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菱絮没有直接回陶风阁,而是带着剩下的两罐秋梨膏去了二位姐姐的院子。
大姐姐赵蓉婧婚期在即,最近已经不怎么出门了,要抓紧时间绣嫁衣,连带着二姐姐赵蓉玥也推了好几家邀贴在家中陪着大姐。
菱絮也没叫人打听,直直去了她二人的院子。
堂屋里丫鬟嬷嬷们忙忙碌碌,都在为自己姑娘的婚事做准备,蓉婧蓉玥两个则在里屋床上坐着说话,手里正绣个大红色的帕子。
这个平日里几乎被她们忘记的三妹忽然登门,二人都有些意外,听说是她亲手做了秋梨膏,这才面上带了点笑。
“坐罢。”
赵蓉婧招呼丫鬟上茶。
“你怎得想起做这东西来?想喝叫丫鬟去做就是了。”赵蓉玥不以为然,却还是叫人给她冲泡了一盏。
菱絮坐在离二人不远不近的八仙桌盘,身形端正,言笑晏晏。
“整日里无事可做,便捣鼓些吃食,只当解闷儿了。”
是了,这个三妹与她们不一样,父亲母亲自来不许她出门,偌大的京城,她没有个能上门寻她的手帕交,甚至连府上姐妹间也不怎么来往,一年到头也只能围着她那一亩三分地转,想想都憋闷。
这么一想,赵蓉玥便不免心软,到底是同胞的妹妹,母亲总说她是因身体娇弱才在屋内养病,可数次瞧着,这妹妹身体康健,也并非是个病弱的。
赵蓉婧闻言也抬眼看她,默了默,小声嘀咕:“届时等我嫁去曹家,你若没事做,便跟着二妹来瞧我。”
不能去旁人府上交际,偷偷跟着二姐去看亲姐姐总行了吧。
菱絮神色一黯:“我就是想着大姐姐要出嫁了,往后想再见怕是难,虽则在府内一年也见不了几回,可毕竟住在一起是不一样的,是以才想着来看看姐姐。”
这话说的,赵蓉婧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与两位妹妹不一样,她的婚约是一早便定下的,赵老爷为她许了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曹家的嫡长子。
及笄那年未婚夫出征,赵蓉婧等了他一年,那一年中曹家老太爷逝世,赵家便是想赶在热孝里成亲都不能,于是这一等便又是三年。
原本她是盼着出嫁的,日思夜想,可真要到了这一日头上,又满是愁绪。
她舍不得家里,舍不得爹爹与娘亲,舍不得妹妹。
菱絮一提,更是勾起她的伤心事,没想到这个往日里她从未看在眼里的妹妹竟会在心里挂念着她。
心酸,又有些愧疚。
“提那些做什么,往后我还住在京城,待到我们姐妹都出嫁了,常走动便是。”
赵蓉玥岂能看不出亲姐所想?也帮腔道:“正是正是,我看你就无事可做,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菱絮不好意思笑笑:“姐姐们莫怪,不提便是了。”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摆出一副好奇模样:“还不知曹家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姐姐们快说与我听听。”
赵蓉婧立马就红了脸:“有什么好说的。”
“噢噢,大姐姐害羞了!”
“你浑说什么!不若我也给三妹说说你的未婚夫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让谁,过了会儿,才见赵蓉婧微微垂眸,缓慢又细致地握着绷子缝上一针。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赵蓉玥生怕一会儿说到她头上,忙截住话头,看向菱絮,故意调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恨嫁了不成?”
菱絮瞪大双眼:“没有的事。”
“说起来你已过及笄,母亲也该为你张罗婚事了。”
“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闺阁女子羞于启齿的事,赵家姐妹便是对着手帕交都未必会谈论起这个,可如今屋子里只有自家姐妹,这个三妹必不会将这些事抖落出去,便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菱絮今日来并非是要掏心掏肺与二位姐姐聊少女心事,也从未想过要嫁个什么样的男子。
话本里的情爱故事都是男子写的,他们惯常爱风流,爱写穷酸秀才与大家闺秀,爱写女子忠贞,爱写兜兜转转,那所谓才子爱上了两个女子,三人纠纠缠缠。
夜里彩绣给她讲故事,时常将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菱絮听了却毫无触动。
那时候她想,兴许她就是和常人不一样,起码话本子里的男子都不是她想要的,这般爱情不要也罢。
可这一瞬,菱絮心里竟然冒出了那个少年的模样。
他孤独的身影坐在尸山血海之上,他是手染鲜血的恶鬼,他说我是你的相公,久在千年前就是了。
菱絮一惊,之后便是慌乱,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赵蓉玥只当她是害羞,一时也不忍再逗弄她。
“罢了罢了,就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不曾想过。”
“有你相看的时候,到时选个一眼看上的便是。”
赵蓉婧嗔怪:“你这不是叫三妹只看皮囊吗?选夫婿自然是人品最重要。”
菱絮逼迫自己忘掉方才的念头,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悄悄吐一口气,重新插话进去:“可我并不认识那些公子,又怎会知晓他们人品如何呢?”
“这有何难,一则母亲会为你筹谋,二则你自可以回来问我们。”
赵蓉玥也是为了姐姐许久不曾出去交际,憋了一肚子话,拉着菱絮便是细细地讲解,从父亲与谁家交好,到哪家的家教严明,再到谁家的姑娘长得俏有才学,谁家少爷是纨绔……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能把谁家换过几个丫鬟都说与她听。
菱絮听得昏昏欲睡,却记住了京城几个出了名的纨绔。
赵蓉玥喋喋不休说了几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嗓子疼,到了天黑还意犹未尽,要留她干脆睡一晚。
菱絮百般推脱才得以出门。
彩绣隐隐猜出姑娘想做什么,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丽珠问她话也是敷衍两句。
她今晚难得失态,也没有用晚膳,一进了院子,把人交代给丽珠,便埋头钻进房内再没出来。
丽珠懵懵的:“彩绣身体不舒服吗?”
菱絮也只能勉强笑笑:“不碍事的,许是累了,睡一觉便好。”
丽珠哦一声,又兴冲冲问:“姑娘,大太太与大姑娘二姑娘可喜欢那秋梨膏?”
菱絮看她无忧无虑的脸,捏了捏她的鼻子:“喜欢得紧呢,她们都赞不绝口。若没有你在旁边帮忙,我这秋梨膏铁定熬不成。”
丽珠听了喜滋滋:“还是姑娘的梨子挑得好。”
三言两语哄住了人,菱絮表现得并没有什么不同,吃了些白日里丽珠做的糕点,好生泡个澡,洗漱完毕就早早熄了烛火上床。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整个陶风阁上下全回了屋子休息,窗纸已透不出一点光亮。
天气是真的冷了,夜间已没有虫鸣。
今夜无风,亦无眠。
菱絮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翻身下床。
她的眼睛不好,夜里尤其不好,要走得极慢,双手张开摸索着才能寻到地方。
烛火是丽珠熄的,一盏在八仙桌上,一盏在窗前。
菱絮先是去到八仙桌前,找到火折子,点燃最近的那一盏,又把窗前的点上,随后去往书桌的位置。
就这么短短一截路,旁人立时便能做好的事,菱絮走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也不是第一日知晓自己有缺陷,可今日心里格外堵得慌。
今日二姐姐一句话将她魇住了。
闭上眼,一时是洛承寂逼她看了整夜的六个字,一时是彩绣笑吟吟说她长了颗倾国倾城美人痣,一时是二姐提到喜欢的男子,还未及她思虑就在眼前冒出的洛承寂的脸。
心神不宁,太多太多事堆积在脑海中,宛若一团缠在一起的线,密密麻麻铺在她心底,令她无法安眠。
这些时日不安和焦躁几乎要将她淹没,菱絮自认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是她深思熟虑的后果,可为何当对着母亲说出那番在心底重复了无数次的话时,一股莫名的恐惧不安席卷上心头。
她错了吗?莫非她只能被动着接受一切?
为何只要一想到洛承寂,她会手脚发麻,四肢无力,心酸到极致,几乎要喘不过气。
白日里见了不常见的人,说了许多话,尚且能强行将他抛在脑后,可夜里一闭上眼,那些不该有的情绪便争先恐后的上来。
她定是病了!亦或是洛承寂给她下了咒!
他是恶鬼,定有什么凡人不知道的法子来折磨她!就是这样!
寂静中一声东西落地的轻响,菱絮如梦初醒,急急喘了几声,这才发觉是她一直捏在手上的画笔掉在地上。
她将笔捡起,余光瞥到桌面上的画纸——
这是什么!
菱絮瞳仁骤缩,起身的动作也硬邦邦顿住。
她画工不过尔尔,平时至多画些花草,可画纸上是她方才胡思乱想之下无意识画出的一张人脸。
寥寥数笔,那人冷清神态跃然纸上,锐利眉峰,象征薄情的薄唇,还有那双邪气肆溢的眼睛。
它们透过纸张看向她,直直望进她的眼睛。
……这是洛承寂。
回过神的第一个反应,菱絮拿起那张画纸就要往烛火中带,就在烛火要碰到画纸一角时,她的手骤然停住。
微弱火苗闪了闪,菱絮也呆了呆,过一会儿,鬼使神差般将那画收起,藏在了几张空白画纸之下。
冰凉茶水顺喉而下,菱絮像是渐渐平静了,她缓缓神,重新提笔。
血湖之上,躺着一个黑衣少年,他虚虚悬在鲜红的湖面,身上是数不清的伤口。
细看之下,那些伤口在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一点点,重新生出骨肉,长出肌肤。
这过程显然是极为痛苦的,少年眉间紧锁,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牙关紧咬,却没有发出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终于全部愈合。
空中有女子声音:“世子殿下,近日一些修仙门派有了动静……”
她似是有些担忧:“时机不妥,不若——”
少年睁开眼,左眼有异样红光,他从血泊之中站起来,声音冷硬:“赴死之人拦不住,若早一天解了封印,兴许还有活口。”
“只剩最后一个。”洛承寂抬头,那是一片昏黄的天,无边无际,没有云朵,没有太阳月亮。
蛛网似的蓝光一闪而过,将那片天分割成数份,又隐于其后。
他勾起一个冷冷的笑:“金玉其外,要不了几天了。”
空中传来一声女子的长叹,那叹息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没了回音。
……
现在约莫是凡间的丑时,她应当睡了罢,也应当不想见他。
洛承寂垂眸,这身黑衣沾满了血渍,有些地方破烂不堪。
他犹豫一瞬,一点灵力从指尖冒出,衣裳焕然一新。
她不想见他没关系,他去看她就好,只看一眼就好。
修复伤口几乎耗干了他的灵力,他若是理智,便该好生修养,可……终究是忍不住。
他抽空最后一丝力气分了一点神魂出去,那神魂几乎立时就出现在菱絮的屋内。
淡淡的透明的影子,法力弱到微不可闻,洛承寂自嘲一笑,这样也好,随她的意,便是想出现在她面前都难以做到。
床上没人,顺着光亮,洛承寂看到一个袅袅背影坐在窗前。
他神色柔和下来,明知不会惊扰,还是放轻放缓了脚步。
夜已深了,她还没睡,还在烦心他的事?
昨夜又没能抑制住……是他的错。
她握着笔,在写什么?
洛承寂走到她身后,垂眸去看。
微弱跳动的烛光之下在纸上铺撒上一层莹莹光亮,照出纸上的三个字。
菱絮提着笔,盯着那三个字发呆,笔尖落在纸上,晕开大片墨痕。
冯元青——
这是男人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鸿雪仙境千年一开改为百年一开,问就是脑袋当时秀逗了QAQ还修改了一些细节,不影响看后续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