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对。
宿舍卫生间里,隔着一扇门,许薏已经呆呆杵在镜子前杵了半个钟头了。
镜子里的女孩扶着水池台,迷茫的眼,呆怔的脸,缓慢凑近镜面,再凑近,微微张嘴探出点舌头。稍显别扭的动作——直到下一刻看到舌尖上沁深泛红的破口时,表情彻底呆在了原地。
换做别人也许会认为这是不小心咬破的伤口,但许薏不。
只有她知道,这是被亲出来的。
不是梦。
更不是幻觉。
所以——
今早许薏从哥哥的租房醒来,在喝江序留在厨房里的热豆浆时,脑袋里闪过的,嘴唇上那贴到温温热热触感的回忆。
是真的。
四十分钟前回学校,吃到室友分发的小番茄的瞬间,脑中迸发的,那被人抵开唇齿亲吻的碎乱画面。
也是真的。
就在刚才,半小时前,在许薏上完厕所冲水走下来,不小心被台阶绊倒——脑袋里突然就蹦出来一个摔进男人怀里的画面。
昏暗的过道,无人的角落,拥抱的体温,男人接住扑在身上的她,嘴唇擦过她的耳朵,气息细碎又灼热。
顷刻,缠绵的亲吻又落了下来。
许薏脑中闪过自己哭哭唧唧。
闪过自己胡搅蛮缠。
拉拉扯扯,扯住不放,放声哭噎,噎噎蹭蹭,比八爪鱼还过分八千八百八十八倍的勾缠——
“再亲一个,再,再,再亲。”
她哭。
“你亲、亲得一点都不好,你有没有拿过、专业证书啊?”
她闹。
“这么高……你这——么高,我亲不到呜呜呜呜呜。”
她手脚并用,她无理取闹。
都、是、真、的。
晴天霹雳。
许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呆怔住了。
“许薏,你在吗?”室友林佳笃笃敲了敲门,在外面问,“下节舒欣的课你还去吗?”
许薏被叫回神,额头怼着镜子磕了一下,手忙脚乱扑腾起身,揉着额头回应了声。
“来了!”
上午时分,暖阳煦照,汀华大学环湖的林荫道上,骑着单车赶课的学子和闲步说笑的学生擦身而过。正值四月,北京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暖,微风吹起杨絮绵绵飞浮,校园里一派悠闲。
许薏也觉得自己像杨絮,每踩上一步,灵魂都飘了起来。
她完了。
她闯祸了。
林佳没品出来这诡异安静的气氛,还噗嗤一乐,伸指戳戳女孩发呆发得认真的脸:“酒醒好点没诶?你好懵啊。”
说到昨天——对。昨天是她们室友宁书毓的生日。
许薏在汀大三年了,今年大三。这三年里,她跟室友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没有摩擦。
当然,想有摩擦也不太可能——许薏是个念书狂,纯纯的乖乖女好学生,百分百纯度的那种。
她高考是竞赛加分进的汀大药学系,修药学方向的化学生物学,大一便进了院里某个导师带的课题组,每天从课上下来,不是泡在实验室里帮师兄师姐打杂活,就是猫在图书馆里写作业。
汀大是国内顶尖梯队的学府之一,尖子生成群,许薏并不是最聪明的一批,要想每年拿到奖学金,就只能付出成倍的努力。
她每天回寝室回得晚,回来了也是看看文献看看书。室友聊八卦,许薏点头应和,室友愤慨骂人,许薏配合附和,室友指责严厉导师的十八条罪状,许薏从书里抬起头,神还没回来,脑袋已经捧场地点了下去。
总之,小姑娘非常好相处一个。
衬着她皮肤白皙匀净的脸,水光清澈的黑葡萄眼,五官舒舒服服,让人不觉得气质突兀,也不觉得态度敷衍。
像游戏里安插的NPC,每天的活动规规矩矩得像复制粘贴,扔到汀大的学生堆里,存在感低到立马就能找不见。
宁书毓就不一样了。
许薏的寝室是四人混住,除了她,金融系的方舒欣和林佳。还有一个,则是新闻系的宁书毓。
也是隔三差五就上表白墙的,汀大公认度最高的校花。
宁书毓长得漂亮,玩得转,人缘也好,昨天晚上的生日,请了许多人去玩密室逃脱。
玩的密室就在校门口地铁站对面的商厦里。
宁书毓叫上寝室几人,又喊了其他几个朋友。
无一例外,全是女生。
在场只有宁书毓男朋友一个是异性。怕段洵则不高兴,有他在的场合,宁书毓从不会叫其他的异性来玩。
本来……是只有段洵则一个的。
许薏回忆。
可到场后,又在店里碰到了同是汀大的几个校友。
那家密室占据一整层楼,场地大,开场的人数要求也高,至少十人起组。其余人人数不够,便和宁书毓她们拼了场。
后来……是为什么又喝上酒了……
许薏慢慢想起来了。
密室玩到结束,一群人一起去了楼下的一家清吧。
许薏她们去的商厦就在五道口地铁站旁,周围京内高校汇集,去玩的也都是学生居多。
清吧就在校门口,所以当输了游戏被塞酒时,许薏就也放心喝了几杯。
许薏的灵魂还留在楼上的恐怖密室里,吓懵着脸,给塞一杯,就喝一杯。鸡尾酒酸酸甜甜,原本她觉得这点度数也没什么。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后面的记忆,就只剩下了那些碎片的画面。
许薏像一抹游魂,被林佳带着进了教学楼,飘上楼,飘进教室,飘到了后排坐下。
后腰靠实在座椅板上的那刻,她像如梦初醒,瞬间弹了起来找手机。
“怎么啦?”
在室友宁书毓新发的朋友圈里,还真让许薏找到了昨晚聚会的大合照。
她小小松了口气,但没多久,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他们昨天到清吧的时间还早,八点不到,清吧才开业,还没其他客人,因而酒吧可以说是被他们包了场。
合照里,一群十多个年轻大学生占了酒吧中央最宽敞的沙发座,斑驳陆离的灯光里,每个人拥坐在一起,对镜头笑得神采各异。
许薏仔仔细细,一个又一个去分辨照片上的面孔,一颗小心脏扑通凉了个彻底。
除了室友的男朋友。
在场唯一的男人——就只剩下了最旁边的一个学弟。
这个学弟,许薏也许……可能……也是认识的。
学弟叫周时也。只比她们小一届。
不光是许薏她们,恐怕全校,都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就在前年,这个学弟在大一迎新晚会上代表新生上台表演,当着体育馆内上千学生和教授们的面,一个人,一套架子鼓,一把贝斯一把吉他一把小提琴,他靠在合成器前,指法翻飞,开唱自若,乐器轮换眼花缭乱,一个人玩转一整支乐队,表演完了全程。
那场节目,全校鼓掌最最激烈。
当晚周时也的名字就热烈传开了。
而这只是开头。
最重要的是……
没多久后,一桩某大一女生要在学生公寓楼跳楼的事轰动全校,好巧不巧,就是周时也的女朋友。
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吵架时被删了微信,就伤心到想跳楼。
许薏茫茫然抬头。
茫然中,带着一点点说不出来的绝望。
林佳看得好笑:“你今天怎么了啊?”
许薏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在喝醉酒后,见人就亲。
从没人知道,脑袋里平时只有学分绩点实验室的好学生、社恐本人,在喝醉酒后,会是一个会抓着人强吻的变态。
要亲到人也就罢休了。
但,要是亲不到——
绝望的残魂在空中幽幽飘荡一圈,又幽幽飘回了许薏的身上:“啊?”
“我说,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啊?”林佳道,“你看起来要晕了……”
“没事的。”许薏说着没事的话,欲哭无泪的表情却已经忍到了最脸上。
林佳:“……”
许薏点着照片里坐在角落一脸打懵的她:“我昨天晚上……喝酒以后……你有没有看到我……”
“看到你什么?”
许薏眼睛里已经快要噙泪:“我……就是,喝醉了以后……”
林佳恍然道:“——去吐?”
“……啊?”
“你昨天不是喝醉要去厕所吐吗,怎么啦?”林佳关心道,“你还很难受吗?要不别替舒欣上课了?你回寝室休息吧。”
话音刚落,前排突然骚动了起来。
是教授进来了。
“好吧……当我没说。”
林佳吐吐舌头,定睛一看,眼睛都亮了起来:“诶,不对。那是不是你们院那个学长啊?你师兄?”
许薏顺着她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拿着厚厚一沓讲义进来的男人。
男人来到讲台,放下讲义,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连上投影,正在做着上课前的准备。
真的是师兄。
眼前这位,是许薏在药学院的直系师兄,叫闻诉。
许薏怔了一怔。
林佳:“我们走错教室了?不对啊……”
林佳环顾四周,周围的学生也在窃窃私语,不同的是,前后座女生们满脸都是惊喜。
林佳当然知道这份惊喜是怎么来的,因为她也转回头,望着讲台上突然出现的帅哥学长捧心花痴了会儿。
花痴完,她才想起来道:“所以今天是学长代课?奇怪……药学院学长怎么来经管院上课来了?”
“不知道。”许薏恍恍捕捉回神,回想了一会儿,道,“闻诉师兄好像是修过经管的学位。”
林佳的语调绕出了十几颗荡漾的小心心:“哦————”
说起这个师兄,也是汀大的一段传奇。
闻诉师兄十四岁考进中科大少年班,本科一毕业就顺利来京直博了汀大,攻读生物医药方向,等到博士毕业,也不过年纪轻轻的二十三岁。
许薏听院里的师姐讲过,要是师兄去年选择留校,不出三年就能评上副教授。只是闻诉志不在此,博士毕业后便进了一家顶尖的医药企业工作。
前途无量。
许薏现在打工的课题组教授也是闻诉师兄的博导,只是她刚进来,师兄就已经快毕业了,偶尔才来实验室,并没有跟他说上什么话。
闻诉其实人很严厉。按理说,突然见到师兄,应该是有点怕的。
可许薏的灵魂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环成一个圈圈,升上了半空。
如果昨天。
她强吻的是段洵则……
圈圈裂开了一道缝。
还是,强吻的其实是周时也……
缝缝咔啦裂成了两半。
不对。
不对。
她就没有别人能亲了吗——!!
啊啊啊。
许薏欲哭无泪。
电光闪现间,一个画面突然跳进了许薏的脑海。
下雨潮湿的路面,她被人扶着出酒吧,走路有点不稳,那人停了下来,屈身半蹲在了她跟前。
“上来,背你。”他说。
许薏看见男人的侧脸。
江序。
哥哥。
昨天晚上,在场的男人,还有——她的亲、哥、哥。
环成圈圈的灵魂彻底碎得四分五裂,颤颤悠悠,在许薏的脑袋顶上拼成了一个黑白的“奠”字。
林佳还在捧着脸星星眼:“你师兄真的好帅,其实昨天晚上好多女生想要他微信的,可惜了……”
可惜已经订婚了。
许薏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睁大眼,机械地,一点点扭转过头:“昨天晚上,师兄也在……也在酒吧里吗?”
“是啊。他后面来的,还来一起拼桌了,你是不是断片了?”
许薏拿不稳手机,努力挣扎道:“可他没有在合照里……”
林佳敲她发顶:“傻,他在拍照啊!”
许薏:“不可能。”
林佳一呆:“啊,什么?”
“什么不可能诶?”
师兄订婚了。
绝对,不可能是师兄。
许薏见过闻诉订婚的未婚妻,她曾经和院里其他师兄师姐一起吃过饭,当时许薏也在场。
对方才从海外留学回国,闻诉和她是从本科就认识的缘分,他来汀大后就开始了长达几年的异国恋,听说好不容易才走到订婚。
师兄的未婚妻很漂亮,家世好,性格也很好,所有人见到她才明白,为什么师兄手上早早就戴上了订婚戒指,一直都没摘下来过。
更何况。
在许薏印象里,闻诉是个一丝不苟、且对师弟师妹要求严格到甚至严厉的人。
昨晚……
男人的回吻灼热,紧紧按住她的腰,亲吻缠绵,擦枪走火到快要失控。
是谁,都不可能是闻诉。
许薏相信师兄。
“就是不可能。”
许薏摇摇头,表情七分绝望,两分灰败,从快要淹没脑袋的巨浪里冒出一分闪着微光的坚毅。
林佳听得糊里糊涂,被她说笑了:“什么啊……”
打上课铃了。
许薏摇头。
无数个小人在她心里刷着快崩溃的弹幕。
她努力压住波涛汹涌的情绪,镇定下来,机械地把背包抱到胸前,拉开拉链,掏出了几本书。
再去掏笔时,许薏的手指在背包底部碰到了一个小小的物件。
金属的冰凉触感,似乎是一个圆环。
她拿出来,是一枚铂金戒指。
许薏:“……”
一枚有点熟悉的,款式简约的,素圈棱纹戒指。
什么……有点……熟悉?
这分明是,师兄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订婚,戒指。
啪。
最后一道巨浪袭来。
许薏看见自己被啪唧拍死在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