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裙下之臣
7. 裙下之臣
祁无忧想,她和英朗也是有意思,不是夫妻,却比成婚三十年的夫妻还相看两厌。
“你出去吧,我这儿用不上你。”祁无忧道:“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了。等我成婚以后,就有理由跟母妃说把你放出去了,省得你和驸马都无法自处。”
英朗立在原地看着她,从没看得这样仔细。
祁无忧却动了动,避开他,问:“很意外?”
“殿下要忤逆贵妃娘娘的意思?”
祁无忧瞥向英朗,就知道他只是在表面上规规矩矩。跟在她身边的人里,没有哪个敢像英朗一样反过来问她问题。
不过,她不想和英朗睡觉,不代表她讨厌他。
英朗已经被权力强/奸了。他们都被权力强/奸了。
“我怎么跟母妃说,轮不到你多管闲事。我也不是在使什么手段,只是你走了对大家都好。再怎么说,你曾经也是堂堂一州知府的公子。加上这身才貌,娶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绰绰有余,在我身边是可惜了。”
祁无忧没怎么跟英朗相处过,但也瞧得出他是个有骨气的男子。他不仅身负才学,还身负家仇国恨,不会甘心当面首的。
她说:“如果没有给我当侍卫,你现在早该娶妻生子,待诏公车了。你就当我惜才,想让你早点出去历练。”
英朗垂目:“卑职从未肖想过这些。”
“那你现在可以想了。”
祁无忧说完绕过他,走到妆台前坐下,拆起了头上的珠翠,“行了,你下去吧。出去以后把漱冰她们叫进来。”
她和英朗很少交谈,像这样聊天还是第一次。
祁无忧拆下一半耳环,看着伫立在镜子里的青年笑出了声,突然有了那么一点松快。
他大概没有想到,她不似表面上那样刻薄寡恩。
“我还犯不着因为自己的婚事不如意,就让所有人都当孤家寡人。”
英朗顿了顿,说了声“多谢殿下”,方才大步流星地离开。
漱冰和照水很快入内,一左一右服侍她更衣卸妆。
祁无忧的贴身宫女都清楚英朗在她身边的真正作用,也清楚两人一直未能成事。她们几个以为是祁无忧不愿意,没想过她会体谅英朗的自尊。
“殿下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咱们就说您不可能对英朗那么无情。”
“强扭的瓜不甜。”祁无忧道。
她想了想,现在将英朗的自尊踩在脚底下,将来他就会伺机报仇。她不要一个会对她怀恨在心的枕边人。
“再说了,这男人一点也不解风情,我跟他强要一时的欢愉有什么用。”祁无忧这么说,但其实她也不懂,只是道听途说那事很快乐,“还不如让他记着我这份恩情,以后能使唤他帮我做些事情。”
“殿下是有远见的。”
祁无忧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培植心腹。她久居深宫,能接触的人本就不多,而宫廷侍卫则有机会外放,假以时日,说不定英朗就是封疆大吏了。
漱冰将祁无忧厚重的发髻拆开,放下了少女一头蓬松的乌发。镜中的公主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娇俏与纯真。
听闻斗霜回来,她立刻就要问话。听完还意犹未尽,问:
“为我而来?他真的那么说?”
“是啊,殿下。夏将军看上去志在必得呢,一心想着和您早日大婚。”
“是吗。”
祁无忧得知夏鹤的真心实意,虽反复疑问,但心中还是熨帖了不少。她问照水:
“你瞧夏鹤像个好相与的人吗?”
“回殿下,夏将军可是未来的驸马爷,奴婢不敢僭越,哪里有机会看仔细。但只是远远瞧一眼,就能看出夏将军一表非俗了。这样的人,相处起来肯定舒心。”
斗霜想说些什么,却被濯雪悄悄按下。
祁无忧不置可否:“不知他见到我身边还有个英朗,会是什么反应。”
“殿下不必忧虑。就算是驸马,也不应对您置喙半个字。他若在意,只会加倍地讨您的欢心。到时您就看他们争风吃醋,说不定还颇为有趣呢。”
“有趣?”
祁无忧扬眉反问,还没有她的宫女兴致高昂。
她和张贵妃谈及过后宫女人的妒忌。因为知道自己有可能继承皇位,祁无忧便做了春秋大梦,大胆发问,如果后宫里都是男人会怎样。
那时,张贵妃微微翘着嘴角,像往常一样给她灌输着专制的道理:
“男人妒忌起来更可怕。他们未必会除去对方,倒有可能想杀了你。”
“无忧,你可以让他们妒忌,但不能因为男人为你争风吃醋而沾沾自喜。”
“千万不要给他们机会杀你。”
……
祁无忧现在想起这句话,脊背还会蓦然发寒。
她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了夏鹤无俦的脸。他不像会弑君杀妻的人。
但祁无忧也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和英朗有过苟且。
“殿下,纪医官到了。”
祁无忧放下了邸报,抬目道:“让他进来。你们都下去,未得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入内。”
“是。”
殿内侍奉的宫女纷纷退下,一个身着湛蓝色医官袍的青年则踏进了门来。
纪凤均今年二十有余,对医者来说,属实年轻了些。但祁无忧需要心腹,还想避开张贵妃的耳目,只能从谋求幸进的年轻人里找。
她开门见山问:“有人看见你来吗?”
“殿下放心,下官很小心,保证无人知道下官在为殿下做事。”
“那就好。你记着,你来我这里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母妃也不行。”祁无忧又问:“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回殿下,都准备好了。”
“给我瞧瞧。”
祁无忧抬了抬下巴,示意纪凤均走近些,自己却无意上前。
纪凤均得到首肯,径直走上前来,到祁无忧的榻前跪坐下,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药箱,缓缓抽出了最底层的抽屉。
这层抽屉里放的不是药,而是一根碧绿的小黄瓜、银托子等器具若干。还有一排晶莹剔透的瓶瓶罐罐,皆以各色琉璃制成,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屉琳琅的玩意仿佛烟花柳巷里的百宝箱,但却是祁无忧吩咐纪凤均准备的。
起初,她跟一个年轻的男医官张口要这些东西也抹不开脸,但太医院里几乎没有女医。久而久之,祁无忧也只好安慰自己:至少纪凤均比一个老头子强。只是心里还有点膈应。
宫中的教习姑姑说起如何颠鸾倒凤时,只会语焉不详,并宽慰她:贵妃娘娘已经安排好了,驸马那里都会交代清楚。她的婚事和普通人家不同,别人家都是妻子服侍丈夫,而她只需要被丈夫服侍,不必为这些事烦心。
但祁无忧不以为然。
她若什么都不懂,岂不是被人蒙骗都不知道。说好听一点,是不用烦心,只等着被丈夫服侍就行。说不好听的,她的无知便是丈夫为所欲为的权利。
祁无忧习惯了什么都得掌控在自己手里。
然而,她自己找了春宫图册,画师追求美感,那些床笫之间的图像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配字同样诗情画意,反教人看了心烦意乱。祁无忧这才找来了医官,顺便寻求些办法,能让她的新婚之夜过得容易一些。
纪凤均拿起一紫一红两个琉璃宝瓶,说是她要的催/情/药,“紫色的是殿下服用的,红色的是驸马服用的。”
说罢,又细细交代了一遍如何用药。
祁无忧面无表情,却听得仔细。她怕自己会像推开英朗一样推开夏鹤,但又非跟他结合不可,不得已时必用上非常手段,于是愈想愈紧张。
她若无其事地问道:“若是两个一起用呢?”
纪凤均顿了一顿,并不说破:“殿下,纵欲伤身。”
祁无忧横了他一眼。
她听出来了,纪凤均这句话就是在笑话她的胃口太大,只是碍于君臣悬殊,没有直言。
由是,祁无忧这一横少了些威重,倒是赧颜含羞,一室生春。十六岁的少女在年长的男子面前谈论这些握雨携云的情事,总有些难为情。
纪凤均看得心中一动,笑问道:“殿下觉得勉强?”
“勉强又有什么法子?”
祁无忧烦躁得很。
她必须成婚,夏家也必须安抚。成婚后,她才能出宫建府,有自己的属官,顺理成章参与国政。公主府将来就是一个小朝廷,为她御宇铺路。一个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公主,当不了皇帝。
与夏鹤成婚也是一样,早晚都躲不过圆房。若房事不和谐,便有由头数落那男人的不是。一夜过去,快刀斩乱麻。若是没有圆房,两个人还不知道要叽叽歪歪,拉拉扯扯多久。
而且她决意要跟夏鹤恩恩爱爱给晏青看。她下决心要做的事情,一定得办得到才成。
纪凤均安慰她说:“男欢女爱之所以是男欢女爱,便因为它是人在别处体会不到的极乐。殿下大可放宽心接受它,享受它。”
他生得俊爽,嗓音亦柔和动人。劝慰的话说出来酥酥麻麻的,声声流动着诱惑之意。
祁无忧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抹不开脸,试探着问:“那事儿真有那么快乐?”
她在臣僚面前说话体面了些,咬字时的羞怯昙花一现。
纪凤均道:“下官只是嘴上说说,的确不能让殿下信服。殿下……何不准许下官带您亲身体验一番呢?”
祁无忧不解。
“殿下放心,不过是春风一度罢了……下官有办法呵护殿下的完璧之身。”
纪凤均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他跪在地上,身子却不知不觉越过了雷池,靠得祁无忧越来越近,愈发暧昧狎昵。
这时,祁无忧明白过来,猛地起身,宽袖一扫,利落地扇了他一巴掌:
“纪凤均!你放肆!”
她用了狠劲,一道震响在大殿里回荡。
纪凤均整个身子都被打歪了,一瞬间险些瘫倒在地,好不狼狈。他忙正襟跪好,如玉的侧脸已然迅速变红。
“殿下恕罪,下官逾矩。”
“滚出去。”
祁无忧仍一脸怒容。
这一巴掌镇住了纪凤均。他应了声“是”,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不敢继续造次,也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他该明白了,祁无忧并不是深宫中随处可见的娇公主。她懵懂无知,却不肯让人轻易诱骗。
祁无忧孤零零地站在殿中,胸前还在微微起伏。
比起愤怒,纪凤均的引诱更让她难堪。
她从小到大接触的男人不多,所以才一直为张贵妃担忧。她心悦的男人也只有过晏青一个,所以差点忘了,并非所有男人都同她的心上人一样光风霁月。
他们并不爱她,只是垂涎她手里的权力……
而已。
祁无忧的目光落在了纪凤均留下的药箱上,那满满一屉玲珑宝罐还未收起来。稍一眺望,精雕玉琢的琉璃盈光灿灿。
她现在还只是尚无实权的公主。随着她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多,像纪凤均这样的男人也会越来越多的。
先诱惑她的身体,再染指她的权力。论起高嫁,男人才最会精打细算。
祁无忧拿起一个石榴红琉璃瓶,若有所思地把玩着。
据说石榴象征着多子多孙,而驸马用的春/药就装在里面。祁无忧像是拿着无形的男性力量,总觉得那瓶子烫手。渐渐,她讽刺地笑了。
权力才是最好的春/药。
在权力面前,她拐弯抹角准备的催情物如同幼稚的玩具。
纪凤均也是个好老师,言传身教,告诉她用不上这些东西。只要她大权在握,自有男人乐意勾引她,匍匐在她的身下。
她未来的驸马呢?想必亦不例外。
夏鹤要保全他的家族,要打消皇父的疑虑,甚至说不定觊觎着王夫的位置,比任何人都期待她早大继承大统,好让他插手朝政。
他会像教习姑姑们所说,尽心竭力地伺候她。再清贵俊朗的如玉公子,在权力面前也会变成丑陋不堪的蛆虫吧。
祁无忧丢下药瓶,再次对自己的婚事产生了说不出的失望和恶心。
纪凤均走后,漱冰和照水几乎立刻走进了殿内,忙问祁无忧有没有事。
祁无忧敏感地问:“怎么,难道你们在外面偷听?我不是说了,全都不许靠近吗?!”
她也知道叫来太医的目的有些难堪。即使面对最贴心的宫女,她也无法全盘托出。
祁无忧的眉间浮出了恼色,照水忙道:“殿下恕罪,奴婢们岂敢忤逆殿下的意思。是英侍卫发觉纪医官不对劲,挂念着殿下,才使奴婢们快进来看看。”
漱冰连忙点头。
祁无忧又恼了。她暼向脚边散乱的药箱和瓶器,不知道英朗发觉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谁要他关心。”她道:“别说纪凤均没有那个狗胆,就算他真敢动手动脚,我也早一刀砍了他的手去,哪里还用得到他英侍卫!我又不是柔柔弱弱的丹华,还需要人保护。”
她这么大反应,谁还敢帮英朗说话。漱冰和照水都知道想关心她有多难。祁无忧生性要强,总是将别人的关怀拒之门外。
祁无忧用眼神示意道:“你们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殿下,您若是不愿意跟驸马圆房,何必如此勉强自己受这种委屈呢……”漱冰收拾着药瓶,还是不死心,劝道:“夏家又如何?您是公主,只要您不愿意,驸马也不敢强迫您啊。”
祁无忧已经冷静了下来,坐在榻边,态度冷硬地说道:“我不能什么都由着自己,不过忍一时罢了。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没有一个不曾经历过忍辱负重的滋味。”
小时候,张贵妃让她看史书里手握权柄的女子,也是这样教育她:你瞧,她们没有谁是嫁了自己喜欢的人。
高低死个丈夫。
为了权力,连亲生子也下手杀得。
你长大了也得像她们一样。
……
祁无忧不断默念着张贵妃在她脑海中留下的咒语,方才平静了一些。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亦在按部就班地准备,接下这泼天的富贵。
驸马只需准备一件事,那便是如何俘获公主的芳心。
以色侍人便要有以色侍人的姿态,夏鹤躺在屋檐竹帘下,头上扣着一本《房中秘戏》假寐。
吕兴急忙回到定国公府,先往云州夏元洲那里去了一封信,才匆匆赶来见夏鹤。
“二公子,不能再这么安逸了!”
夏鹤仍闭着眼:“怎么?”
他以为夏家不满他消极怠工,吕兴却道:“老奴奉夫人之命,去探听公主何故如此不满这桩婚事,咱们好对症下药。”
“嗯,何故?”
“老奴今日才知道,那位原来早就有了裙下之臣,两人早就形同夫妻!所以她才这么不情不愿!”
夏鹤合着的眼睛动了动,“裙下之臣?”
“贵妃封锁得严,所以老奴也只能查到此人是公主身边的近臣,方便他们名正言顺同食同寝。到底是谁,也只有您之后一探究竟了。”
夏鹤没有出声,却悄然睁开了眼睛。
秘戏图近在咫尺,画中女子的脸,不知何故,幻化成了那藏在芭蕉叶后的少女的面容。
还没成婚就被戴了绿帽,哪个男人能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