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于是,陆寻烬等了半小时。等她换好了衣服,又站在那儿等她从满车库的跑车、飞行器以及一架私人穿梭机中间挑车。好容易挑了辆银绿相间的双栖跑车,周明烟连智械司机都不要,就要自己开。
“你何必呢。”
“陆上将管这么宽?”周明烟大喇喇坐进驾驶座,拍拍身边,“来来来,坐下!”
陆寻烬没办法,拉开车门坐在她身边。刚想扣安全扣,扭头一看,安全扣一端接口被咬成了爆米花的形状,很明显是不能用了。
“蓬巴杜什么时候还祸害了我的车?”周明烟看着还真像是在替他着急,“……那怎么办啊?时间要来不及了。”
“换车。”陆寻烬面无表情,“副驾没有安全扣,违反规定。”
“规定……”周明烟很想嗤之以鼻,但又忍住了,“我这是超音速跑车,音速轨上没人和我抢的。就这么上路吧,行不行?我开稳点儿。”
“周明烟,就算全联邦都没人和你开一样的车,你也得遵守交规。”陆寻烬拉开车门想要下车,“下来,坐我的走。”
“哎!”周明烟拿他没办法,“何必呢这是。储物格有临时安全带,你安装一下。”
陆寻烬关上门,拉开前面的储物格。刚开始安装临时安全带,周明烟呜地一下子把车开出去了。
“周明烟!”
“别嚷嚷,我给你开稳点儿!”周明烟喊。
车子启动的是空气模式,直接悬浮起来冲出了繁花之山。才起步的速度就已经很凶险,陆寻烬被这一下子搞得整个人压在座位上,刚用手臂撑着坐起来,周明烟猛地一打弯,他又被压在车门上。
扭头一看,周明烟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下去。
陆寻烬这才明白过来她打的什么主意,这是想方设法给他找罪受呢。他刚想叫她正常点,周明烟不知按了什么按钮,整个车突突起来,副驾驶座位后“邦!邦!”喷了两次气,陆寻烬猛地一躲,她笑着说:“加速维//稳器自检。”
“要自检怎么不在地上?”陆寻烬盯着她,“再这样你就别开了——”
话还没说完,周明烟突然猛地刹车。陆寻烬就算反应快也抵不过惯性,一只手拉住安全扣,人仍往前一扑,只能用另一只手护住自己。
“……周明烟!!”他咬着牙。
“对不起嘛,红灯。”
陆寻烬真的快被她气死了:“音速轨你跟我讲红灯?”
音速轨在天上,交通灯在地上,她跟他讲红灯?!
“哦,对哦——难怪我还觉得这灯这么小呢!”周明烟一拍脑袋,“音速轨不用看下面的灯是吧?我懂了。”
“别开了,停车!”
她都重新启动了,这会儿反倒听话,又呼地停车。陆寻烬毫无办法地又扑过去,这次完全伏在了臂弯里。一板一眼的上将也会被几个小操作轻易地搞到姿势失控,周明烟心满意足,趁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年轻军人的黑发带着细微的墨蓝色偏光,这是K星环境造就的、不同于旧地球人类的体质,放在他身上颇为合适。发质出乎意料地好,发丝柔软。往下就是被抑制带束缚的后颈。
带子位置被调整过,震动模块被扯离了仍在红肿的后颈。她的信息素影响强烈,他这时候显然受不了抑制带反人类的设计。周明烟冰凉的指尖碰到泛红皮肤,陆寻烬溢出猝然受袭的喘息声。
下一秒就是本能又利落的反击。周明烟手臂被他反手大力扭住,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她腕上骨头,把她往回压,是教科书般的防卫动作。
她嘶了一声,又笑:“疼疼疼,轻点儿。”
再一看,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陆寻烬眼圈都有点红了。明明还是没大表情,就是能看出他比刚才生动许多,深灰色的眸子迎着午后的阳光,闪烁得湿润而细碎。
周明烟愣了一下,陆寻烬把她的手一放。
“你越界了。”他简单地说。
“现在才越界?”周明烟都张出了“哈”的口型,又不得不抿嘴憋住,“行我知道了,别生气嘛。”
刚说完“我知道了”,她又探身过去。极淡的薄荷混着天价雪茄的气味扑面而来,陆寻烬呼吸都紧了:“你——”
“我给你扣临时安全带!”周明烟拖着长声,“你们军队的人这么笨吗?半天了还研究不明白。”
一边说着人家笨,一边她自己也没弄明白这玩意儿要怎么扣。接口都被蓬巴杜夫人咬烂了,实际上根本就扣不上。周明烟耸耸肩,把带子往他身上一扔,缩回去了。
“我好好开,你自己扶着点吧。”
她终于平稳地把车子推进近音速模式。旁边破地一声,周明烟扭头一看,陆寻烬面不改色,用军刀利刃把临时安全带和烂掉的接口穿在了一起,硬是扣上了。
“喂!”
“反正接口也要换掉,对吧。”
“这样安全带也废了!”
“周舰长有钱。”陆寻烬不咸不淡地回答。
可真会报复啊。
周明烟磨了磨牙。过了不到两秒,她突然按下顶盖按钮。车顶马上应声降下去,周明烟把头顶防风墨镜扶下来戴好。即便有车辆开启的气流保护层,狂风还是一秒轰翻军帽,把陆寻烬的头发掀得乱七八糟。
不用扭头,上将都能猜到她大墨镜下的笑容。这要是一路吹到副手家门口,别说头发,陆寻烬觉得自己头盖骨都能削掉一层。他叹了口气,拔出军刀,从里面抽出个小部件。光点聚合,迅速成为防风面盔。
他把面盔固定在军帽上,又不紧不慢把军刀插回去。临时安全带上又给穿了个洞,周明烟假装没看见。
三点二十八,车子终于停在了副手家附近的平地上。俩人下车的时候头发比上车之前乱了一倍,周明烟恼火地抓来抓去,陆寻烬简单甩了甩脑袋,收起面盔,放入军刀。
“迟到了可不怪我啊。”周明烟警告他,“不是你事多,我们早到了。”
“嗯,站在车库里挑半小时颜色的人是我。”
她无话可说,环顾四周的居民楼,又面露厌恶地翕动鼻翼:“这地方什么味儿?跟尤加利叶似的。”
“只是没有淫靡生活的味道罢了,你可能不习惯。”陆寻烬不咸不淡。
其实他也闻到了一点,是那种来者不善的臭味,非常细微,但确凿无疑地从他们要去的那栋楼里传来。
“走。3栋3层。”
周明烟没抬腿,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她穿了身黑,衣服款式也简单。超码翻领外套侧边坠了两条银质饰链,在她腰线以上就收紧,显得腿格外修长。贴身的黑色长裤,有微微闪光的暗纹。这一套衣服,陆寻烬在繁花之山看着没觉得有什么,但在普通的楼区里,突然能感受到它扑面而来的奢丽。
他没说什么,和周明烟一前一后地上楼。
这里已经是K星一区。不再是首都区的范围,没有那么多高楼、公寓和漂亮建筑,居民楼最多就是三四层,且看着总觉得泛灰。
……其实这里不小,也不旧。楼区建成刚刚十多年,住在这里的人,也是一户独享一层。但K星整个北半球空气湿度比南半球更大,没那么有钱的人不愿意租用气候改善设备,也不花钱养护居住环境。他们走在楼道里,墙壁都布着陈旧湿痕。已经能嗅到明显的霉味。
和那种恶劣的臭味,越来越浓。
“不会吧。”周明烟看着真的接受不了,“还真特么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
陆寻烬停下脚步,从内袋里取出一只鼻腔用抑制剂,转手递给她。
“……我好着呢。”
“这支是水蜜桃味。塞在鼻腔里能好一些。”
“哟,谢谢你啊。”
周明烟没再多说什么,麻利地用了。陆寻烬于是站在三层走廊尽头,敲了敲那户的门。
门自己就打开了。
恶臭扑面而来。就连陆寻烬都皱了皱眉。嘶哑的合成音从门内传来,女人说:“进。”
周明烟毫无办法,还是跟在陆寻烬身后进了屋子。即使关上门,走廊里都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喊声:“我靠!”
女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望着她。
周明烟说:“你怎么给搞成了这个样子!”
——面前的女人都不剩多少了。
脸有三分之一是没有的,靠里面接上的合金骨骼支撑着。骨骼上没做仿生面皮,机械眼球就圆溜溜地转动,死死盯着面前的人。身体这缺一点,那缺一点,胸骨下露出骇人大洞,腿倒是还有,但里面瘪下去,没有骨头。
有些部分缺得厉害,还给挂上了生命循环系统,但女人显然没有钱或者不愿意维护,管道和液罐都挂了污渍,接口也腐烂发霉,臭味就是从这些地方散发出来的。
女人说:“我遇到了‘奇点吉卜赛’。”
“奇点吉卜赛……你这运气。”周明烟也不用她邀请,就自觉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来,腿一架。“他们应该是整个象限里最臭的星盗了。”
星盗常见,恶劣到奇点吉卜赛这种程度的不常见。要不是遇到他们,她也不至于被夺去一切,就连身体都给抢到破破烂烂,能卖的骨头器官全部拆掉。
女人的声音都是合成的,他们显然是把她的声带都抢去了。
周明烟没表达同情或悲伤,只是看了她几秒,笑了一下。
“笑什么,笑我报应不爽吗。”女人手指动了动,“倒是你,你怎么这么有钱?”
周明烟不用开口,女人就知道她有钱。她和整个房间都是割裂的。在一片灰调的、了无生机的瓶瓶罐罐之间,在没扔掉的纸壳箱和旧家具前,她整个儿闪闪发亮,一看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机械音都透出淡淡的嫉妒。周明烟笑着说:“我不努力赚钱怎么办?军籍没了,工作也丢了,我还得等着饿死啊?”
女人指了指一直默然站在门口的陆寻烬:“周明烟,你不用对我这么有敌意。我愿意接受陆上将的邀请,就证明我要讲的是实情。“
“那你讲吧。”
“但讲出实情不等于为你开脱。”女人说,“周明烟,陆上将说联邦想邀请你回去。你是说了什么,让他们都觉得你无罪?”
“放你机器脑壳的屁,还我‘说了什么’。”周明烟说,“人家陆上将自己被我的魅力折服了,就坚信我是无辜的。这我可没办法。”
“周明烟,好好说话。”陆寻烬说,“容语女士,之前和你说过,我有自己的理由认定周舰长无责。但我的认定不是全部,我想听你讲述当年的实情。”
他点按全息环,调出个界面。周明烟眯起眼,看见上面写着:
转录系统已开启。
“你想要周明烟在场,我帮你把人请来了。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说出来。”
容语却安静了很久,突然笑了:“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不如从你说谎的那一段开始吧。”周明烟说,“你一口咬定C轨四个反重力光带都是自己锁定的,就从那儿开始。”
“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容语激动得音响都刺拉拉响,“我那是为了保护她!”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保护她了。”周明烟冷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保护她?”
陆寻烬仍然举着全息环发亮的手腕,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你们……从头说,把话说清楚。”
“周明烟有个朋友。”容语马上说,“那也是我的朋友。我们都曾经是江上航校的同班同学。”
“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她很有名,陆上将不可能不认识她。”容语说,“我们大学期间的最后一次拟真飞行,她和小组成员分配到了一架有问题的初级流体舰,三个人还没起飞就被炸碎在驾驶舱里。”
陆寻烬沉默。容语说得对,他知道这个人,因为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流体舰出事并不少见,但现场过于惨烈,又发生在航校,就显得格外可怕。陆寻烬听小姨说,联邦花了很多时间把这事压下去。
他倒是没有想到,周明烟认识这个人,还和她是朋友。
“你不知道的是后面发生的事,陆上将。她被炸成了那副样子,但她没有完全死去。”容语说,“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大脑是完好的。”
“我的确听说过,其中一个当事人还活着。”
“那不叫活着。”周明烟说,“一个泡在罐子里的大脑,没有肉//体,靠着维生系统,每分钟能在屏幕上输出大概60个通用语字母,这不叫活着。她是我朋友,我知道她想当飞行员。”
陆寻烬看向她。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不用看我,容语也是这么想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拍即合,拿着神经转移极线,把我们朋友的感官链接上了生物质仓,让她跟着我们一起出任务。”
陆寻烬没有把目光移开,因为他在反应她话里的意思。
然后他骇然出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