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塞缪斯出神地看着胖蝙蝠遥遥远去,未听见身后沉稳的脚步声。
“男爵夜起赏雨?”莱恩斯站在楼梯转角处,旋转而上的阶梯遮住他半面脸,露出的眼瞳如同明朗幽邃的镜子,能照出人心之所想。
雨声侵占耳朵,让本就失神的塞缪斯完全忽视了莱恩斯的到来,他身子一僵,随后放松地转过身,点头道:“从未见过这样的雨季。”
年轻男爵不会有在荒郊野岭的荒废古堡里过夜的经历,因此塞缪斯这个托词并无异样。
他手肘支撑窗台,窄细平台上渗入雨水,混着青苔一起弄脏塞缪斯的袖子。一向注重礼仪仪表的塞缪斯却毫无所觉。
晨鸦的管理者塞缪斯是只左右逢源的笑面狐狸,这是在贵族人尽皆知的事情。他的笑容与客套几乎刻在骨子里,无论何时背后都藏着一柄杀人的刀和一杯敬人的酒。
如果是平时,莱恩斯不会对防备疏离的塞缪斯有任何疑心。但就在不久前,注重礼节的男爵才疯犬一般冲进暴雨里,手提一柄华贵的短剑,却不知刺向何处。
莱恩斯信任塞缪斯对心态的处理能力,他也清楚只有在有谋可图的情况下,狐狸才会变得狡诈。
莱恩斯向下两步,走出了旋转楼梯的阴影:“无论是信鸽,乌鸦还是蝙蝠,雨天都不是一个适合飞行的天气。”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塞缪斯不与莱恩斯周旋,直接点破。
“你送给司铎一封信。”莱恩斯说,“而我恰好有一样东西落在教会,想请他帮我保管,所以借用你的信纸几行,男爵不会介意吧?”
塞缪斯保持着沉默,莱恩斯走到窗前接着说:“以舆论挑拨教会与皇室的关系,重夺民心,是个很好的办法。”
“见不得人的小伎俩而已。”塞缪斯知道莱恩斯以某种方式看完了他的信,干脆不再隐瞒。
那封给罗伊的信他斟酌了许久,收件人的名字从“莱恩斯”变为“罗伊”,由计划的描述变为一条条精准的指令,期间不过隔了半个月时间和一个戴竹。
“皇室与教会积怨颇深,任加文将神吹得再天花乱坠,只要没有钱权可谋那些贵族就不会满意。教皇忌惮贵族,对贵族下手。这个理由足以让皇室人人自危,最终推翻教皇以求自保。”塞缪斯厌恶地撇了下嘴,“只需要几封信,一句话,人心就会偏倒。”
莱恩斯不置可否。
在贵族圈子侵染久了,总会看到因财富权力而变得丑陋的灵魂。他们身上穿着最华贵的衣服,饮着山泉水冲泡的红茶,手上却沾染着最肮脏的事。
在满是黑水的深潭,只有皮毛同样乌黑的乌鸦才能生存。
这是权贵之间的生存之道,比奴隶马夫光鲜亮丽一些,却也没有干净好看到哪里去。
在血猎日渐衰落之时,莱恩斯就隐隐体会到了一些。
如戴竹说的那样,人类是一种神奇又肮脏的物种。他们可以无畏,可以仁义,也可以残忍,可以卑鄙。复杂才是人类的代名词。
“喵——!!”一声尖锐的叫声响起,弥撒低俯在大厅地毯上,猛兽一般露出牙齿,凶狠地瞪视着门口。
“弥撒。”莱恩斯叫了一声,走上前掐起卷耳后颈的皮毛把它强硬地抱了起来。
外面的风雨渐大,塞缪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变化。大厅的空气仿佛更冷了一些,气氛也更凝重了一点。
莱恩斯若无其事地把弥撒丢进仓库,在弥撒不忿的抓挠门板声中锁上门,将钥匙挂在摆件顶端。
做完这些后莱恩斯掀开地毯,露出下面用暗红色的液体描画的阵法一角。按照露出的图形来看,阵法几乎铺满了整个地毯。
“你什么时候做的?”塞缪斯惊讶。
莱恩斯一面检查阵法是否错误,一面回答:“你写信的时候。”
古堡里只住了一只血族,一个人类,各自心怀鬼胎,没有一个闲下来。
“我知道你留在这里想干什么。”莱恩斯瞄了一眼横放在茶几上的短剑,“但结果多半不会很好看。那不是剑刃能够杀死的东西。”
塞缪斯看了看短剑,又与他藏在后腰的粗糙短匕对比了片刻,毫不客气地将短剑归为己用。
呼啸的风与狂躁的雨在窗和门外拍打,和猫爪摩擦木门的声音一起在大厅内回荡。
莱恩斯早就察觉到加文的气息,由淡薄变得浓烈。源于他血脉的气味夹杂着轻微的腐烂气息从各个缝隙渗入,侵占着这座古堡。
虚无缥缈的气息凝为实质,骤然出现在大厅的某个角落里。
“塞缪斯!”莱恩斯猛地喊出声,转身正看到塞缪斯身后白衣圣袍的加文。
他垂眸看着斜挎短剑的塞缪斯,神情淡漠之中带着微弱的怜悯,右手高举,刀刃一般猛地落下。
“又见面了,莱恩斯。”加文抬起头,朝莱恩斯露出一个近乎和蔼的笑容,眼睛缓缓略过莱恩斯的胸膛,“我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加文的脸色有些怪异,苍白上浮着一层艳红。精神矍铄的状态与苍老的皮肤格格不入。再精致圣洁的衣袍穿在他身上,也像是披着皮的恶魔。
莱恩斯将精神集中在耳朵,听见塞缪斯清浅呼吸之后,淡淡地回答:“还不错。”
“教皇亲征的消息早已传遍维森诺尔,你为什么知道我会来找你。”加文食指抹着嘴唇,看向莱恩斯的眼神有一丝贪婪。
“因为我知道你急迫地需要什么,父亲。”莱恩斯向前走了一步,“即使是吞食同类,你的皮囊也不会恢复年轻,这具腐烂的尸体根本承受不住强悍的血脉。你吃得越多,‘它’就越濒临崩溃。”
狠厉从加文脸上划过,仿佛想到了什么令他憎恨的事情:“我的身体让我摆脱欲望活了很久。舍弃‘它’实在很让人心痛。愚钝之人总是阻碍我,先是那群低俗粗暴的血族,接着是迂腐的维乔莱尔……对,还有戒指。”
加文桀桀笑了两声,阴沉地看向塞缪斯:“事实证明哪怕是身边圈养的狗都不能轻易相信。罗伊背叛诺言将戒指送出,现在应该也不会太好受……”
“我可以把身体给你,条件是你不准再对余下的血族和塞缪斯一党出手。”莱恩斯懒得听加文缀叙他的仇人,简洁明了地提出交易条件。
加文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莱恩斯:“你是我培育出最好的一具躯体。”
“答应我的条件,你就可以离开那具腐烂发臭的尸体。”莱恩斯说。
加文纠结地皱起眉头,随即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轻叹:“我为什么要放弃‘它’呢?”
“吞食血肉不会撑坏‘它’,而是在修补‘它’。”加文随意地举起一只手,茶几上的烛台瞬间翻倒,杂物落地,“血液是我维系生命与血脉的食粮。肉与骨骼是我给这具身体的肥料。”
加文幽幽地说,“莱恩斯,人总是要学会吸取教训。我养在身边的狗都不能尽信,又凭什么信任一具陌生的躯体。”
“更何况……”加文挥手,一柄匕首飞速射向地面,划开厚实的羊毛地毯,在地板上留下长长的划痕,“你还准备了这样的厚礼给我。”
莱恩斯沉下眸子:“你既然知道这是陷阱,为什么还来这里?”
“你的礼物。”加文指指他的胸膛,“最高级的傀儡术。耗费我的血肉与无数珍贵宝物,你不是我的身体,莱恩斯,你是我精雕细琢的一把刀刃。对准血族,也对准人类。唯独不能对准我。”
莱恩斯瞬间沉下脸,身体紧绷,肌肉收缩,利爪疾风一般抓向加文的脖颈。
加文在原地动也未动,念诵着古老的咒语。
夺命的利爪速度骤降,挣扎片刻后终于停下。
莱恩斯感到身周被黑暗包围,泥浆一样堵住他的口鼻。随后明黄色的光亮骤然出现,喊叫,求救充斥了耳朵。
木头灼烧的噼啪声急促,火舌从眼底窜起。
雀跃着跳动的火焰后,是早被焚毁的别墅走廊,和一个永远向他靠近的男人身影。
“欢迎回来,我的孩子。”
加文注视着莱恩斯的眼睛有暗红变成涣散的灰黑,无比慈爱地笑起来:“你和罗伊都是我的退路。人只能相信自己。无论是灵魂还是躯体。”
他百无聊赖地环顾着大厅,好像一出盛大的歌剧落幕,而观众还在怅然若失。
片刻后,加文想到好注意一般拍了拍莱恩斯的肩膀:“我讨厌那只到处乱叫的乌鸦,帮我杀了他。”
莱恩斯的瞳孔微微转了转,沉默地拾起塞缪斯旁边的短剑,高高举起。
“当——”
短剑被牢牢卡住,指爪在剑身留下刮痕,迸溅出火星。
擦拭得锃亮的短剑反射出一张阴沉俊美的面孔,鲜红瞳孔如名为“死亡”的宝石一般耀眼。
尖锐指爪前后相错,短剑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被生生折断。
安德烈眯起眼睛,对上莱恩斯空洞幽邃的瞳孔:“猎物就应该学会安分守己,莱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