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逆推
周之辞很少梦见九岁之前的时光。
对于他来说,九岁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九岁之前,他拥有母亲的照顾和保护,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一双手既能弹钢琴,也能拿画笔,她说话总轻言细语,纤细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额发,对他说:“我们小辞,要好好长大。”
她和那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感情并不好,但是因为爷爷的缘故,他少不得要摆出一副恩爱模样,可夫妻感情就像是碎裂的一面镜子,远看尚且如初,其实裂痕无数,他们早已是心照不宣貌合神离的两个人。
那个时候周之辞还太小,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宁愿受那么多委屈、白眼和冷落,也要留在那个男人身边。
他不理解母亲对那个男人的“爱”,爱本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不是吗?为什么会变成令人害怕和恐惧的模样。
母亲身体不太好,那个男人说她“脑子有病”,每天不光想要去死,还想要拖着他一起死,有一次他喝醉了,抽出腰带,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甩着腰带朝他抽来。
“终于熬到老头子死了......周芩雅也该去死了......”
家里白事还没有过头七,他就喝得烂醉,带着小三登堂入室耀武扬威,她扭着腰进了他母亲的房间,用她梳妆台放着的香水乱喷一通,然后嫌弃味道难闻的全部扔进垃圾桶。
小小的周之辞不是没有反抗过。
但是在一个成年男人的面前,他的反抗如同螳臂当车,除了让自己落了满身伤,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母亲也是。
徒劳的抗争只会加剧那个男人的拳脚相向,她开始服用更多的白色药片,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周之辞记得那天,是秋天末尾,他不喜欢这样萧索冷瑟的季节,但是她喜欢,她常念“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说他们之间的故事始于一个深秋落雨的傍晚,他给她递一把伞和一方帕,她就交付了一颗心。
她好不容易短暂清醒了一阵,恍惚间却记得是小周之辞的生日——实际上他的生日早在三个月前结束,当天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放课回家路上给自己多买了一个水煮蛋,草草地结束了好像一样,却又没有任何不一样的生日。
那天他的母亲执意要出门,而且不让周之辞跟着,她换上曾经最喜欢的白山茶连衣长裙,半蹲下来揉了揉小男孩柔软的发梢,笑道:“妈妈会在日落前回来,给你带你最喜欢的棉花糖好吗?”
他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好”字,也说不出“不好”,瘦瘦小小的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掌心。
她看起来那么神采奕奕,就好像早几年前,一切美好表象暂未分崩离析之际。
但是他从日落等到深夜,等到群星环绕,月色皎洁温和,轻柔淌着一汪水。
他等一个已经过期的生日礼物,也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她年轻却不再富有活力朝气的生命在一场意外中戛然而止,说是药物过量服用,行车时精神恍惚,油门错踩成刹车,最终投入冰冷长河。
小小的周之辞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因为那个男人用一种晦气至极的神情看着他,仿佛奚落,又仿佛嘲笑,继而摇摇头,一边抽着烟一边往外走,他肩背和脖颈夹着手机,听筒里隐约传来女人娇媚笑声。
他觉得自己像是扯断了牵连的浮萍,但是转念一想,浮萍本来就没有根,他没有去处,没有归宿,他在自己家里过着一种寄人篱下的生活,食不果腹、饥寒交迫是那几年的人生底色,他拼命读书,知道自己唯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但是命运向来会开玩笑,十五岁那一年,苏梦心终于彻底撕破她那张道貌岸然的伪装,她要他立刻滚出程家,毕竟用她的话来说,他姓周,和他们程家说到底没有关系。
周之辞玩过多米诺骨牌,先是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排列成行,然后轻轻推倒第一张骨牌。
程家是逆推他的最后一张牌,他无处可去,几乎同大街上的流浪狗无异,可就在这个时候,戚蔓语出现了。
她从虚幻又光鲜的世界里走出来,她漂亮的裙摆和高跟沾染污泥,她看起来满不在意——她衣柜里的裙子就算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也穿不完,更何况她还有百平方的鞋类收纳室。
周之辞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自己走,但是他听清且记下她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而且,人类本能,在溺水之时总会抓住什么。
她就是让一切重头再来的第一张牌。
他想要报复,想要让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尝一尝他母亲受过的苦难和折磨。
戚蔓语或许想像驯服一条狗一样驯服他,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动物,不是一条狗,人类如何能被驯服?靠金钱,还是靠权势?
但是周之辞很快意识到,是他想错了。
让他真正愿意套上枷锁的并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他偶然听姚妈说一句“小姐今夜可能会回来一趟”,便等到了深夜两点多;又因为知道她常去“界线”,所以把谈生意的地点定在那里。
十五岁的那场暴雨不仅仅淋湿了他的人生,也淋湿了他作为生活动力而燃烧的柴禾,他也曾迷茫、困惑,直到他遥远的看见了一把火。
周之辞舍不得让那温暖火焰熄灭,所以他想靠近她,哪怕是一缕白烟,哪怕是一缕雾气。
但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又岂是年龄和家世,过去几年,周之辞听过太多与戚蔓语有关的消息,她又和哪位公子哥玩在一起,或者又看上了哪个小明星。
没有人可以置喙或批评她在商业方面的天赋,所以不甘和嫉妒的声音常在她的私生活周围掀起。
戚蔓语从不在意这些,她依旧花天酒地,依旧和一个又一个男人接吻,她身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可以长时间停留。
除了成洛。
起初周之辞没有把成洛这个名字和当年在医院遇见的那个男人联系在一起,更遑论他平时鲜少了解娱乐新闻。
直到某天有人无意中提起,“哎,你有没有发现,你好像和成洛有点像。”
冥冥之中建造出来的城墙忽然蹋缩,他第一次在镜子中用近乎严苛的目光审视自己这张脸。
那个男人在外貌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而他母亲更是一方美人,纵然不是在爱里诞生的孩子,却得到了另一扇天窗。
他对长相的唯一认知来源是女孩子前仆后继的喜欢和告白,诚如戚蔓语所说,这是他的优势,可以事半功倍的捷径。
彼时他的手指摁在镜面中自己的眼尾,忽然想,如果这张脸,也能成为通往戚蔓语心里的捷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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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天光大亮没剩多少时间,戚蔓语捱过最初倦意深重那几个小时,后来又问夏荞要了一盒烟,站在浴风露台一根接着一根的点燃,一盒烟烧剩三分之一,她把打火机往口袋一收,熄灭烟蒂后踩着细瘦单薄影子往病房走去。
长廊空旷安静,蝉鸣阵阵,期间夹杂着细微难闻的人语。
她没进去,沉静视线远远投落在起伏有致的心电仪,空气里充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死一样的寂静如巨浪拍打,戚蔓语呼吸浅浅,她敛了敛眸,正准备往外走时,病床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下。
她脚步顿住,疑心自己是不是走了眼,紧接着下一秒,周之辞打着点滴的手背倏然蜷缩,眼睫挣扎着颤动,片刻后,缓缓睁开。
戚蔓语凌厉旋身,外套袖口勾住门柄,如蹁跹蝶翼从她肩前滑落,她无暇顾及,大步踏前,手中动作先于理智地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醒了?”
周之辞双目涣散无神,他干裂嘴唇弧度很小地动了几下,戚蔓语心中焦急,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俯身,打着骨钉的左耳贴近他,因为各种难言情绪的堆积,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复她平时游刃有余,难以抑制细微沙哑:“你要和我说什么?”
黑色骨钉成了他眼底唯一一抹亮色,那幽潭深水一般的颜色钉在她白嫩脆弱的外耳廓,半弧形的大写“E”形状,破开她的软骨,滞住她的血液。
久久等不到回答,戚蔓语眉心蹙紧,她转头对上周之辞双眼,天地间所有颜色仿佛一瞬间被吸纳入他深不可测的眼底,她从没有发现周之辞的眼睛那么深邃,平时用冷淡疏离掩盖着,让她不禁想要窥视他平静表象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晨昏交界不再明显,清醒和迷蒙只在一眼之间,苍青色的天穹和压顶的碎星忽然成了暧昧最好的催化剂,那些不见天日、藏着、压着、克制着的心思如藤蔓破土,寻着微渺飘荡的浅薄天光,从地底破土而出,向上生长。
短短几秒钟像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难熬,周之辞轻轻“嗬”着喘了口气,字句没有重音,戚蔓语顿时屏息。
他说:“对不起......弄掉你的红绳。”
药效仍在发挥余力,病房没有开灯,周之辞视线不大清明,他手指颤抖着抬起来,眼中化散一种沉重到几乎让她忍不住心悸的哀切。
“......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周之辞声音哽咽,没有人知道他意识到刹车失灵那一刻,自己心中掀起了如何的惊涛骇浪。
他无所谓死去,毕竟每个人最终的归宿都是堙灭尘土,但是他不舍得让戚蔓语受一点伤,他不该在明知道有可能出事的前提下还放任自己让她上了车。
刹车失灵是他前半生凝缩的噩梦,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梦见自己同样死于一场精心布置的车祸。
周之辞不知道母亲在面对死亡时有没有瞬间的清醒,但是他却知道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戚蔓语是偏向他的。
她要他们一起活。
他不再是被人抛下的那一条小狗了。
戚蔓语长久无言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周之辞仍是很虚弱,眼底红血丝明显,嘴唇干裂发白。戚蔓语轻轻拨开他额前黑发,手感很柔软的黑,和他冷冰冰这幅外表不同,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剖开自己,原来是一颗温柔的心。
小狗眼睛很湿,他好委屈又好内疚地看着戚蔓语,说:“姐姐,对不起。”
戚蔓语没有回应,但是她想。
她应该暴露自己的弱点了。
作者有话要说:他叫姐姐了!叫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