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家
雁江水寒,冰冷刺骨,今朝更比昨朝寒,这要是把人扔进去,能有几分生机。
月落星沉,朝露待日晞,漫漫郊野中,人影汲汲。
高野身着夜行衣,捂着受伤的胳膊,一路跌跌撞撞的逃命,似乎身后有鬼魅索命,又像是在躲什么人,杂草丛中趴了数次,身上沾满了泥水。
“来人啊,救命啊。”高野左臂血流不止,早已麻木没有知觉,即便捡回一条命,这胳膊也是废了。
他当年为了享受杀人的快感,在他人身上泼了墨水绑在马上,挥动长鞭令马疾行,待马蹄声远去,他便纵马顺着洒落的墨追捕。
如今,有人为他选了同样的死法,以天地为笼,在暗处欣赏他的狼狈屈辱。
高野含糊不清的咒骂些什么,嘴巴里不断有鲜血冒出,身体似灌了铁一般沉重,他这才发觉到箭中有毒。
“啊啊啊啊~。”高野捶胸顿足,绝望大吼,他本该昨日回丞相府复命,直至今时,丞相府也不见人支援,他果真成了一枚弃子。
但他不知,高晟养子高野叛逃的信已经传遍了整个丞相府。
高野挣扎着行至雁江江岸,雁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如仙境一般缥缈,雾中一只乌篷船若隐若现,高野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使出全身力气挥动着另一只胳膊。
“船家请靠岸,船家。”
船上的老翁许是听到了,划着船就向岸边来,高野见那船调转回来,喜极而泣,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船刚停靠岸边,高野便耐不住性子登上船。
“船家,你送我到江对面,你,你,”话还未尽,一柄利刃穿透了胸膛,高野倒下咽气之时眼睛还睁得老大,死不瞑目。
老翁将高野的尸首拖到船上,从他怀中掏出一本账册,划动着船来到雁江中央,又从船尾处搬来一块早已备好的石头,连带着尸首一起沉入江底,江面泛起阵阵涟漪,带着小船一起晃动。
船篷中走出一位女郎,穿着黑衣斗篷遮住了脸,看不见真容。
她点头说道:“有劳徐伯。”
徐伯将账册献给女郎,毕恭毕敬的说道:“多亏殿下足智多谋。”
“高野已死,寻个机会告诉玉荣,记得,每日用参汤吊着她的命,别叫她死了,等重回南越,她会是一份大礼。”
言罢,女郎瞧了一眼江面再次回到船篷中。
天已破晓,江边升起袅袅炊烟,雁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北夏都城靖梁。
商贩的吆喝声也挡不住说书先生的笑谈。
在这茶肆中,一半人是来听个热闹,另一半却是来讲个热闹。
“高野失踪几月不见人,听闻是叛逃,丞相府已寻了许久,可惜,人在何方?”
茶肆一隅,世家子弟聚于此探讨都城近日的流言,比之太后要用县主之仪迎回廷尉幺女,丞相养子叛逃失踪似乎更为惊世骇俗。
单说这高野手上的人命,叠起来可登天,都城人人自危,他竟一朝叛逃,究竟是东窗事发还是沦为弃子,这其中关系妙不可言。
有人道:“何止,宫中有探子来报,说是那南越权臣汤无息的美姬玉荣夫人也失踪了,据说是和那高野暗中苟且,高野失踪的这几月其实是在南越。”
座下一片唏嘘,红尘之中,最不缺的便是痴男怨女。
“这南越崇尚奢靡之风,世家贵族所行之事不堪入耳,竟用人之乳喂养小猪,皇宫之中,夜夜笙歌,日日欢宴不说,更有甚者,将奴仆赶到一处,四面纵火,将人活活烧死,并且大开城门,号召全城达官贵族一同享用“烤肉宴”,此等行为,简直罄竹难书。”
孙其按耐不住诉说着南越政权的腐败不堪,在座同僚无不惋惜。
其中一人好心提醒道:“有中兄,切莫多言,小心杀身之祸。”
孙其反而大骂道:“如今天下南北对峙,南越不得人心,这本该是南下一举统一中原的好时机,可恨高氏狗贼,纵横朝堂多年,结党营私,败坏朝野。”
其余人急忙去捂他的嘴,生怕他这张嘴生出祸端,高氏一门出两后,权势滔天,爪牙遍布。
陆书谨慎打量着周围,茶肆里的看客们都在仔细听着说书先生的故事,并没人注意他们在讲些什么。
只是,在这喧闹的茶肆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戴着幕篱的女郎,身边跟着一位长相秀丽的侍女,神色颇为可疑。
这女郎看不清面容,只是坐在那喝了几口茶,不时望向街道,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似乎对说书先生所说的一切并不在意,幕篱下的杀意却令人胆寒。
拿着茶盏的那只手,不时的露出一片血红,像是鲜血之中生出一朵牡丹花,诡异而妖艳。
“血牡丹,子楚兄,那女子莫不是…。”孙其见状脸色大变,其余人也是面色凝重。
在这都城,只有高氏养出来的死士会在胳膊上刺出血牡丹,今日所说之话随风而去,即便传入高晟耳中,抵死不认便是,只有一点,那便是,孙其曾是废太子府中的幕僚。
其他人也想到了什么,开始惴惴不安,早就听说,高晟善养歌姬为死士,专为他打探朝中隐秘之事,“这女子何时来的,莫非是高相的眼线?”
有人心中暗道倒霉,这茶肆偏僻,平日少有人来,来的也是一些常客,这多出来两张新面孔,又不听曲也不听书,茶也只是微抿,令众人戒备心起。
果不其然,四面突然出现禁军朝茶肆奔来,当场将孙其擒获。
逃跑已是来不及,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其被带走,临走前还在痛骂高晟是“狗官”。
如今朝堂之上,顾国公不问朝政,孟候避世不出,何人能与高氏一族抗衡,高相把持朝野,大权独揽。
新帝登基不满一年,根基不稳,在大事上都要询问高丞的意思,弹劾高晟徇私枉法的文官,下场无一不凄惨,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百官对高晟是又恨又怕,奈何新帝信任高家,并且昭告天下,称其为亚父。
“这可该如何是好,子楚兄。”
陆书愤恨的回头,然而茶肆中哪还有女子的身影。
“想不到,高氏的爪牙竟如此之多。”陆书思索片刻,决定不去轻易冒险,现在当务之急是保住孙其的性命,可孙其的身份,落在高氏手中必死无疑。
“若是能请顾国公出面,说不定孙其可活。”杜怀若坐在桌角一侧,一身粗布,与穿锦袍的世家公子相较下显得格格不入。
“杜芳洲,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顾国公向来不愿理会这些事,就连屡立战功的顾将军,也只是得了钱财的封赏。”有人出声嘲讽。
“怀若自知此法不是上乘之法,可眼下朝野之中,只有顾国公府可救孙其。”杜芳洲不理会那些嘲讽。
虽说高家大权独揽,但先帝也不是傻子,在位时不仅大力提拔顾国公府,命顾国公的亲弟顾为生镇守北域边疆,封瑾王,抵御淮柔,使得西北大权落在顾为生手里,从而得以制衡高氏。
可谨王远在千里之外,虽说拥有西北军权,但皇城的禁卫军可是掌控在高家手中。
“如今也只能去求顾小将军。”陆书低眉叹气,走前不忘看一眼那两个女子坐过的位置。
此事定然是有告密者,若真是此二人所为,他陆家该当如何。
“殿下,孙其已经被高晟带走,何苦要惹他人注意呢?”马车里坐着两位女子,正是茶肆中的悄无生息离开的女郎。
“孙其卖主求荣死不足惜,废太子府唯剩他一个幕僚躲过杀身之祸,他以为自己做的事可以瞒天过海,实在是蠢,高氏残暴不仁,我何不推他们一把,借用孙其加深文武百官对高氏的怨恨。”
江庭芜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上面写的赫然就是孙其曾为废太子府幕僚,召集贤者在此密谋。
“高家这些年如鱼得水,好日子也该到头了,”珉莹又问道,“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庭芜问道:“岳兴棋那边怎么说?”
珉莹回道:“岳大人已经安排妥当。”
江庭芜便道:“既如此,咱们就先躲在背后好好看戏,至于太后气淤失眠,你去找个医堂抓些酸枣仁和浮小麦来。”
珉莹道了句“是”,便换了身行头下了马车。
北夏太后是当今丞相的长姊,居于高位呼风唤雨,御医署的御医大多是高晟所提拔,怎会治不好太后的失眠症,还需劳烦太后遣人到紫阳观下密令,甚至向她许诺明日会已县主之礼迎她回岳家。
说到底,太后对于丞相是疑心大过血脉亲缘。
抓好药回到紫阳观时天色已晚,庭芜去向长山道人道别,在这观中藏了十余年,总算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听完了道长师父的念叨,庭芜随意用了些点心便休息了。
今晚没有月色,不知是不是烦心的缘故,江庭芜又做了噩梦。
在梦里,母亲会温柔的称她为“阿芜”,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活活烧死,消失在火海中。
“阿芜,澹儿,快走,那块兵符你要收好,去找你阿翁的旧部,他们会保护你们,一定要带着妹妹好好活下去。”
“母后。”
一声尖叫惊醒了屋外的珉莹。
“殿下,又梦魇了吗?”珉莹快步来到江庭芜床前,眼中满是担忧。
江庭芜擦了一把额间的虚汗,“我又梦到母后了。”
珉莹端过来一杯茶,江庭芜接过一饮而尽。
“殿下,那些只是噩梦,现在梦醒了,您只是岳沅兮,不日岳家便会派女使来接您,您只需记住您是岳兴棋大人的幺女,因病被送去道观养病,现下病好了,自然是要回家的,至于别的,都与您无关。”
“珉莹,委屈你了,来日若是见到……”
“珉莹是被人抛弃,承蒙殿下不嫌弃,救了我一命,还留我在身边伺候,珉莹对此感激不尽,殿下记住这些就好,其他的,殿下不可多记。”珉莹立即打断江庭芜的话。
江庭芜自知失言,她坐在窗边,一夜对月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