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共饮
王若彤赴宴回府后,大丫鬟紫云拿来账本请她查看。
她摆了摆手道:“明个再看,今日太累了。”
紫云走到她身后,为她捏肩膀,道:“娘子今日受累了,我给娘子好好按按,娘子睡一觉,明个就好了。”
正说着,绿珠进来回禀:“大娘子那边送来一盒香膏,说是里面添了药,沐浴抹在身上可以缓解疲乏,安神助眠。”
王若彤接过香膏,拧开闻了闻,递给身后的紫云,笑道:“她倒有心,一会你替我抹上吧。”
紫云转到身前替她捏腿,道:“大娘子秉性柔弱,镇不住下面的人,是娘子替她操劳,她这般用心也是应当的。”
王若彤摇头道:“到底是真的秉性柔弱,还是另有所图,还未可知呢。”
绿竹不解:“这些日子我和别的院的仆妇闲聊,她们都说大娘子性子好又没有威严,便是做错了事,都不必求饶,大娘子就会宽恕。她们说幸好大娘子有大爷那样的夫婿,又有雪影姑娘压着底下人,不是指定会被磋磨。”
“傻姑娘,看事情不要只看表面,人活于世,总是有所求的,你看她求的是什么?”
绿竹想了半响,竟确实想不出这位大娘子的所求,只得道:“大娘子她既不爱珠宝华服,又不重口腹之欲,咱们这样的人家,吃穿用度都是有规制的,可大娘子她每餐只要四个菜,也从不剩菜,很是节俭。”
王若彤略带嘲意:“是啊,这些东西她样样不在意,可她在意的也从未退让,她想读书,就能请个青年男子教她读书,满府的娘子又有哪个能像她那样。”
行云院,白芷在卧房门口求见许清浅。
许清浅还亮着灯,穿着中衣坐在桌边看书,她问道:“什么事?”
白芷原想下跪,但想到那日她的话,就只曲腿行了个礼,道:“娘子,青黛的病再有两日就能好,昨日的事娘子饶恕了她,我二人日后一定用心服侍娘子,再不露破绽。”
许清浅温和道:“好,转达青黛,她是言娘子的侍女,只要她不再犯错,我绝不会动她。”
只要二人不妨碍她,她不介意让二人安心。
方妈妈挽起袖子取过砚台替她磨墨,问道:“娘子,今日的荷包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你的荷包做得很好,现在饵料已经撒下去了,就等鱼儿上钩了。”许清浅回道:“平日传送消息多提防雪影,莫让她疑心。”
空尘大师喜好游历四方,同高僧辩论,多年前他曾为尚在襁褓中的昭烈公主祈福,萧璃这个名字便是他起的,此后每隔三年,他就会进京为萧璃祈福。
昭烈公主在知道自己要和亲后曾将一个匣子交予他保管,后来他要出海远行,便将匣子托付给了刚被许云祁收为徒弟的许清浅。
昭烈公主曾言,匣子中装着她只能告知神佛的心事,不能留在宫中,更不能带去北燕,毁去又不舍得,只能托付空尘大师。
她之前从未打开看过,只当里面的东西和周淮安有关,一直替昭烈公主好好保管着,直到她决定替嫁进京,她打开了匣子,想从中找出一些能为她所用的东西。
不想里面是四个香囊,绣着四时风光,只是上面的图案和寻常人用的图案不同,很是独特,她看不懂是什么意思。香囊下面是精巧鲜丽的各色薛涛笺,上面写满了少女不为人知的爱慕。
原来她爱慕的人不是周淮安,而是一位内臣,这样的情意莫说是在礼教严苛的大周,便是在前朝,也是绝不能为人接受的。
公主和内臣,那该是话本里的故事。
这次来金陵,她带上了那个匣子,在提前得知太子妃要办赏菊宴后,她就让方妈妈仿照其中一个香囊绣了个相同的。
现在就看谢尧对昭烈公主的情意到底有几分了。
周淮安进屋时见许清浅正专心地写字,他便没有打扰,只是坐在一旁等候,端的是温文有礼。
灯光昏黄,映着她的侧颜,别有韵味。
灯下的女子专注又认真,神色格外郑重,一字一句,细细写来。看着她,周淮安不禁想起了寺庙之中挑灯夜读的学子。
他的这位娘子,行事谨慎,为人低调,又极擅伪装,唯有在读书这件事上,她无丝毫伪装。便是惹得祖母不快,也要坚持。
许清浅终于写完了那段,抬头看着周淮安笑道:“郎君回来了,你进来时,我写到了紧要处,怠慢了郎君,还请勿怪。”
她嘴上说着勿怪,可眼中带笑,哪里有丝毫歉意。
周淮安作揖道:“怎敢怪娘子,该是我打扰了娘子考状元才对,应当是娘子勿怪。”见她偷着瞥向了他拿回来的酒坛子,更是忍不住笑道:“我看娘子也是好酒之人,今日我恰巧得了坛好酒,欲邀娘子共饮。”
他拿出酒杯,倒上了酒。酒液绿如碧水,倾入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中,酒香四溢,还未喝就已醉人。
许清浅拿起酒杯,凑近杯口轻嗅,赞道:“葡萄美酒夜光杯【1】,当真是好酒好器具。”
此时的她没有了那层柔弱温和的伪装,眼中透着纯然的欢喜与放松。
看她这样,周淮安也十分高兴,笑道:“娘子喜欢就好。”
二人举杯畅饮,不一会,坛中的酒就见底了。
喝过酒的许清浅,眼神更加清亮,像是醉了,又像是更清醒。
“我猜郎君今夜同我共饮不仅仅是因我好酒。”许清浅带着笑意打量周淮安,道:“还是为了谢我今日为裴家小娘子诊病。”
是确定的语气。
周淮安被她说穿来意,也不尴尬,道:“是我年少时不注意分寸才惹出这些事来,到底是愧对表妹,今日娘子能劝她,我很是感激。”
其实这事原怪不得他,不过是因他待女子太过温柔体贴,并非是他负心薄幸。
许清浅单手支着头,还带着微微的醉意,浅笑道:“郎君只用一坛酒来谢我?我今日差点以为那裴家小娘子要欺负我呢,受了好大的惊吓。”
她放下手,倾身靠近周淮安,道:“郎君不哄哄我?”
她笑靥如花,脸颊在酒的作用下透出浅浅的粉色,显得有些诱人,他甚至能听见她轻浅的呼吸声,带着淡淡的酒香。
她靠得很近,这是个危险的距离。这样的撩拨其实并不高明,可不知为何,他的心急跳了一下。
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他的心乱了。
周淮安是个骄傲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落了下风的,尤其是他清楚眼前人是故意这样做时。
他抬手揽住了她的腰,两人靠得更近,他贴着她的耳朵,轻笑道:“娘子想让我怎么哄?”
这一瞬间,她下意识想要拔出发簪插入他脆弱的颈侧,下一刻,又反应了过来,他不是敌人,这样的距离不会要她的命。
许清浅说了一句多年后周淮安都记得的话,郎君帮我看看这篇策论写的如何就算是哄我了。
周淮安愣了半响才道:“好。”
她的字不算很好,看得出来笔力不足,可文章写得很好。她的文章主张开放边境互市,与北魏,北燕签订条约,三国互相牵制监督,彼此通商。
自从子陵关之战后燕周两国互不往来,不通商贸,彼此为敌。
周淮安看的很认真,而后道:“眼下燕周两国交恶,这件事只怕还得多番交涉。”
“据兄长传来的消息,燕魏两国在贸易上起了摩擦,北魏在压低马匹的价格。”许清浅回道。
准确的来说消息是言疏影传回的,她在随沈家医队游历北燕。
周淮安回想这两日送到的消息,疑惑道:“朝廷这边并未收到消息。”
许清浅道:“眼下这些事只是两国大商贩在操纵,事情还未闹大,不久应该就会牵涉两国朝廷,郎君可早做准备。”
百年来三个大国开战又议和,冷战之后又和好,已是常态。燕周交恶,北魏坐享渔利,常此下去,必会壮大北魏实力,燕周两国不会允许这样的局面持续太久,两国言和是早晚的事。
行云院,书房。
周淮安晨起后将许清浅的文章润色后重新誊抄了一份,后着柏舟召集幕僚议事。
徐宴舟看过那篇策论后大赞:“郎君这策论写得极好,也可行,若是消息属实,于我大周有利。”
周淮安笑道:“这可不是我写的,我只是誊抄了过来,这篇策论是先生的学生写的。”
幕僚俱都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这样的文章出自一介内宅妇人之手,唯有徐宴舟无丝毫惊讶。
反应过来的幕僚们纷纷夸赞,也有自矜身份,不愿溜须拍马的。
幕僚徐宜道:“有妇如此,是郎君之幸。”
这一日许清浅也是难得清闲,去寿安堂请过安后便回了她的书房看书。
书房内布置的很清雅,书架上放满了书,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无一不是精品。
徐宴舟开口询问:“许将军的事娘子查得怎样了?”
这时的许清浅不再是温和含笑的,她神情冷漠:“进展不大,只看谢尧那边能给出什么线索了。眼下京中贵妇对我的医术还不够相信,这件事急不得,还得静待时机。”
“好,娘子之后若有要用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两人的渊源,还要追溯到三年前。他家境贫寒,冬日供不起灯油蜡烛钱,寄居在白云寺中读书。
县中有位大儒,学识渊博,他常去求教。冬日山路难行,又有积雪,他穿着旧袄,手脚冻得僵硬,一时不慎,险些滑下山崖,是在山中练功的许清浅救了他。
他至今仍记得当日的场景,她的手牢牢地拽住了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拉了上来。她的力气极大,拉他上来时毫不费力。
那时天已经快黑了,空中又飘起了雪,不幸的是,他的脚在滑倒时扭伤了,难以行走。他不愿连累她,可她嗤笑一声,将他从地上提起,负在了背上。
天色已暗,看不清路,积雪深至脚踝,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可她脊背挺直,走的轻轻巧巧,毫不受影响。
她的声音比寒风还要冷几分:“我若是你,就会抓住一切活命的机会。”
他沉默片刻后道:“想要活命没错,但不该连累他人。”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只要能活下去,何必在意这么多。”
他未曾想到,一个愿意冒着危险救人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