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往事
佛殿中,巨大的佛像耸立在中央,古井无波的眼目中透露着无尽的慈悲,平等地洒向在场的各人。
沈卿娪入殿时,陈缚已经由僧人引领着往内处的大堂去了,那处便供奉着各位先皇的牌位。
而其余众人也分散在佛殿的各处,有虔诚在佛像面前祈福的,也有在求签解惑之人。
殿内有许多女眷在祈福,故而沈卿娪隐在其中,又头戴幕篱,立在大殿的一角落处,并没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她仰首默默望向正中央落座这的佛像,眼眸中是难掩的哀意。
她在拜求佛祖,希望她的叔父来生能够平安顺遂。
虔诚拜完后,旁边有僧人上前递香过来,她接过上前插进香炉内,又是深深一拜。
从佛殿出来后,沈卿娪并未急着回到轿辇上,而是自行在佛寺后边的花园中走着。
如今寒冬已末,转眼初春将至,树干上已有鲜嫩的绿芽嫩叶舒展萌发,在阳光的滋润下,为原本萧瑟的树木增添了几分春的气息。
周遭极为安静,沈卿娪立在长廊上,听着檐上麻雀叽叽喳喳叫声,出神望着远处。
忽听得有脚步声从身后的满月门传来,她转过身去,先是看到一明黄色的衣角随风轻轻摇摆着,随后便是陈缚缓缓迈步而来。
二人都未有一人先开口,沈卿娪因着叔父的死对陈缚心含恨意,看到他的脸就仿佛看到叔父惨死的模样。她再也不能以往常的态度奉承予他,可又不得不假意为之。
四目相对之际,沈卿娪行礼道:“参加陛下。”
陈缚在她面前停下,将她戴着用来遮挡面容的幂篱取下,白皙如玉般的面容随之显露出来。
幂篱被陈缚拿在手里,沈卿娪目光顺着幂篱向上落到他脸上,正与他冰冷不带任何情意的眼神对上。
“你方才去了何处。”陈缚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他的声音就如同他的眼神一般,给人足足的压迫之感,让人无所适从。
沈卿娪心下一虚,以为陈缚发现了她私下见了父亲,正想开口辩解,可再冷静想想,陈缚从始至终都在佛殿祭拜先祖,怎会发现她与父亲的见面呢。
“我先前在佛前祷告,觉得有些闷了便出来走走。”她作平静道:“陛下可是祭拜结束了,是要出发回宫了吗?”
“嗯,不急。”陈缚低声道。
“陛下可是还有别的安排?”沈卿娪试探开口问道。
话音落下,许久未等到陈缚的回答,沈卿娪抬眼望他一眼,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
她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去,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际布满墨色浓云,有凌厉的风呼啸穿过,似是要落雨了。
“你叔父死了。”陈缚淡漠的声音随着风声吹入沈卿娪的耳中。
沈卿娪内心瞬间剧烈跳动起来,红唇几度张合,一时不知该以何副表情来应对。
虽然她早已在父亲口中得知了这一消息,但再次从陈缚口中听来时,相比于上次心中浓烈的悲痛,此时更多的是恨意。
“什么?”沈卿娪眼睛轻眨,有泪水从眼眶掉落,眼尾泛着红。
这并非她刻意伪装,从方才与父亲分别之后,她便一直强忍着内心的悲痛,不欲让别人看出不妥来。
眼下,陈缚亲口告诉她此事,她得以有了能够发泄自己的当头。
“他染了重病,从病发到离世不过一个时辰。”陈缚低下头,欣赏着沈卿娪听闻至亲离世后惨白的脸色,她不是柔弱的长相,寻常时候也不常笑,总会给人难以接近之感。
可如今,她泪眼婆娑,碎发沾湿凌乱贴在额边,樱唇嫣红如鲜血欲滴,楚楚可怜的姿态让人不免为之心怜。
陈缚轻勾嘴角,“想出宫送你叔父最后一程吗?”
漆黑眼眸牢牢盯着沈卿娪看,眸色幽暗阴晦。
沈卿娪低垂眼眸,指尖轻拭去脸上的泪珠,哽咽说道:“这怕不合规矩。”
“沈卿娪。”陈缚突然出声,沈卿娪抬起头,泛泪的眼眸与他对视。
“你还不明白吗。”陈缚看着她的面颊道:“你需要求我。”
有雨丝轻飘飘落下,被风吹落到长廊下站着二人的衣摆上。
“是你说要和我回到从前的,所以说你要如何做呢?”
陈缚将手上拿着的幂篱重新戴回到沈卿娪的乌发之上,又体贴地用指尖将几缕碎发别回到她的耳后,在她耳边柔声说道:“至于怎么求,还望娘娘好好想想,我等您的答复。”
话音刚落,他便回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唯有幂篱上留着的浅淡龙涎香提醒着沈卿娪,方才一切不是错觉,都是真实的。
雨丝仍在落着,树木上刚成苞的嫩芽被风雨摧残着,摇摇欲坠。
沈卿娪忽然觉得周身阵阵发冷,她未带雨具,孤身走在前往轿辇的路上。有好心的僧人想要送她雨具,她却拒绝了。
她希望这场雨能理清自己内心纷乱的思绪,前尘旧事诸多仍历历在目,可再一回头,物是人非。
踏上回宫的轿辇,她不知回去后还有多少难事等着自己,还会发生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
沈卿娪倚在车壁上,耳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闭了目,脸色透露出一丝疲惫。
当夜,沈卿娪便起了一场高热,昏昏沉沉地在床榻上昏睡了几日。
而外面春雨也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七岁时那个同样扬着小雨的春日。
七岁时,她的姑母仍在世,还是尊贵的皇后,她常被母亲带着进宫玩耍。
一次她在御花园同宫人玩耍时,独自一人迷失了方向,竟走到了一荒无人烟的偏殿处。
耳边有人交谈的声音传来,沈卿娪便想过去问路,却无意撞见有一少年被几个宦官堵在假山后面,手中似乎在争抢着什么东西。
她偷偷躲在一旁的大石头后面,观察着里面的情形。
起初还是几人正常的交流,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领头的那个宦官骤然倒地,口中鲜血直流。
她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就见其余两名宦官各被少年手中的匕首刺向腹部,倒在地上渐渐失去了呼吸。
沈卿娪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被鲜血味熏得反胃不止,一时没忍住扶着假山干呕起来。
陈缚也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抬头看到沈卿娪的那一刻,眸中的浓烈杀意还未消退,迈步缓缓走到她面前。
沈卿娪抬头看他,他的眼角处似乎被尖锐之物所划伤,血迹顺着侧颊滑下。
她忙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来为他擦血,边擦还一边关切地问道:“疼不疼啊?”
这不是沈卿娪与陈缚的初见了,他们初遇的那日是在几月前,当时的沈卿娪头一回入宫,首次见到如此巍峨雄伟的殿宇,孩童贪玩的心性不断雀跃着,想要多去四周转转玩玩。
而母亲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允她去御花园中玩。
她欣喜万分,欢喜着带着几个小丫鬟往御花园跑,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不觉中就晃荡到了傍晚。
再一回头时,周围已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了。她慌了神,急忙呼唤着婢女的名字,可无论她喊了多少遍,都无人应她。
眼看天色愈来愈暗,她也迷失了来时的方向。正当在委屈绝望地蹲在假山前头,抹着眼泪小声抽泣时,一少年迎着光亮朝她走来。
他蹲在她的身边,轻声问道:“哭什么?”
七岁的沈卿娪闻声抬头,晕满泪水的眼眸中模糊映照出一人的影子来,她抹抹眼睛,终于看清了少年的面容。
那是一张金相玉质的脸,是能让人望只一眼便再难以忘却的容颜。
他口中说着关怀之话,神情却淡然,目光透着几分疏离。
沈卿娪莫名地觉得有着拘谨,默默垂下眼,弱声说道:“我迷路了。”
再然后便是少年领着迷路的少女走在昏暗的宫道上,他手中提着的灯笼将二人的影子斜映在地面上,拖出长长一片。
直到听得路旁经过的小宦官称呼他一声“二殿下”,她才意识到身边的人不是旁人,是当今的二皇子陈缚。
陈缚送她到了立政殿,遥遥望着大殿前灯火辉映,沈卿娪低声与他道了一声谢,他没回声,只微微抬首示意她快些进去。
她抿唇点点头,提着裙摆小步着转身跑入大殿,但临近殿门时,她忽得顿住,心中说不上是期待还是什么,回身往陈缚的方向望了一眼。
高大松柏下已是空无一人。
她略显落寞地呼了口气,慢慢踱着步子往殿里去了。
她也去问过母亲,母亲告诉她陈缚的母妃离去得早,他又不受宠,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母亲还要求她在宫中不要与陈缚来往,即使宫中遇到,也要装看不见尽快离开。
沈卿娪表面答应,私下里却做了她短短七年人生里的第一个叛逆。
所以在她撞见这般血腥之事时,对陈缚的遭遇更是无比心疼。
虽事先就知道陈缚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想过连这些宦官们也敢欺负他,抢夺他的物品。
她心疼地落了眼泪,强作勇敢地说道:“你别怕,如果再有人欺负你,你,你就来找我,我是沈家女,他们不敢对我怎样的。”
那时的沈卿娪单纯良善,真以为陈缚是受尽欺负的可怜模样,却忽略了他在面对那些人时,眼眸中灼热的杀意,以及匕首入身体的毫不留情。
作者有话要说:弱弱问一句有人再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