却见司马曜思忖了一下,徐徐道:“可是朕错了,安公不是桓温,他与朕名为君臣,实有帝师之恩。朕自幼所习的经略之策,皆是由他亲传,他若真有不臣之心,就不会教朕儒术,更不会辞官还政。说到底,是朕辜负了安公的一片深心。”

谢琰在旁默默听着,不觉已是黯然泪下。自从谢安死后,他一直对此事讳莫如深,诸多曲折内情从不曾对人提起。没想到司马曜自己先提了,他心中冷笑,不由咬牙道:“陛下,我阿父临死前,还记挂着江山社稷,只怕您太年轻,一人弹压不住荆扬两地的变局。可他失算了,陛下深谋远虑,政由己出,哪里还需要旁人插手?”

司马曜听出话里的怨愤之意,却并不怪他,转头看着谢混,低声道:“瑗度,你可知道,朕为何把晋陵许给益寿?”

谢琰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声色。垂目思索片刻,方才道:“恕臣愚钝,实不知陛下的用意。”

司马曜叹了口气:“朕欠你们谢家的实在太多,除了这个女儿,无以为报。以后益寿留到朕身边,朕亲自提点他,等成了亲,再磨炼个三两年,朕还有重用。”

听到这句话,谢混的身子微微震了震,心如擂鼓直跳。谢琰回过神来,也有些抑不住的激动之色,躬身跪下去,在地上重重叩了头。“谢陛下垂恩,臣父子定当肝脑涂地,以报社稷!”

司马曜扶起他道:“瑗度,从今后,朕依旧拿重臣待你,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就让它过去吧。”

谢琰低头想了一会,似有什么话如鲠在喉,司马曜见他低头不语,便道:“不必吞吞吐吐的,你直说便是。”

“做臣子的有些话本不该说,可陛下既然如此待臣,臣就是冒死也要进言于君上……”话说到一半,谢琰默然顿住,心中思虑过千万遍的事情,慢慢倾吐而出。“陛下,会稽王非是社稷之臣,您不得不防啊!”

司马曜并不惊讶,笑了笑道:“这事朕心里有数,卿不必忧虑。等过几月,他们小儿女的亲事定下来,朕就升你为尚书左仆射,领太子詹事。”

谢琰知道天子家事,外臣没有干涉的余地,于是收敛了心思,不敢再多言。

从华林园出来,向北走半里就是平昌门,御道两侧槐杨拱立,此时已入初秋,枝头黄叶微落,映得重楼台阙也在一片金妆丽裹中,煞是好看。

谢琰无心赏景,一直忧心忡忡的,脚下一滑,险些踉跄摔倒。谢混忙抢上两步,扶住他的臂膀:“阿父,你怎么了?”

谢琰想起刚才在阁中的对话,还有些发懵,口中道:“今日主上一反常态,竟与我推心置腹起来,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谢混垂下头想了想:“陛下所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谢琰咬牙冷笑道:“当年,确是他猜忌你祖父,害的我们谢家一蹶不振,你玄叔在东山也吐血而亡。说得轻巧,一笔勾销,你九泉下的祖父答应吗?”

谢混半敛着秀致的双眼,眼中透着阴郁。只听谢琰又道:“这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反对你尚主,你祖父虽然不是死在他手里,可到底跟此事牵连不清。你若娶了他的女儿,百年之后,我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猝不及防插在谢混心上。他以前虽然也知道谢家深受猜忌,是有些过节,今天听司马曜明白说出来,才意识到并非那么简单。念及至此,他突然想到那个噩梦,梦里祖父冷淡的眼神,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益寿,今日你也看见了,那晋陵公主,你喜欢吗?”

谢混只觉呼吸一窒,微微愣住,随即浮起冷诮的笑意:“说什么喜不喜欢,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阿父的就是了。”

谢琰满意地点点头:“听主上的意思,这火坑是非跳不可了。你也不必在意,眼下根基不稳,不得不仰仗他的提携,先咽下这口气。等过几年,遇到可心的女子,你再纳妾也不迟。”

谢混半晌不语,话锋忽转道:“阿父,你为何说会稽王非是社稷之臣,难道他另有异心?

谢琰哼了一下,嗤笑道:“这也是主上自作自受,他当年为了排挤你祖父,将权柄都给了会稽王,以至养虎为患,让会稽王生出不臣之心。会稽王飞扬跋扈,又有王国宝、袁悦之从中挑拨,逼着主上将宠臣范宁罢黜出京。主上杀了袁悦之,引起朝野轩然大波,为了平衡矛盾,他提拔亲近心腹,以强藩引为外援,派殷仲堪出刺荆州,王恭镇守京口,几方势力共拥朝廷,就是防着会稽王有一天会造反!”

谢混听他说完,不觉有些疑惑,蹙眉道:“既然主上信不过咱们谢家,为何又向阿父示好?”

谢琰叹息道:“主上千算万算,到底棋差一招。那王恭虽有名望,到底是个白面书生,哪里上阵打过仗。殷仲堪固然领过兵,以前却是你玄叔手下的参军,威望自然不如谢家人。如今桓玄在荆州蠢蠢欲动,殷仲堪又是根墙头草,主上不得不启用咱们谢家,为他扫清隐患。”

谢混怔了片刻,只觉得诸事纷纭,接踵而至。再回想今天席间,晋陵为他倒酒的样子,虽然很美,却美的幽冷,恍惚不是生人,而是一缕山岚雾气结成的灵魅。

他又无端想起那个噩梦,梦里每个人都在催着他杀了她。晋陵满面莹然是泪,不断哀求着,忽然又决绝地扑向他的剑锋,鲜血溅了他一脸。她笑着说:“一命抵一命,我欠你的,都偿还给你。”

呵,怎么还呢?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冷笑,天意从来高难问,无论对这个女子生出何种复杂的情愫,余生恐怕都要纠缠在一起了。

回到家中,朱夫人带着阿窈迎上来,开口就问入宫的情况。谢混心里存着别扭,只觉烦闷不堪,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拎着酒壶去隔壁找王弘。

刚进门就见王弘夫人袁徽领着一个绿衣少女走来,那少女身形秀挺,体态娉婷,轻柔的眼波在他面上一瞥而过,有种说不出的婉约之态。

“青筠,还不见过谢郎君。”袁徽浅笑着道。少女立即领会,提起浅绿色的罗裙欠身一拜,声音脆如珠落玉盘:“见过谢郎君。”

谢混不由退了一步,口中道:“姑娘不必拘礼。”

袁徽含笑道:“益寿,这是我族叔之女,姓袁名青筠,诗也写的极好。”谢混微有讶异,转头看那少女虽瘦弱,却不失风骨,言行之间宛如春风拂面,清逸出尘,确与一般闺秀不大相同。

袁青筠道:“小女拜读过郎君的诗作,心中十分佩服,还请不吝赐教。”谢混连忙道:“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是些戏笔末技罢了。”

袁徽在旁掩住唇,笑道:“芳草易见,知音难寻,青筠你不是常以文章自诩吗?这回可碰上对手了。”少女敛着双目,面庞泛起微红,似乎有些羞涩。谢混觉出她的异样,长久以来他早习惯了被人这样暗慕,此时也并不在意,寒暄了几句就往东园书房去。

王弘正在房中练字,听见窸窣的脚步声,不由搁下笔,笑道:“秘书丞怎么有空驾临寒舍?”

谢混拾起旁边的麈尾,一面摇着,一面悠然笑笑:“怎么?休元兄新婚不久,就嫌我碍眼了?”说着从身后变戏法似得取出一壶酒。

王弘的眼睛顿时璨亮起来,忙拔开壶盖,耸了下鼻子,酒劲正到好处:“三十年的杜康!”谢混笑得异常得意,又从袖中摸出两只玉杯,斟满后,各自先饮了一杯。王弘看他今天心情异样,就提议:“走,这屋里闷,到外头喝酒去。”

两人收拾了酒具,命仆人准备了些果馔肉脯,用食盒拎着,一同走到秦淮河边寻了处高地,就着波光摇月,星影入楼,又是一场倾宵纵饮。

“嗳。”趁着酒意微醺,谢混揽过他的肩膀,“你倒是说说,成亲……是什么滋味?”酒气喷在耳畔,连鼻息也是灼人的,王弘有些啼笑皆非,推开他道:“真想知道,你自己娶一个不就明白了。”

谢混眯着眼,浮冰似的月色在他面上漾动,那双略略上佻的凤目虽然过分秀气了些,却毫无女气。王弘看着他,笑意慢慢淡了,心中默想:他恐怕对发生的事,还什么都还不知道吧?

“益寿,听我阿父说,陛下有意让你娶晋陵公主?”他故意试探道。谢混不置可否,啜了口酒,懒懒应了声:“嗯。”

“那你怎么想的?”

谢混将杯子呷在唇边,反问道:“什么怎么想的?”王弘见他不开窍,气得捶了他一下:“自然是公主啊,你见着人没有?”

谢混心中没来由地烦躁,望着月下的清波,没好气道:“见着了。”王弘继续问:“那你可喜欢她?”

“你有完没完!”谢混给他问得急了,王弘看他那神情活像只被惹毛的狸猫,不由翘起唇角,佯装继续喝酒。

两人各自默饮了一阵,忽听谢混梦呓般道:“不过,休元你说的对,这世上处处是牵绊,我们谁也逃不掉。”王弘心中微动,侧过头去,以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望着他。

“我心里觉着,她哪里都好,可又觉着哪里都不对。”谢混吐了口酒气,欲言又止。王弘拍一下他的肩头道:“什么好不好的,成了亲都一样,就算你如今看她样样顺眼,过个三年五载,也没什么新鲜劲了。若是有了孩子,只怕整日为了琐事吵闹不休,更是惹人心烦。”

谢混顺着他的话一想,白玉碾就的面上不由红了红,小声哝道:“谁跟你扯那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