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金台夕抠门,是家风。
都说由俭入奢易,可还有一句话,叫本性难移。
高一那年,她发现自己家财万贯的秘密,很快就堕落了,从此出行头等舱,住店五星级,下馆子不问价,可她改不了穷人的节俭和骨气——绝不花不该花的钱,也绝不占别人一分钱的便宜。
包厢低消三千,她掏出信用卡,爽快地刷了一千五。
然后点了一个等价的刺身拼盘,要求打包。
区彻明在一旁瞧着,内心无比困惑,甚至觉得自己猜错了。
眼前这个人,外表花里胡哨,做事却一板一眼,极有原则。可周牧野行事毫无顾忌,在他眼里规则就是摆设。难道那张小广告真的只是巧合?
“我的账单已经付清了,再见。”
“哎,你不等周总了?”
金台夕奇怪:“我等他干嘛?你俩之间的劳动纠纷,你自己解决吧。”
老赖不乏亡命之徒,她的命这么金贵,万一被绑票了找谁说理去。
她站起身,服务员适时拉开包厢门——却不是为她开的。
周牧野站在门口,两人不期然打了个照面。
他还穿着中午的白衣黑裤,但衣扣多解了一颗,一点也不端庄。
因为靠得很近,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愈创木气味。
金台夕当初就被这个味道骗了。
这种树生于热带温暖湿润的地方,花色鲜亮,让人误以为好相处,其实木质坚硬无比,油盐不进,气急了砍一刀,白费力气不说,刀还会卷刃。
有些人落魄了,还要吃人均上千的料理,这种人她一晚上接连碰见两个,一个姓区,一个姓周,还特么押韵。
“你跟踪我?”
多年不见的人一天之内相遇两次,未免太过巧合。
都说无巧不成书,但她作为写书的人深深知道,巧合多是作者编造的。
真实世界哪有那么多巧合?有情人不会终成兄妹,仇人不会相杀相爱,不同世界的人也不会交汇。
周牧野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落在正大快朵颐的区彻明身上,挑了一边眉:“怎么回事金台夕,你也到了要相亲的年纪了?”
没有长辈在场,他也没了装样的必要,露出了真面目。
无论时隔多久,这个人都能精准地击碎她的涵养。
她撸起袖子,排山倒海的脏话正要喷薄而出,区彻明忽然凑了过来,神情玩味:“老板,你不是说不来吗?你和金小姐认识?”
“你老板?谁?他?”
金台夕错愕,仔细回忆,他刚才电话里叫的确是周总。
周牧野眼睛眯成狭长的形状,形容愈发迫人,然后一肩把他撞回了座位:“你偷走我的车,还敢给我打电话。”
区彻明神情悲愤:“这怎么能叫偷?公司破产,你欠薪跑路,我拿点补偿天经地义。”
周牧野点点头:“你拿着也行,不过这车我抵押给放贷的了,而且是两家。友情提示,人家来要的时候别和他们起冲突,命比钱要紧。”
金台夕知道周牧野没底线,但没想到他做老板也如此黑心,忍不住啧了一声。
区彻明赶紧拉拢她:“小姐姐给我评评理,我跟他干了三年,有两年没发工资,后来公司经营不下去,他直接跑没影儿了。我一路追回国内,好容易见着他人,他还威胁我。”
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他就是这种人,祝你讨薪成功。”
金台夕拎着食盒,转身欲走,却又被人叫住:“你说说看,我是哪种人?”
声音清冽,挑着一点尾音,显得玩世不恭。
姿势也松懈,斜坐在榻榻米上,手腕从膝盖上垂下来,纤长的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把玩着车钥匙。
周牧野是哪种人?她可太知道了。
虚伪,小气,自私,睚眦必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睥睨众人,其实最没有底线。看似什么也不在乎,其实最功利,而且极为难缠。
金台夕笑得客气又疏离:“抱歉,我妈不让我和穷人说话,拜拜了您内。”
她走得潇潇洒洒,花衬衫留下一阵海风。
区彻明乐不可支:“周少爷,我没听错的话,她是不是怼你没钱?这姐们儿太勇了哈哈哈哈!”
沉甸甸的车钥匙在他胸口砸出一声闷响:“谁他妈是你姐们儿!”
区彻明赶忙紧紧攥住:“谢谢野哥!老区想买这车都买不着,现在得高看我一眼了。”
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在他面前展开:“两百张,一张也不少。我一看见这张纸,就体会到了你的深意,我刚才表现怎么样,替你卖惨卖得不错吧?”
周牧野冷冷瞥他一眼:“刚才你说,想要发工资?”
“感谢周总认可!”
“好,我让法务把股权转让协议发给你,你签了字,以后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拿。”
区彻明最擅见风使舵,赶紧抱住他的腿:“我错了野哥,朝歌科技的股份是我的棺材本!以后我对你言听计从,绝对不会和嫂子透露你的真实情况!”
当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富二代留学生的时候,在酒吧里认识了颓废的周牧野,给他投资了一笔零花钱,才能跟在他身边混到现在。
这话好听,周牧野没再提清理股东,边折纸边随口问:“我仓促回国,也没个正经住处,你有什么建议吗?”
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京城居大不易,可不是对周牧野这种人说的。
“你不是在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里住得好……”他说到一半,瞧见他手里被叠成纸飞机的小广告,灵光一闪:“好不方便,我看你应该先在公司附近租个房子落脚,而且最好找知根知底的房东。”
周牧野勾了勾唇,把纸飞机收进掌心,起身离开:“这餐厅不怎么样。”
区彻明夹了一块蓝鳍金枪鱼,冲他的背影喊:“不懂了吧?姑娘们都喜欢在日料店约会,环境好适合拍照,又不容易脏了妆容。”
姑娘们都喜欢,可她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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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夕不喜欢吃日料,可以说是讨厌。
想到程雨霁爱吃,她拎着丰盛的刺身拼盘,打车去了晚舟出版社。
程雨霁加班开会,饿了一晚上,见她带昂贵晚餐来,感动得几乎落泪:“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只是不想家里沾上腥味儿。”
“这么新鲜的顶级食材,哪里腥了?你不会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吧?真小心眼儿。”
金台夕啪嗒盖住食盒:“别吃了,我要喂流浪猫!”
程雨霁赶紧搂住她:“我错了我错了,不是你小心眼儿,是她们嘴太坏。不过她们也没有坏心,只是从小吃惯了人均上千的会席,不知道民间疾苦。”
金台夕刚上高一的时候,以为高中同学和初中同学没什么区别,放了学去胡同口搓一顿,就成了可以互相抄作业的好朋友。
邻桌的女孩子们讨论晚饭去吃哪家日料,她也凑过去:“有一家回转寿司特别好吃,就在家乐福B1,离学校很近!”
女孩们对视一眼,然后爆发狂笑,问她开在大卖场里的回转寿司怎么能入口呢?给狗吃都怕吃坏肚子。这一笑,就是三年。
金台夕当下不解,上周她刚和发小去过,干净又卫生,还要等位呢,怎么就不能入口?放学回家后,她上网查了她们提到的几家日料店,看清人均消费是几位数后,陷入了沉思。
后来,得知自己家是拆迁户的第一天,她去吃了京城最贵的日料。大师手作的寿司的确不同凡响,比回转寿司好吃了不知多少倍,可是她直犯恶心,那一口自尊心哽在喉咙,难以下咽。
因为不知民间疾苦的公主们只是“没有坏心”的几句话,她再也吃不得生鱼片,还要被扣上玻璃心的帽子。
金台夕夺过筷子:“我还没吃饭呢。”
程雨霁赶紧迈着小碎步追上:“你想吃什么?我陪你去。”
晚舟出版社楼下的面馆里,金台夕点了一碗十五块的牛肉面,程雨霁把油腻腻的桌面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打开价值一千五的刺身拼盘。
“相亲对象挺大方呀,还让你打包带走。”
“这是我自己付钱买的!那哪是相亲对象,明明是精准扶贫对象。”
程雨霁笑了一阵:“那位赵太太,准确的说是赵姨太,是大佬养在外面的,成天无所事事,出了名的爱乱搭红线,也就你妈妈不了解豪门里的小九九,才信她的鬼话。”
金台夕长叹一声:“不行,我得给我妈找点事儿干,哪怕跟我爸一样开网约车呢。别人无聊,还知道祸祸外人,她祸害的可是自己的亲闺女啊。”
“赵姨太要是生得出亲生的,也没工夫管你们这些闲散人员。对了,你听说没有?”程雨霁忽然想起另一桩八卦:“周牧野回国了。”
“哦。”金台夕一点也不惊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一天内在祖国见了他两次。
“他的公司没了,又无家可归,回京城竟然只能住酒店,今天有人在Rosewood大堂看见他拎着箱子办入住。太惨了,明明家里开了那么多五星级酒店,却只能住在外面。”
金台夕这次扬了眉:“你对‘惨’有什么误解?他还有钱住Rosewood呢!被人追债讨薪,还没限制高消费,真是便宜他了。”
程雨霁几块鱼生下肚,愈发有了八卦的兴致:“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周家长子,即便他爸爸偏爱私生子,若非他自己作死,一辈子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只是不知道他拧错了哪根筋,三番两次当众给他爸爸难堪,这才流落到这个境地。”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金台夕忘了吃面,眼睛溜圆:“他不是周家唯一的仔吗?”
“你不知道?前几年他爸爸领回来一个私生子,他妈妈当即离婚嫁给了一个外国摄影师,据说是初恋男友,圈子里都传遍了。”
金家离权贵圈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对这些秘闻并不知晓。周家对外形象向来端方和谐,谁知也是一地鸡毛。
她锁了眉,终于知道这次见他有什么不同。他以前散漫,是不可一世的轻蔑,现在却有了种不顾一切的邪气。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程雨霁答地很笃定,因为她记得很清楚:“那年暑假全城都在看他们家的笑话,我还以为他不会来同学会,结果他竟然来了,来了一句话不说,只喝酒。”
那次同学会金台夕没有去,但她确实见到了周牧野。
他醉得不省人事,不知所云,斯文扫地。
原来跌落神坛,从三年前就开始了,真是报应。
金台夕抹了一把油亮的唇,泛起诡异的笑:“他这一跤跌了三年,不知道坠到谷底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