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齿轮

世界是个巨大的笑话,她是里面最搞笑的一趴。

在看清照片上那张嚣张且附带少年感的脸时,程晚是有几分想直接晕过去的。

但她身后就是周北洛,她再晕就真的像耍心眼一样了。

倔强少女对爱绝口不提,口袋掉落照片却无意暴露心意,最后装晕心机倒在心上人怀里。

好好好……

老天爷!你在这跟我拍电影呢!!

被暗光笼罩的包厢另一端也齐刷刷被刚才这一抑一扬惊得鸦雀无声。

岩咎和赵多漫人均视力5.0,正撑着半身,翘头瞄着照片瞠目结舌,在场唯一一位近视的齐群也在来时的车上戴好了隐形眼镜。

齐群手里的酒杯都快拿不稳了,他在愧疚自己就这么戳穿老同学的心事时也附带了另外一些复杂的情感。

他嘴唇有点不受控制,有那么一句话藏在口腔内,蠢蠢欲动着,比如什么:

丫头,这你还敢说不爱?

再比如什么,

你的深情我佩服,你的爱情我守护!

…但理智告诉他,程晚快撑不住了。

他不能再火上浇油。

齐群吞了吞口水,暗戳戳退回去和其他人保持到统一战线,跟着充当背景板,以观后续。

墙壁上悬挂的鎏金色盏灯静悄悄地向外晕着光线,勾勒出满月一般的圆弧。撑不了一点的程晚回头看了眼周北洛被暗淡灯线映得光风霁月的侧颜,微微咬了下牙。

她抿唇,强撑着要重新找个话题把这事儿翻篇,还等没想到合适的话题,就看见身后的男生往前松垮闲适地迈了半步。

周北洛弯腰捏住照片,宽阔肩脊隐隐映出陷落的骨骼感,男生仔细端详了许久,末了冒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怎么还,偷藏我照片呢?”

“……”

拖腔带调的一个问句,夹杂了本人百分之五十的困扰情绪。

他好像还不乐意上了……?

她都没好意思说这照片辟邪!

眼看三位旁观者视线轰炸得更为浓烈,饶是程晚谨记教诲也没忍住冲动。

这表面和平是半点都维持不了了。

她松了松一直紧握的拳头,稍侧头对上周北洛那双饶有兴味的黑眸,片刻又佯装镇定地挪开视线,不卑不亢。

“来之前在宠物店拍了张狗。”

“拍完就一直藏身上?”

“……”

“你挺喜欢这狗啊。”周北洛双指夹着那张薄薄相片又稍稍晃了半晃。

“……”

谁藏了!!

这照片是李女士走之前从桌上收拾走的,她刚走出门口又想起那几张照片带着也没用,就全塞程晚兜里了。

航班赶得紧,她奉命去接也来不及放回去,只能揣出来。

走到小区楼下看见分类垃圾桶,程晚一把掏出来把这些压迫她命运的破照片一张张往桶里扔,扔到最后一张,她沉默地低头看了几秒,最后还是塞回了大衣口袋。

倒也不是因为怜惜周北洛那张脸,而是这照片…她拍得太好了。

构图取景光线,全方位胜出,别说是长得凑合的周北洛站中间,就算蹲个狗在那儿,这照片也照样好看。

她该在公司当摄像的,不该每天对着电脑写什么狗屁文案。

入错行了。

……悔不当初,程晚百口莫辩。

早知道其他几张也不该扔,该把这一年李女士塞的其他照片也揣过来,凑52张打扑克都比现在的局面强。

再他妈这么迷惑下去,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暗恋周北洛了。

“揣着吧,”

瞧着程晚实在不会解释,周北洛扯了扯唇,挺大度地把照片又卡回她口袋。

一副模样像极了“虽然你行为看上去很变态,但好歹我们之前有过交集,我暂且不追究了,请你之后好自为之”。

程晚脑子乱糟糟地分解出一堆信息,垂眸看见周北洛放完照片后格外注意地收回了自己的指尖。

微带点红的指尖绕过她大衣上翘起的咖色牛角扣,淡漠地揣回自己兜,没挨着一点她衣角。

做完这个动作后男生往侧边绕了半步,故意隔过她踱步走远,最后懒洋洋地陷进了软皮沙发中。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

好似她这类的狂热追求者只是生活中的插曲,而大少爷他永远骄傲,俯瞰众生。

……芥末会装,什么牌子的塑料袋?

程晚闷躁得厉害,望着周北洛低头闲闲刷手机的动作,末了挺了挺背,跟着自然地坐了过去。

不仅坐,她还专门坐到他旁边。

清者自清。

羊绒大衣贴蹭在沙发上,落座那一刻,她好像听见身边男生啧了那么一声。

但也仅仅是一声,之后就再无可闻。

程晚默念了三遍问心无愧,随后握住桌上的锤纹琉璃酒杯,苦涩地一饮而尽。

……

人生如梦,赵多漫今晚的体会尤其深刻。

她真的很迷,来时的车上程晚明令禁止了她再撮合他俩,更不许说些有的没的。

结果包厢门口掉落的照片又让她再次怀疑……她姐妹不会是个傲娇吧?

喜欢但嘴硬?

乌龙发生后,程晚离她很远,又一门心思灌自己酒。

她被齐群和岩咎拉着谈了好久八卦,谈话内容耗费脑细胞程度之大,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打了一场辩论赛。

齐群依旧坚持初心,表面摇筛子分散注意,实则咬牙握拳,抛出论据:

“程晚刚说完谁暗恋周北洛谁是狗,就掉出一张照片,她还说照片上拍的不是我北哥,是宠物店的狗。”

“这说明什么?”

“说明就算北哥不是人,她也想和他一个物种!”

“妈的,爱情怎么这么伟大!兄弟们我干了你们随意。”

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

赵多漫唇线直抽,边掐自己大腿边帮腔自己姐妹,举例说了许多程晚不喜欢周北洛的证明。

从高中时代列举到大学毕业,最后还是没battle过齐群。

她说程晚高中和别人谈恋爱那会儿看都不看周北洛一眼,

齐群说她那是为了引起北哥注意,没俩月不自己分了么,要是真爱能分手?

她说程晚高中毕业可以选择和周北洛一块出国,但她还是留在国内上的大学,说明对周北洛不感冒。

齐群反驳说程晚打小就不爱吃西餐,肯定是怕吃不惯国外的饭所以不出国。

她说程晚大学时没主动联系过一次周北洛,要是真喜欢他肯定忍不住,

齐群说程晚爱看日漫,没准真修炼成忍者了呢。

她拍桌子说齐群满嘴放炮,齐群抬头一脸冷静,“那你怎么解释照片。”

……她解释不来。

赵多漫深吸一口气,摘下发箍,晃了晃被折磨了一晚的大脑,逃去微信打字。

[姐妹,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你?]

收到这条消息时,程晚刚打车到家。

她吐出口辛辣的酒气,揉了两下太阳穴,眉心皱出川字。

去会所的路上,她曾经严厉批判了赵多漫,还拿姐妹情感和工作态度两方面双重威胁她,她要是再误解她的“暗恋对象”或者再跟着一起起哄,她就罢工。

言语高深,内容具体,她甚至快上升到人生攻击了,赵多漫才腾手向她保证,她之后绝对不会再开她和周北洛之前的玩笑。

结果刚保证完就发生这事。

没人比她更霉。

早知道在照片掉出来的那刻,她就该反应快点,一脚踩住它。

程晚满脸心累,她从衣帽间找出几件干净的换洗衣物走进浴室,把身上那股酒气冲洗干净了才重新拿起手机回复信息。

[照片是乌龙。]

[我暗恋个]——

她字还没打完,页面上方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就跳没了。

赵多漫:[最后信你三秒。]

之前的据理力争还是有作用的,程晚舒了口气,又把打好的字慢吞吞删了。

赵多漫那边好解释,周北洛那边她要是不能拿出有力证据……就算她拿出有力证据,他没准也会以为她是想法设法找的借口。

桌边浅色日历上的被红圈圈住的今日日期很是醒目,程晚挪开视线,胡乱搓了搓脸,睁着混沌的双眸强撑着爬到电脑前。

……事已至此,先工作吧。

改策划都比找周北洛解释轻松。

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安静地呆在桌沿,闷头敲了五个字后,笃地一声,程晚认命地合上笔记本电脑。

心乱到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她点开微信,找到周北洛的聊天页面,眼睛盯着他上面的跨年群发祝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莹白指尖打字迅速,程晚随后飞快键入消息:

[今天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先抛个话,看对方态度再决定这天怎么聊。

一般情况下程晚只有面对工作伙伴的时候才会这么谨慎地走一步看一步,但周北洛确实难猜,看看他怎么回再说。

马克杯徐徐上升的雾气变淡又消散,像一缕烟灭在半空中。

程晚边等回复边改策划,隔了大概半小时,微信才跳出一条不冷不热的消息。

周北洛:[噢。]

噢……??

程晚眼眸微眯,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噢就噢!

谁管你!!!

他不会还以为她对他死缠烂打,准备用这事儿当借口跟他打开话茬吧?

程晚托脸蹙眉,对着屏幕滞了半天还是没咽下这口气。

她抿唇,手指敲得轻又快。

[我忘记你长什么样了,照片接机认人用。]

真不喜欢你,甚至老子连你模样都认不得了。

靠北,真洒脱……

点击发送。

扳回一局。程晚忍不住牵唇,等着周北洛吃瘪。

嗡嗡。

手机紧接着震动。

是条语音。

和程晚想象中的弱势截然相反,男生像是刚冲完澡,嗓音湿润,冒出极慵懒无所谓的一句。

“行,以后别再随身携带了。”

“……”

以后别再随身携带了。

好为难的一句劝诫。

……我偏不听你的。

我偏每天揣兜里片刻不离。

我打成传单蹲在地铁口发!

我复印一百份贴满城市公厕!!

程晚深吸口气,端起马克杯中半温的蜂蜜水一饮而尽,她随意糊了把额前的碎发,摁住语音。

指腹贴在光洁屏幕,程晚唇张又开,连续三次都想不出用什么话才能压他一头,最后只磨磨牙,自以为超带杀气地挤出一句:

“……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

通常这样的狠话发生在斗殴之后,通常这话后面还得再加半句“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但程晚默不作声地想了下两人悬殊的武力,最后决定还是秉承和与和平的真谛,暂时给这个社会留下一些残余的真善美。

萧萧夜风顺着没关的窗吹进来,程晚仅剩的一点酒气也被吹得七零八落,她赤脚踩在软绒地毯上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合上了窗户。

这小区是为了躲她妈误打误撞租的,程晚一向没方位感,住进来之后的某天,她才偶然发现这好像是附中附近。

远眺过去高耸的教学楼上明明灭灭着几间教室,艺术生不住校,灭掉的灯多半是他们的。

……现在的周北洛真欠。

程晚脑子里又突兀地冒出这句话,她甚至快回忆不起他好的时候了。

不过他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貌似就不太好说话,所以他中途对她好的那一小段时光……没准只是青春期突变。

酒气大概没完全散尽,她轻轻眨了下眼,好像听见她爸妈吵架闹离婚那时,她赌气打死不去上国际学校,于是争吵又跨上更火热的台阶。

你怨我我怪你,来回不休。

周北洛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站在草木郁葱的花园,身形被照得路灯很暗,

在一众反驳训斥中,只随意地那么笑了下,然后他说,

我陪你。

……

很多年了,她像是只记得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