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子景洄
国君求他前去厘山,寻找失踪的太子。
随岚好奇,问他如何知道太子去了厘山。
国君苦笑了半晌,道:“你是刚来中容国吧?”
于是把河伯降临之事,告诉了随岚。
随岚颇为讶异,河伯令妖后显形,国王与太子应该感激才是,为何反而落到这样悲惨的费境地?
国君长叹不已。
王后是鱼妖这事,国君早就知道的,甚至太子,也在幼时便知晓。先王后早逝,国君与太子父子相依为命多年。王后她虽为妖,但与朕情投意合,对太子也是温柔慈爱,如同亲生母子。
王后早年曾讲过,她是从厘山的险峰重峦中来,那里还有许多她的妖族亲友。她留恋人间,背弃了自己的责任,也没有面目回去见亲友。
太子必是不甘心王后如此惨死,拿了中容镇国之宝,去厘山找妖族借兵复仇。
“是人是妖,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国君说着,惨然泪下。他与王后,如今不仅是人妖殊途,还是阴阳两隔。
“先生既能深夜潜入深宫,无人觉察,定是身负绝技。可否替朕走一趟,劝阻太子?”
太子接触过的妖族只有王后一个,便以为天下的妖都像王后那样温柔善良。国君却知道,无论是神、人、妖,都各有心胸,善恶喜好更是莫测。
王后说过,妖族的生存法则是弱肉强食,只图眼前痛快,她早已和妖族决裂,妖族又怎会为她涉险?
“洄儿自小要强,爱憎分明,孤身入厘山,恐怕会吃大亏。朕只求先生寻到洄儿,告诉他,不要报仇,也不要回中容国,朕和王后,只盼他走得远远的,作为一个普通人过完一生。”
随岚很同情老国君,但这事……和自己着实没甚相干。
何况,是黑是白,也不过是国君一面之词。天下夫妻分离,父子陌路的事可太多太多了,哪个不比王室贵族可怜?
他打了个哈哈,原本是要走的,那老国君却在背后幽幽道:
“先生,刚才不是把朕的芙蓉相思糕都吃完了么?”
随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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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岚第一眼看到阿水,就确定了他就是中容国的太子景洄。他和老国君长得实在很像。
老国君说,景洄是个心性坚定要强的孩子,确实不假。
离开中容国都的时候,景洄的父王被叔父关押在深宫,母后……他亲眼见到母后被河伯的箭矢射穿,现了原形,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中容国不崇神,突然降临的神明口吐许多景洄听不明白的大道理。景洄只知道,他的父王母后都是温柔善良的人。
他想起母后告诉他的话。母后是来自厘山的妖怪,原本是为寻宝而来,却意外结识了父王,和父王相爱。为了父王和他,母后抛弃了自己原本的家人,留在了中容国。
景洄长到十三岁,也只学到了一点点皮毛法术,比母后差得太远。景洄想,在母后的家乡,一定有很多比母后还厉害的大妖怪,他们听说了母后的遭遇,一定会来搭救母后,搭救父王和中容国的。
于是,景洄偷了中容国的镇国之宝,改头换面,独自逃到厘山。
后来他明白,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厘山妖怪众多,他根本不知道母后是从哪座山里出来的。妖族大多凶残贪婪,一旦发现他是人类,不是吞吃就是用来炼化成丹药,根本也容不得他细细打探。
入厘山没几天,景洄就被黑风大王捉回了熊耳山,带着的宝物也被收走了。所幸他戴着狗耳,被当成一只法力很弱的小狗妖,安排在条狼帐下做喽啰。
景洄忍着条狼的驱使打骂,又担心其他小妖发现他的身份,过得很是艰辛。终于有一日被他寻到一个机会,从黑风大王身边偷回了自己的宝贝,逃出了熊耳山。
他在熊耳山的时候就听其他喽啰说过,七婼山有个客栈叫仙人转,是妖界唯一一个不用杀戮打斗才能活着的地方,老板还是个凡人。于是,从熊耳山出来,他立刻就奔仙人转而去。
也许七婼山的山主,会愿意看在宝物的份上,帮助他杀回中容国报仇。
没想到,就在仙人转,他遇到了随岚。
随岚自言从中容国来,景洄便先入为主,断定他是现今的中容国君——景洄的叔叔派来害他的暗探。为了自己逃生,他把随岚卖给了条狼,真是半点愧疚也没有。
逃出去好远,景洄心里却渐渐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随岚的目的是要杀他,为什么还给他匿光珠呢?是为了得到他手里的镇国之宝?
随岚的面相和蔼,不像是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万一他可以是同伴,自己却害死了他呢?
从中容国一路走来,景洄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找妖族替他打回中容国的念头,越发显得虚无缥缈。
要是死在荒山野岭,就太对不起父王和母后了。
景洄纠结再三,终究还是来到了大榕树旁。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这一路走来,他太需要一个同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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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岚朝景洄深揖下去:
“太子殿下。你父王遣我来,不是为了逼迫你承担起复国和复仇的大业。他不希望你把他和你母后都做不到的事业,背在自己肩上。他们只希望你平安,幸福。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离开厘山,去其他的不受河伯控制的人间国度生活,从此,忘记自己是中容太子。”
景洄握着父王的玉带钩,泪水从他眼睛里涌了出来。
这些话,确实像是父王会说的。
“我……可以相信你吗?”
随岚:“我只是来传话,信与不信,则全在太子殿下你。”
“……”
挣扎良久,景洄终于做了决定。
他决定相信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吊儿郎当,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
“你离开国都的时候,父王……怎么样?还有母后她……”
“你父王病得很重,但新君很需要他活着,来维持自己忠孝仁义的名声。至于你母后……有传说是被河伯收去了,也有说是当场就……”
泪水划过景洄脏污的脸颊,冲刷出两道白印。
“神明,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不服!”
随岚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对错的标准有很多,强弱则很容易判断。神界和人间都鄙夷妖界的弱肉强食,但整个三界,又何尝不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呢?
至少,妖怪们还拥有一点坦诚。
“随岚先生,我来七婼山,是为了寻找母后的同族,我愿以国宝为质,借兵打回中容国,救出父王母后。”
随岚:“太子一路走来,觉得妖族中,有你能借到的妖兵吗?”
景洄:“……”
对于如此天真的少年来说,指出他的天真,本身就很残忍。
随岚道:“你父王让我告诉你,不要寄希望于妖族。你母后在妖族中已是特立独行,妖族贪婪自私,从来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他们不会为了她去挑战神族的。”
景洄的脸色苍白下来。
这道理,他在厘山的这段时间,已经渐渐明白。此刻由随岚口中说出,仿佛断绝了他在世上最后一线希望。
“那我能怎么办呢?我只学了一点法术,我很弱,我完全没有用!如果从前,我和母后学法术的时候再努力一点……如果我年纪再大一点……”
他捂着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流出来。
随岚摸摸他的肩膀:
“你就是再努力,也改变不了今天的结果。……人生在世,有很多无法掌控的事,倒不如放下得失公平之念,随波逐流,也是一生。”
景洄怔然半晌,忽然醒悟:
“你不是来帮我的,你是替叔父来劝我的。你们想让我忘记一切,变成个孤魂野鬼,到处流浪,苟且偷生?”
“……像你一样?”
随岚下意识捂了捂胸口。
这孩子说话,侮辱性怎么这么强呢?
景洄的恐惧和怨恨已经憋了太久,无处宣泄,此刻便如出闸的洪水,全部倾倒在随岚身上。
他把匿光珠扔给随岚,恨声道:
“你不就是个传信人吗?信已传到,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滚!”
说完,景洄使了个纵地金光术,飞快地跃离了大榕树。
“……”
纵地金光术,是凡人可修习的法术里最基础的一种,练得纯熟,可以日行千里。景洄这道行,约莫也就能日行百里,比狂奔快那么一点点。
他说后悔从前没好好学法术,确实是真心的。
随岚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追。
按理说,老国君的委托他已经全部完成了,再吃他几盘芙蓉相思糕也不打紧。只是,那孩子眼中,有一些极为自苦的东西,打动了他。
无论是谁,倘若把这世界上的悲剧都揽在自己身上,早晚是要被压垮的。
随岚还是追了上去。
他的纵地金光术自然比景洄的好一些,只是慢了一步,不好判断方向,山里的路又长得都差不多,稀里糊涂乱撞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景洄的踪迹。
此时天色黄暗,树林中幽幽的雾气升了起来,景洄的身影在远处立着不动,被雾气扭曲得模糊。
山风与虫鸣中,忽然传来响亮的婴孩哭声,悲凄疼痛。
哭声是从前方而来的,景洄想必比他更早听到,这才停下了脚步,认真聆听。
随岚心中一凛,高叫:“不要过去!”
婴孩哭得更加凄厉了,仿佛有人正对世间最无辜的生命施加凌迟火燎之刑。但凡婴孩的母亲活着,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哭声。
景洄回头看了随岚一眼。
也许是被同样失怙的痛楚攫住了,他迅速转身,朝那哭声狂奔而去。
随岚低骂:“愚蠢!”
脚下却不敢停,还是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