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胡同
跟着奶奶吃百家饭长大的叶舟,饭不是白吃的。
寄人篱下的孩子,所谓察言观色,无非就是对着不一样的脸要说不一样的话,这些跟那几下拳脚工夫一样,已经烙在叶舟骨子里。
挺到半夜三点,直到盯着江过把黑匣子黑圆筒放在阳台角落的工具箱里。
“别多嘴。”男孩子盖好箱子,没忘拧过头,冲着一直盯着他宝贝箱子的女孩子威吓一声。
叶舟没说话。
她先跨进屋里关上玻璃窗。
这才回头对着窗外,嘴角边掬起一枚浅浅的梨涡,动着嘴型,回他三个字:“看心情。”
“你敢——”
窗帘一拉,她没再理会窗外恐吓的影子。
第二天,天已大亮。
等赵玉娟推门进来,叶舟还在床上蜷缩成一小团,打着哈欠翻过身,睁开没睡醒的眼,“江婶早。”
“出来一起吃饭。”女人忙碌着,已经在收拾被子。
说是一起吃饭,客厅的饭桌上,只有她和江叔两个人对坐。
“小过,吃个鸡蛋再走,空着肚子去上课,怎么集中啊。”
赵玉娟手上的活停不下来,一边摆着桌子,一边一个人继续念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不吃鸡蛋……”
啪,江之皓拿起鸡蛋在桌角一磕,“玉娟,我求你别说了。你天天早上煮鸡蛋,他哪天也没吃过。被你唠叨的,我也头大。”
“那我不是亲妈嘛!你要是能让他吃个鸡蛋再走,我就服你!”赵玉娟扯开嗓子,噼啪噼啪声音更高。
“拉倒吧,天皇老子下凡也做不到。”江之皓笑着摇摇头。
充耳不闻的男孩子早已把书包斜跨在肩上。
“要是有办法让他吃个鸡蛋……”赵玉娟暗自垂声叹气。
坐在桌角的叶舟,黑漆漆的眼瞳一直在三个人中间来回飞转。
眼看着视父母劝为耳旁风的江过已经面无表情把门推开。
“哥。”叶舟细小一声,突然整间屋子里空气凝住。
推着门的男孩子没回头,却也站在原地。
“桌上四个鸡蛋,哥,你不吃,就浪费了。”叶舟奶声奶气的一句话,“哥”倒是叫得自然,让赵玉娟叉着腰苦笑着,又无奈地多叹口气。
“啧。”回应她的,只是男孩子嗤之以鼻的一口浊音。
叶舟抬起眼睫,冲着赵玉娟眨了眨,礼貌地问她,“江婶,我等会儿吃,你可不可以先带我去阳台……”阳台上有江过的秘密基地。
一瞬,哐当一声,大门关上。
叶舟旁边的椅子被男孩子拉开。
人还没坐下,碗里的煮鸡蛋被男孩子抓起来,朝着桌角一磕。
桌上三双眼睛都盯紧江过手里的鸡蛋,好像它——会飞。
“看什么看?不是怕浪费么。”男孩子一大早上,这是第一句话。
早就没人在意阳台的事儿,“对对,一起吃鸡蛋!”赵玉娟眉开眼笑地好像看见儿子手里拿着的是颗金蛋。
吃过早饭,赵玉娟怎么琢磨也弄不明白,她的儿子是怎么突然开的窍。
赵玉娟转念一寻思,也是,这几天家里家外忙着老人下葬,顾不上把小丫头送走。
她撇撇嘴,干脆把准备送给叶舟的路费先放了回去。
第三天,赵玉娟亲眼看见儿子又被小叶舟喊回来,端坐在桌前不止鸡蛋,喝牛奶吃面包,营养补齐。
第四天,赵玉娟听闻江过因为小叶舟一句话,为准备开学抽查考试,主动找钟点工阿姨背课文。
……
事儿倒不是大事儿。
只是,赵玉娟自己从来都没做到过。
江过是亲生的,但这两年在炒股里尝到甜头的赵玉娟,实在拿不出多余的时间分给儿子。
眼看着儿子到了叛逆期,连句话都不肯在家里多说,她却干着急没有一点儿办法。
一周之后,奶奶已经安葬。
表现乖巧的叶舟,这一周私下里并没跟江过多说过一句话。
他讨厌她,她知道。
“叶舟,挺有意思的小丫头。既然是老太太特意嘱托的,违了老太太的愿也不好,让她留下吧。”
关上门的卧室里,赵玉娟的态度转变,倒是让江之皓差点儿跌落眼镜。
江之皓还怔着,赵玉娟贴近他说,“咱俩在家时间少,我看小过倒是能听进去那小丫头的话。”
“嗯。”江之皓兜里还揣着孤儿院的电话号码,随手一团,丢进废纸篓里。
他做事是个有主意的人,但向来疼老婆,对老婆的话言听计从。
之后的一年,江过对叶舟的口头威胁只增不减;
而叶舟,手里的把柄也是日增月涨:比如,她发现了江过的小金库,也摸到了他采购的小商店。
当然,这些事儿,她并没跟谁分享过,却足以凭着一声“哥”吊着江过,让他尽量“本分”起来。
这份付出,明显让叶舟在邺城江家的生活改善显著。
赵玉娟简直离不开她,江之皓逐渐也会给她零花钱。
邺城的校舍漂亮,同学有爱,老师关照,城里的生活让她适应地再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
然而,只有一个人跟她不对付——江过。
从第一面,他似乎就讨厌她。
反正,她也看不惯他,她根本不在乎。
在老村里,叶舟从小就听过被骂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她可不这么傻。
江过心里把她骂烂骂透她也不在乎,毕竟那个人一开始就嫌弃她,无非升华到更加嫌弃。
而且这也算是彼此彼此。
他们上学从没一起走过。
同一屋檐下,除非饭点儿,连出现在客厅的时间都完美错开。
叶舟好像个小侦探一样,在学校里时常出没在六年级的走廊里。
对她而言,学习的意义早已不是所谓求知,仅仅是为了讨生活,因为她需要看得懂六年级的各种试卷作业,因为她需要源源不断的掌控“把柄”。
四年级结束,也正因为这么个不纯粹的目的,叶舟已经从看不懂拼音的吊尾车干到年级前茅。
她的精力不能仅仅用在学习上。
她的侦探笔记里,江过成绩一般,但桀骜霸气。
在学校,江过个子高,长得帅,穿衣时髦又整洁,浑身散发着异于同龄人的酷拽。
六年级的圣诞节甚至有女生唱着外语情歌跟在他身后。
寒假,还有个短发女生送给他一罐纸叠的星星。
下学期,又有两个隔壁班的女生上课传着写满“江过”两个字的纸条,被抓扣分。
……
叶舟连女生的名字都记得清楚,只不过,跟学习无关,这些涉及到个人隐私的事儿,她并没打算拿来要挟。
一方面也是赵玉娟最近回家越来越晚,她貌似已经并不太关心自己儿子吃得够不够营养,学校里安不安分。
这一年,江家手里的股票疯涨,转眼间从八年前的“万元户”,摇身变成邺城小有名气的新时代土豪。
邻居们传言江家在千禧年家产能上百万。
十一岁的叶舟,出挑的多了几分少女模样。
零花钱被她攒起来,悄悄给自己添置几件运动装文胸,却没找到机会穿起来。
她依然齐肩短发,待在家里也是一身青葱色的校服不变,但她渐渐看得懂赵玉娟半夜推门出来,满脸疲惫神情里藏不住的厌恶。
四年级的七月,期末考试结束,叶舟早早回到家里。
江过说是去朋友家,家中只有她和江叔两个人。
江之皓像是没注意到她在厅里来回晃悠,只一个人顶着一张理我远点儿的脸,对着一堵墙在喝闷酒。
半夜十二点,赵玉娟才回家。
站在门口换鞋,没等叶舟送过来学校的成绩单,她张口就问:“今晚他喝了多少?”
“江叔喝了半瓶剩下的五粮液,一杯二锅头,□□瓶啤酒。”叶舟对答如流。
“他没说什么?”赵玉娟不耐烦地皱着眉头。
“江叔反复说,‘一定行,这次一定行’,具体没太听清。”叶舟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眨眨眼睫显得伶俐可靠又诚恳。
赵玉娟轻叹口气,径直往屋里走。
“我哥他今天……”还没回来。叶舟说不上有多担心,只是,家里突然少个人,也有些怪异。
“我累了。明天再说。”赵玉娟推开卧室门已经进去,头都没回,“你也早点儿睡去。”
叶舟路过客厅,瞥过趴在桌子上醉宿的江叔。
“一定行。”这几个字他的确一直重复着,然而并不是自言自语,电话另一头叹气的声音,叶舟也听得清楚。
从第二天开始,这屋檐下的两个大人就进入了冷战期,一开始几天彼此保留一份尊严,相互绷着只是不说话。
没过半个月,半夜从卧室里传出一阵阵尖锐的争吵声。
“你行?笑死!你哪样行?你行过吗……”
“有本事别萎啊,赔进去的钱能回来吗!”
一串串刻薄的笑声在安静黑夜里格外刺耳。
有些话太难听,就算叶舟不想听,也不可抗拒的撞进耳朵。
“照照镜子多低头看看,你自己能撸直?”
“……”
江过六年级期末语文交白卷的事儿,叶舟没再要挟他什么。
《我的父亲母亲》,很普通的一篇半命题作文,就算是叶舟,她也会按照套路随便编上去几笔,猜不透江过怎么就跟一篇作文过不去。
江家是昂贵学区房,反正有学区划分的初中可以念,九年义务教育也不至于辍学。
上初中之后,江过住校。
叶舟成了一家三口的千金,只不过江之皓夫妻俩也常常忙得夜不归宿。
初二放暑假,江过连着好几天没回家。
这小半年来,家里的江叔酒越喝越凶,胡子拉碴的,又抽起烟来。
叶舟小学毕业,胸前渐渐隆起。
单独跟江叔待在家里有些别扭,她干脆试着穿上运动文胸,出门到外面去等江婶回来。
八月末已是夏末秋初,秋蝉瑟瑟秋虫高鸣。
走出小区,外面是一片老城旧胡同区,搬迁户临时改造的旧砖房。
连胡同过道都窄的堆满了杂物,路灯没坏,只是无力地闪着,黑乎乎又昏又暗。
“江婶?”叶舟隐约看见不远处电线杆子下面短裙子的赵玉娟,但她又好像不是一个人。
叶舟快跑几步,正要迎过去。
一瞬,叶舟的胳膊被人猛一拽,身子一歪差点儿栽进胡同里。
“不想死就别出声。”是江过!
男孩子声音如今变得低沉磁性,不再是尖脆声音要挟她的少年。
捂着她嘴巴的手掌也比上一次大了一倍,明显更有力。
她默默点头。
趁着手掌松开一条缝隙,叶舟抱紧他的手腕狠狠一口咬在他虎口上,一瞬嘴里有了血腥味儿。
然而,身后连一声闷哼都没有,手也没挪开,把她又往胡同里面拽了拽。
这次,叶舟也没再吱声。
因为同时,胡同外面的路灯闪了下,隔着几米,看得清路灯下面赵玉娟和一个壮年男人并肩站着。
“太晚了,送到这儿你回去吧。”赵玉娟的声音几分娇柔。
“怕人看?这里边没人。”男人一声冷笑,嗓音有点儿沙哑。
“这种脏地方…….喂,大刚,你等等,别让人看见。”
“谁敢看,我戳瞎他。”男人一副恐吓的调子完全不像开玩笑。
“玉娟姐,你真美,我等不及了……你看你也湿了。”
后面的话越发刺耳难耐。
叶舟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这一刻她却是脚软的站不起来,手心里全是汗水。
一手推着江过,一手扶着墙,又往里面挪了几步,前面是死胡同。
背后靠着肮脏的砖墙,身子已经开始慢慢下滑,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身体偏偏在这时候发生了变化。
抬起头,对面的江过仿佛一尊石雕,唯有炯然的眸子时而转动,垂下来的目光实在骇人。
“你也会害怕?”他的辛辣嘲讽更让叶舟觉得腿肚子都在发颤。
害怕不是此刻唯一的感受——她肚子疼。
偏偏这时候肚子疼。
痛得太阳穴突突的跳,额角豆大汗珠滚落下来。
胡同太窄,她要偏过头,才能不让鼻尖碰上江过的胸口。
她尽量不想碰到他。
香皂的清香混着男生汗水的咸涩,叶舟柳叶眉微蹙。
可是,由不得她,脚下站不稳,眼前发虚,头也晕得厉害。
她身不由己顺着墙滑下去——
江过一条腿插在她两腿间,膝盖顶在她背后的墙上,叶舟勉强没倒下去。
“别这时候演戏,别惹我。”他俯下身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不,不只是因为被不远处赵玉娟出轨的猥琐画面恶心到而害怕。
而是,是—-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叶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肚子绞痛,身下觉得有股热流涌出,好像突然忍不住失禁……
这就是女孩子长大的第一次吗?叶舟咬着下唇,闭上眼睛。
冤家路窄,真是活该她在他这里尴尬。
叶舟强忍着,一声不吭。
“啊啊,别、大刚,别!”偏偏赵玉娟惊愕又断续的声音传了过来。
中年男人喘着粗气声音低哑,“就今晚、等你来姨妈就……”
叶舟脸上滚热,她不想听。
试图抬手捂着耳朵,眯着眼睛,真的站不稳,连成线的汗珠从脸颊滚落……
眼前一黑正要栽倒,她察觉到两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松开!”叶舟悄声,猛一个颤栗。
“是不是有人说话?”
这时,不远处赵玉娟的声音如落土前最后一声秋蝉的长鸣,森冷却沉着。
作者有话要说:周一回来,滑跪跟乡亲姐妹大可爱小可爱们求个收藏。流涕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