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当初是怎么回答周牧野的,金台夕也记不清了。
她向来不是虚与委蛇的人,应该答的是实话吧——讨厌,讨厌极了。
她耸耸肩,一溜小跑追上李女士——赶紧把母上应付过去才是正经事。
金台夕在李女士指挥下,轮番换上亮紫小礼服、亮粉抹胸裙和亮蓝露背装,脸上写满生无可恋。
摄影师张北却十分兴奋:“对,这个表情很好,可以再拽一点!你眼睛形状可爱,神态厌世,很有反差感!”
李女士听了直摇头:“不行呀老师,她要拿这个照片去相亲的,给我们照得喜庆端庄有福气一点。”
张北不高兴了:“这位女士,我是有艺术追求的,这就是最高级的high fashion大片。”
金台夕被八台打光灯全方位烘托,等到拍完已经一身细汗。趁李女士选片的工夫,她下楼买了根冰棍儿。
工作室是旧厂房改建的,层高很高,在外墙上加装了一道楼梯。直到迈上最后一层台阶,才感觉到一丝凉风,她叼着冰棍儿坐下来,一条腿伸直跨了好几级台阶,闭眼用意念捕风。
小时候住在胡同平房,她常撺掇邻居家小孩一起爬上房顶,铺几张废报纸,坐在上面啃火腿肠,美名其曰“空中野餐”。
那时夏日房顶总有凉爽的风,不像现在,空气凝滞得像块琥珀,懒怠动弹的自己,则是封在蜡中的昆虫。
快门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张北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挑起眉峰:“我错了,比起厌世风,你更适合洒脱自由风格。有兴趣做平面模特吗?我推你上杂志。”
金台夕欠起身,透过栏杆看他:“做模特累吗?”
对方笑了:“你今天拍照累不累?档期满的模特一天要拍十几个小时呢。”
她重新躺平:“那算了,我这个人一怕苦二怕累,三怕减肥不让吃冰棍儿。”
张北继续安利:“但是名模可以穿漂亮衣服,参加时尚晚宴,还能认识社会名流。”
“你说的这些,有钱都能实现。”
这是大实话。
张北哈哈一笑:“那这张照片我能留着吗,富婆?”
金台夕爽快起身:“随便。”走过他身边时又补了一句:“不准商用,我版权意识很强的。”
富婆母女离开后,张北忍不住再次欣赏自己抓拍的作品。
忽然背后一凉,听见有人居高临下质问:“又偷拍?”
张北拍案而起:“艺术家的事,偷拍怎么能算偷呢?”
待看清来人是周牧野,他赶忙把相机紧紧护在怀里,语带哀怨:“周少,我这次征求人家同意了,真的。”
当年折在周牧野手里的那张SD卡,令他至今心有余悸。
四年前,刚刚崭露头角的张北接到一个大活——给春秋百货拍宣传照。当日巨星云集,布景奢华,经费充裕,他却兴致缺缺,直到看见场边的周牧野。
他闲闲坐在一张简陋的白色三脚凳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圆形物件,目光漫不经心,却比灯光下摆pose的男明星更吸引目光。
张北憋了一上午的创作欲一瞬迸发,举起了相机。
周牧野瞬间觉察,闲散的目光倏忽凌厉起来,抬头,正对上镜头。
张北忽然想起自己前两年去非洲草原拍摄,慵懒的雄狮在察觉到入侵的一刻,便是这样的神情。
咔嚓——咣当——
快门声和周牧野踹倒凳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拿来。”他居高临下伸出手,没有一个字废话。
张北兴奋地直起身,和他分享刚拍到的照片:“帅哥,你刚才的表情绝了,有没有兴趣当模特?我推你上杂志。”
谁知对方看也不看,直接掰开他的卡槽取出SD卡,然后毫不犹豫地折断。
摔人饭碗,有如杀人父母,张北捧着芯片断裂的储存卡红了眼:“你疯了?这里面都是刚拍的宣传照,这么多明星忙活了半天,你付得起责任吗?!”
周牧野瞥了一眼片场,冷笑道:“浪费时间拍这种东西,负不了责的是你。”
“这种东西?你懂摄影和构图吗,怎么敢大放厥词!”他自诩艺术家,听不得别人贬低他的作品,即便今天的照片上不得影展,但构图打光都是顶级,用作商业广告绰绰有余。
“你自己都不满意的东西,也敢说好?”
这话张北无法反驳,声音矮了三分:“甲方都没说不行,你凭什么?”
周牧野伸手打了个响指,春秋集团公关部总监小跑过来,陪着笑脸道:“周少,有什么指示?”
“你跟他说,甲方要换人。”
张北听见“周少”这个称呼,心凉了半截。众所周知,春秋百货姓周,而周家只有一根独苗。一语成谶,自己惹了大甲方。
公关部总监面露难色:“这次启用新人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但临时换摄影师就得重新协调艺人档期,怕是……要再批一大笔预算。”
作为职场老油条,既然太子爷提了要求,自然得趁机向他要钱。
周牧野面露不耐:“谁说要换摄影师?没预算就换模特。”然后转身离开。
张北沉下去的心一下子又浮起来,小跑追上去:“周少,您不换我?为什么?”
周牧野目不斜视:“你拍的还行。”
张北更困惑了:“您看见我给您拍的照片了?既然还行,为什么要毁掉?”
“我不喜欢。”
他彼时还带着少年的张扬不羁,却早早拥有了一句话定人生死的能力。
因他一句话,星光熠熠的明星换成了初出茅庐的小模特,张北破釜沉舟,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凭借这个项目彻底打开了商业摄影的市场。行业传闻,他能用最低的成本拍出最高级的宣传照,可谁也不知道,他曾对着一群顶流明星拍出了一卷废片。
几年后再见,周牧野仍是当初不容置疑的口吻,但整个人沉稳了很多,显得心思难测。
他盯着相机里的照片,辨不清喜怒。
张北开口试探:“周少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开个价,我要这张底片。”
张北认为,周牧野这些年确实成熟了,不仅没有上来就掰SD卡,甚至学会利诱了。只是不知道这成长的代价,和他听到的传闻有没有关系。
“不行,这张照片我要参展的。”
“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商量?”
“真不行,人小姑娘说了,不准商用,她版权意识很强的。”
周牧野微微一笑:“行,那我不付钱。”
张北苦了脸:“你干嘛非要这张照片?把一个陌生美女摆家里不合适吧……还是说,”他灵机一动:“难道你俩认识?”
周牧野伸手,轻车熟路地打开卡槽,退出SD卡握在手心:“我和她共用一个地址,你觉得呢?”
张北目瞪口呆,随即跌足甩手——这是什么命啊,每见这尊神一次,就要损失一张卡。
***
金台夕应付完拍摄,和母亲打车回到城北的别墅区。
自从金家拆迁致富,就形成了收租——攒钱——买房——再收租的良性循环,自住房也一路从回迁房换到商品房、大平层、郊外别墅。
推门进院,迎面是一片菜地。西红柿、黄瓜、茄子、小白菜,红黄紫绿,色香味俱全,分外有生机。
再往里是一个门廊,中间摆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个大铜锅,咕嘟咕嘟煮着清水,水上飘着两根嫩生生的大葱白,上下翻滚有如浪里白条。
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菜地里伸出来,讨赏似地甩了甩手里刚拔的小葱:“你们看我时间掐得多准,锅刚烧开你俩就回来了,咱晚上涮羊肉!”
金台夕还生着气,哼了一声头转向一旁。
金满富端出两大盘羊肉,递到她眼前:“这羊肉是我车友从内蒙拉回来的,吃沙葱长大的,一点儿膻味儿都没有。我片了半下午呢,你看我这刀工怎么样?”
金台夕瞥了一眼,仍旧不说话。
金满富再接再厉:“这二八酱,是咱老金家祖传秘方,我刚用香油卸开,你闻闻香不香?”
最正宗的京城涮羊肉,锅底是清水,只加葱姜,没有任何别的调味料,好不好吃全在羊肉和麻酱。
芝麻香味霸道又浓烈,金台夕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李淑霞不知这爷俩儿闹什么别扭,摘了丝巾兀自往桌上一坐:“这羊上周就送来了,你死活不肯做,合着是等你闺女从大溪地回来呢!锅开了,我要涮肉了。”
金台夕再生气,也不能和涮羊肉过不去,于是也板着脸坐下。
金满富给她夹了一块豆腐乳:“你今儿当着那么多邻里街坊说我作弊,我也要面子的嘛。”
金台夕气鼓鼓用筷子把腐乳夹断:“你当着那么多叔叔伯伯说要赶我出家门,我不要面子的?”
金满富不承认:“你肯定听岔了,我哪能把我宝贝闺女赶出家门?吃肉吃肉。”
“呵呵,是谁大手一挥,把我住的好好的房子租给别人的?”
金满富嘿嘿一笑:“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又不傻,怎么能向着外人呢?”
“那你今天签的合同……”
金满富从兜里掏出一沓纸,展开给女儿看:“你仔细瞧瞧,我租给小周的是302。”
金台夕停下筷子,定睛一看,合同上写的当真是302。
当年平房动迁,因着金家人口多,分了301、302两套房。回迁小区的旧板楼一层三户,01、03对门,是两室一厅全明格局,中间夹着一居室302,逼仄背阴,还没有阳台。
这房子本来归金满富的弟弟,后来他移民国外,就空了下来,渐渐成了金台夕堆放杂物的仓库。
她不信周牧野能在这样的房子里住哪怕一天。
不用搬家,金台夕心情大好,再看合同约定的租金,一个月八千八。
周牧野住惯了一晚八千八的高档酒店,大概想不到这个价钱,足可以在同一小区租到两室一厅了。
金满富见她神色松动,又补了一句:“租金合适,而且租期只有三个月。要不你忍忍?小不忍,则耽误赚钱。”
她不小心夹了一片姜,辣得龇牙咧嘴,感叹道:“该说不说,姜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