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他们两个聊得开心,孟怀光也跟着露出慈祥笑意。越鲤还要具体问宁长风梦见什么,就听韩世临开口:“说来近日在城中听到一则关于陛下的流言,颇有趣味。”
越鲤转过头朝他这边:“哦?什么流言。”
“传闻陛下从前体弱,深居宫中经常卧床,现在却耳聪目明,一个人就能震慑天下群臣。”韩世临一边说,一边看着她。
越鲤不动声色。
“有人说,曾在先帝驾崩当夜,听到龙吟之声。当时以为是先帝化龙归天,后来一打听,城西有几户人家信誓旦旦说,夜间亦被龙吟声吵醒,走到院子里,亲眼看见有极为灿烂的神龙从天而降。想必是上天垂怜,不忍心见叛臣将皇室欺辱至此,降了真龙到十四公主——也就是陛下你身上,来救世。”
韩世临不紧不慢地转述,目光一直盯着越鲤没松开。他没有说额外的话,很享受这种隐隐的压迫,仿佛越鲤就落在他手心,他随时可以捏着玩。
越鲤并不怕他,心想,一定又是刚才接了太傅的话,与宁长风亲近,让韩世临不高兴了,他这种人,不高兴是不可能隐忍的,立马就要发泄出来。
这也不能怪她,孟怀光定然是觉得韩世临不够尊重女帝陛下,太过放肆,所以要抬一下宁长风。越鲤还没做雨露均沾的事,孟怀光已经帮她端水了,在老臣心中,还是更待见宁长风这种。
这一分神,越鲤没接上话,倒是方学岱接话道:“臣也听过这种话,虽是流言,但陛下本就是真龙天子,名中也带龙,称得上是祥瑞。”
越鲤回过神,坦然迎接韩世临那种要拿她下酒的目光,赞同道:“确实无伤大雅,大家喜欢说便说。”
韩世临关切道:“那陛下的身体还好吗?”
越鲤放下平时的故弄玄虚,叫苦说:“现在还好,如果再晚一个月过年,我就真的撑不住了。”
韩世临便顺着她说:“陛下自继位以来,事事亲力亲为,殚精竭虑,现在终于有空休息,也可以放松一下了。”
越鲤刚要赞同,就听到孟怀光紧接着说:“也不可太放松,朝政大事关乎天下命脉,应由陛下亲自把控,放权给臣子,难免养祸。”
他殷殷切切,生怕越鲤不勤政,贪图一时安逸,重蹈祖宗的覆辙。
越鲤心底深深叹气,这就是这二人的不同了,孟怀光在乎的是皇帝这个身份,无论哪个姓钟的做皇帝,他的态度都是如此,读书人的忠君之道,不在乎君主具体是谁。韩世临在乎的则是越鲤这个人,她多活几年,韩世临也好多做几年第一权臣。
一顿饭就在一些小打小闹的交锋中吃过去了,越鲤心想,还是不能跟外臣吃家宴,今年当务之急赶紧把钟慈钟煦找回来,明年元旦,他俩想爬到桌子上吃都行。
吃完,天色已晚,越鲤叫这几个人都早点回家歇息,她自己也要早睡。几人各自告退,她也回寝殿。
一路走回去,回了殿中,她揉揉肩膀,要去泡个澡。转个弯去汤池,越鲤在自己家里,整个人没有防备,忽然眼前闪出来一个黑影。
她下意识按住玉龙剑的剑柄,随即看清来人,立马叫出他的名字避免冲突:“向羽!”
随行的侍女听到名字,停下出手的动作,但仍保持戒备。越鲤挥手叫她们退下,手放在心口缓一口气:“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了。”
向羽跪下行礼:“臣失礼。”
“无妨,起来吧。”她继续向前走,坐到浴池外间的桌边,问,“有消息了吗?”
问的是派他去寻钟慈钟煦的事情。
向羽跟着她,应当是从外面急着赶回来,身上还笼着一层寒气,回答:“没有,臣去了王妃的母家沅西沈家,照陛下吩咐,没有声张,只在暗中探查,小世子和小郡主不曾送回,沈家人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尚且存活的消息。”
越鲤心里也知道不好找,听到向羽确认,还是有些失望,叹息说:“继续找吧,早一天找到,他们就能少吃点苦。”
向羽答一声是,越鲤细问几句:“没有走漏风声吧,不能让居心叵测的人接近他们。”
“绝不会泄露消息。”向羽每个字都说得笃定,“臣等行事,陛下可以放心。”
越鲤也确实完全信任他们,又问他:“途中有什么新鲜见闻,你们应当是第一次去云黔那边吧,给我讲讲。”
叛乱的吕文镜、与乱党有千丝万缕关联的邓庭轩、绛王妃的本家沈家以及玉龙剑曾悬挂的云州,都在西南云黔这一带,是这几年天下大乱里最乱的那块地方。
向羽回想着,先说个大概:“风土人情与洛阳相差非常大,五彩妖异,不守中原礼法。地形也复杂,如果不是本地将领,在此处作战非常吃亏。”
越鲤赞同,心中盘算宁长风年纪轻,领兵作战的经验不多,还是要找几个年龄大且熟悉南方的军师帮着他。
向羽说:“南方还有许多奇人异士,听说有会巫蛊、用毒的,不少招揽在当地将领麾下。”
越鲤也有耳闻:“不错,我听说吕文镜手下就有,每次出兵都要卜卦,在军营中携带毒虫,还要给蛊虫饮血。”
向羽观察着她的表情,问她:“陛下信吗,如果需要,臣也可以去物色一些。”
越鲤笑道:“那倒不用,我都站在这里了,还信别人干什么,我就是天命。”
向羽又说:“不信神鬼之人,行事没有顾忌。”
越鲤手指骨节叩了一下桌子,好笑道:“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向羽便解释说:“陛下作风与常人不同,不能用常理来桎梏。”
聊了几句,向羽听出一点眉目,问:“陛下要亲自去云黔一趟?”
越鲤点一下头:“必然要去。如果到时候找到那两个小孩,正好去把他们接回来。”
向羽问:“陛下,恕臣多嘴,接回来之后,要怎么安置小世子与小郡主?”
越鲤凝望他片刻,似在衡量能不能说。但她已经派向羽找人,便是托付了全盘信任,没什么好保留的。她遂说:“钟氏皇族只剩这两个独苗,再没有其他人,接回来与我认个亲,先在东宫读书,别的事等长大之后慢慢看。”
她说得谨慎,意思很明确,在东宫当作她的孩子养着。这两个小孩,不出意外好好长大的话,多半要继承大统。
这么大的消息,向羽听得有些愣怔,似乎也觉得这个举动对他俩实在太好了。不过向羽毕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脑筋稍微转一转,就能想到她的理由。
不等回应,她再吩咐:“千里迢迢赶回来辛苦了,你去歇息几天,再继续探查吧。”
向羽说道:“臣明天一早就再回沅西。”
“这么着急?”
向羽拜手:“臣同陛下一样,牵挂小世子和小郡主。”
越鲤说道:“沅西路途遥远,赶路不在这一两天。难得过年节,留下来吃一顿饭,求个平安签再出发。”
她现在是帝王,说话即便没用力也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向羽在这种氛围下犹豫片刻,仍坚持说:“也许时机就在一两日之间,陛下放心,这点辛苦对臣来说不算什么。”
他既坚持,越鲤不想争执,又闲聊问了几句其他人的情况,知道他们按照越鲤圈出来的地图各自在沅西一带找人,越鲤一直有看他们送来的回信,时刻掌握着最新动向,她不再多问耽搁,放走向羽,让他去休息。
越鲤则踏进汤池,解了衣裙,泡进去解乏。一放松下来,她才觉得身上有连日累积的酸痛,倚在池壁休息着,拿起池边放着的葡萄酒饮了两杯。
从前她并不爱饮酒,如今高压之下,没有其他排解方式,倒是喝两杯能睡得好一些。
这天按理说能早点休息,但越鲤泡完澡,反而清醒了。想来近期一再透支,作息已经颠倒,一时半刻调整不过来。她索性坐在殿外红梅树下,披一件厚软的披风,叫人抬一个炉子放在身侧,她在石桌上铺开笔墨,一行一行写了起来。
她每写一张,就投进炉中。火花跃动明灭,再写下一张。
过了片刻,侍女来报:“陛下,韩大人来了。”
越鲤嗯一声,他如今面子大得很,根本不需要征求越鲤同意,通传一句就进来了。果然话音刚落,他就踏入院中。
风稍稍一吹,红梅花瓣片片落,有的落在越鲤肩头,有的落在石桌信笺上,还有的落进火炉中,打着卷烧成灰烬。越鲤等墨干,头也不抬,问:“怎么没回家,又找我做什么?”
韩世临坐到她对面:“听到你的侍卫回来的消息,来看看。”
“那看见了吗?”越鲤问他。
“人不重要,消息看到就好。”韩世临目光追随她的笔尖,说,“什么都没找到,还风尘仆仆回来一趟,怎么,怕我挟持陛下?”
越鲤先前没多想,向羽性格稳,沉得住气,做事从来都是默不作声,这么一声不吭回来也正常。现在韩世临一说,她才想到,这人远路风尘回来就为看她一眼,确认她还活得好好的,看完,一夜之后又急着要走。山高路远,这一路非常不容易。
他当真把先帝的遗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越鲤心生一点慰藉,这世上还存在不需要她使任何手段,就忠于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