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元月夜
上元节前几日,霍秋濯就差林禾去劈了些细竹条回来,照着带来的图样想做鱼灯。
在大周,上元节是个大节日,各地的花灯会与当地习俗结合,都略有不同。像在岭南,每个参加灯会的女子都必须带一盏花灯,虽说是离了岭南,她还是按惯例做了盏。
竹露也是知自家主子的习惯,自细竹条拿了来便开始作弄,她倒是费了好大功夫,与自家姑娘一起烤竹条、弯竹枝。
到最后全权组装好,再铺纸细细描花样的活便是姑娘自个儿做了,这毕竟是细活,姑娘自小便随夫人学,不是她会的。
几日过去,才做出一盏来。
往年在岭南,上元节前都是父亲给母亲与她做灯,她那是还央着父亲教她做,父亲还总是笑她笨手笨脚的。
到如今,她自己也能做出漂亮的灯了,而母亲已经不在,她走了大半月,父亲也再没传出消息。
她来的时候老太太那边便已经在张罗着给姑娘家裁衣裳,那几日她穿的衣裳大多是青绿,老太太便自作主给她挑了几匹更衬人的料子。
上元节这种好日子便是千金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出街,一个个如花似玉,艳比花灯,盼着邂逅一段,引得少年儿郎拾掇得自己长袍锦带,风流倜傥,尽看那灯争妍,人斗艳。
因此在这日,丫鬟们也是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还换上了更衬人的桃色衣衫。一切都备好了,才去飞霜院里找墨莞。
出院门时意外碰上了季清羡,霍秋濯见了便停下与她搭了几句话,得知她竟要在这等日子要玉华寺抄佛经,便多问了几句。
她只答是家弟忌日,霍秋濯也就不细究人痛处了。
到了飞霜院,墨莞见她拿了鱼灯,便牵过她的手,微微笑着与她娓娓道来,“妹妹可知长安现下时兴戴面具?思量到妹妹可能不知晓,姐姐做主挑了两个。”
说着,身后的婢女玉盘呈上来两个精致的半脸面具,一个是莹白如玉,边缘点画朱砂的兔子面具,另一个是洁白如雪却有一双大角的小羊面具。
霍秋濯再一次想起那个把玩狐狸面具的少年,不知为何,她倒觉得这玉兔面具也衬他。
这样想着,霍秋濯只听见自己开口说:“姐姐,我想要这兔子的。”
只因她记得他的面具也是莹白如玉,边缘点砂。
看现下时辰还早,她们就一道提早用了午膳,这等日子向来是少年少女游乐的日子,府中也没什么禁置,只让她们早些回。
待坐上马车,墨莞与霍秋濯吃着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妹妹这灯好生精致。能比得灯谜会头奖了。”墨皖见她带了鱼灯,细细地看后夸赞了一番。
“这是我父亲教我做的,我还以为是在岭南呢,女子参加花灯会,须得带一盏花灯。”
霍秋濯言语之间浮现淡淡的忧伤,不过再下一秒便向她笑笑。
墨莞见她伤感起来还硬撑着,便就想着说些开心事:“妹妹可知京城的风俗?”
霍秋濯一愣,摇了摇头。
“在京城啊,花灯一向是在华灯街上购得的。”
“这阵子好些有手艺的匠人也会从别的地方赶来这儿的华灯街上,要是有心,还能淘到不少玩意儿。当然在京城,花灯也有男子行表白之用,不过现下倒是以灯表心意了,大都是订婚男女,听说也有些大胆的男女。”
霍秋濯再一愣,她倒是没听说过这些。母亲从前只曾讲过京城的上元节是个出游日。
大周有宵禁,只这一天灯火彻夜通明。订了婚的男女会一道上街游玩,母亲与父亲就曾去过,只不过具体未与她细说。
到了华灯街,这儿的小贩已是极多了,有卖面具的,卖花灯的,再远些的路旁,还有许多小吃,引得许多人来来往往。
霍秋濯与墨莞下了马车后就相挽而行,边走边看,边走边聊,看见了新奇玩意儿就停一停,与小贩闲语,要是小贩说得在理,就一并要了。
等到墨莞挑好自己的花灯,已接近申时,因着今日是上元夜,家中一般不设宴,她们就近找了家酒楼小吃,坐在窗边,向下回望时一瞥,又似乎看到了当初那位把玩狐狸面具的男子,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瞥惊鸿,那人就再不见了,她不知为何怔住,久久不能回神。
墨莞见她如此,也往那儿一看,人海茫茫,不知她在看些什么。
“回神了,都上菜了。”
墨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她这才回过神来。
在家中食不言寝不语,在外头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她们俩闲聊着,从家中趣事到京城异闻都有。
霍秋濯这才知道竟有公主心仪世子表哥,前前后后追了世子好一阵子,大周民风开放,且公主年岁尚小,宫里的贵妃娘娘就随她去了。
因着谈到了墨煜,就接连说了京城里其他几位出名的公子,最先谈到的便是才名在外的卫国公府江世子。
霍秋濯刚来京城不久,自然是有意无意让人去打听了些许最近京城里的事,但必然是没有久住京城的人了解。
宫中的大人自然不遑多论,但要说是京中文采最好的两位公子,就非卫国公府江世子与安乐侯府二公子尹笙公子莫属。不过江世子深居简出,名声最甚还是尹公子。
她也听说了她那便宜表哥便是尹公子的同窗,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年纪轻轻位居三品,执掌刑部,又有才有貌,是不少京城闺中女子的梦中情郎。
不过像那二表哥一般的人物也有,霍秋濯本以为二表哥这样已经够纨绔了,不想还是平宁侯世子韩琛更胜一筹。
话说墨莞说起平宁侯世子那会儿,她听了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听母亲也说过几回,她当年逃的正是与平宁侯的婚约。
只是到提起江世子,墨莞的神色变得有些琢磨不透。
“这些事告知你也无妨,大周建国百年,江家与墨家与太、祖出生入死,最后留下了大周唯二的两座国公府,既都是世子,兄长又与他年岁相仿,因而江世子与兄长常被人比作一处。”
虽然墨煜性子冷,但毕竟是墨莞的亲兄长,她也替他不值。
“且他们同年入宫作皇子伴读,一个被说是芝兰玉树,一个被唤做朗月入怀,就似如影随行。我非兄长,也不知他会有何感受,但若是我,总归不会与他有好感。”
霍秋濯听了才知还有这一层缘由在里头。
“那姐姐……公主怎会追着大表哥跑?”听了这么许多,她还是对公主为何心仪表哥最感兴趣。
“许是见兄长长得好?”墨莞也是随意调侃了起来,她也不知当年事。
“不过再初三便要到百花宴了。”墨莞喝了一口清酒,似是感叹地来了一句。
“姐姐这是担心自己要嫁人了?”霍秋濯见她主动说起百花宴,便附和上一句。
“我怎么能担心呢……”
墨莞这般念叨也是有原因的,她的母亲是清河崔氏的姑娘,嫁到了侯府又得了嫡子,自然全心全意都倾到她大哥身上去了,她若不嫁好,家里人也不会高看她一眼。
“百花宴向来是为着给王爷们选王妃才办的。这回选妃的殿下都是早早有了封地,极受重视的几位。我只忧心自己入不了宫里娘娘们的眼。”
当今陛下的子嗣较先帝算是少多了,五位皇子,四位公主,但能早早得到封地的也只有寥寥几位。
“那姐姐可有什么打算?”
本是霍秋濯伤心她劝着,到现在便是反了回来。
现在京城里说的最多的也就是百花宴,只要死京城里的女郎,没有哪个不以收到宫里的熨帖为傲的,收到了就少不得在姐妹身边炫耀几回。
“这回选妃的三位殿下我只见过二殿下几回。几位殿下的生母都是美人儿,相貌是一等一的好。听闻二殿下随和,三殿下肆意,四殿下明朗,不过有些事也不是有打算就有用的,我自个儿能做的,不过是把要献丑的琴练好罢了。”
墨莞也不好说,她心里也没底。
“咱们不说这些男人了。”霍秋濯见她又忧心起来,“府中还有姐妹要随姐姐一道去没有。”
“除了墨芫便只有清羡了。不过她惯来任性,许是不去也说不准。”
季清羡总归在府中留了那么久,墨莞与她关系还算不错,总归是了解一些她的脾性的。
“这……”霍秋濯也是犯了难,不知该如何接话。
“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可知长安城里女子可比男子傲气多了,像那沈潋滟,生得便是极好,既是相爷独女,又有个贵妃姑姑,在京城里可张扬得不像话。再就是清河郡主,她也是江世子之妹,世间顶好的都集于她身,就算人不张扬,也是无人不晓了。”墨莞笑笑。
“那姐姐你呢?”霍秋濯也好奇了。
“我……也不知该如何说自己。”墨莞手扶面颊思索,叹了口气,“毕竟比起她们我不过是有个出名的哥哥。”
“你说怎么比得那富可敌国的天下第一钱庄的掌柜,和其他那既然可比呢?”
闲聊了许久,霍秋濯倒是很高兴,还能听到故友钱清雪的八卦,只是墨莞略有些懒怠。
等到天暗下来,她们戴上面具,点了灯,相挽着手走向了华灯街。
华灯街还有一处地方闻名,就是姻缘树。传说两人一齐挂上木牌就能厮守一生,也有为男女祈求姻缘的效用一说。自然就不止订了婚的男女来了,也有不少有心仪之人的女郎公子过来。
慢慢走近,还在远处时,墨皖就指了一边,轻声说:“看那儿。是墨芫与陈芸娘。咱们往别处走。”
她看了过去,墨芫两人扮得极美,两人都买了木牌,正欲往上挂。
墨莞拉了她的手想往别处走,却被一声叫住了。
“可是莞姐姐与秋妹妹?”
声音倒是她们曾听过的,前几日还特意去拜会了。
陈芸娘叫住他们,见她们停了下来,便走上前来与他们打招呼,一旁的墨芫虽然是有些脸色,却未出声。
“我今日刚购了些香囊,刚才正想着明日给姐妹们送去,不想在这儿见了眼熟的身影,一叫还真的是,想着这真是巧了。”
声音依旧是温温柔柔。
“妹妹有心了。”墨莞无意与她闲聊,她与霍秋濯连面具都没摘,“不过我们有自己的打算,就不与妹妹闲聊了。”
总之她们就是打算草草结束对话淡处理,果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陈芸娘身旁的墨芫哪愿意看她们的脸色,不一会儿便散了。
等她们走远了,墨芫见了她们对芸娘冷淡,自是有些看不惯,只道是他们不识好人心。
“芫娘可不许这般说了,莞姐姐是你嫡亲的姐姐,秋妹妹也是你嫡亲的妹妹,就算再不睦,也不该让旁人看出破绽来。”
陈芸娘见墨芫与墨皖这般,便拉她到一旁僻静点的巷子,她还是有心劝着些。
她近些年常借姑姑的名义来国公府短住,也是因着快及笈定亲,着急了,才让爹爹托姑姑让她在这儿长住一段。
既然是借住在国公府,能攀上府里的就不必往外头找了。她还想着与这儿的姐妹打好关系,让她们再引荐引荐。
“我自是不愿与那商户女一道的,就算是嫡亲的妹妹又也不愿。墨莞还偏偏与她一道,却不给你好脸色,她已处处压我一头,我凭何还不能说些话让自己爽利了。”墨芫没好气道。
陈芸娘听了她是为自己出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浅浅劝她几句不必介怀。大抵墨芫还是恼了,不多时便拉她回了府。
遇见墨芫与陈芸娘倒也没扰乱霍秋濯她们的心情,就在姻缘树附近人少些的巷子里闲逛,直到走出这个长巷差点儿碰上了墨煜一行人。
墨煜本是应二皇子之邀与他在酒楼商谈,不想二皇子却失了约,来赴约的竟是纠缠他已久的常乐公主李乐嫣。
虽说是有意与之避嫌,但只道是公主金口玉言不好推辞,便想着把公主好生送回宫去。
她们远远瞧见他们时,巷子外的人还甚少。
常乐公主见墨煜对上她依旧是冷若冰霜,心中有些不快。
饶是被贵妃宠上天的公主,就算受着心上人的冷落也能直言不讳表明自己的心意。
“为何你对我总是冷着脸?自小我要什么母妃都会呈到我面前,为何就你不同。我对你与他们都不尽相同,难道你的人心就不是肉长的,像个呆子一般,还不知我的心意吗?非要我这般直白的说出来。”
“殿下慎言,在下与公主仅有同窗之谊,未有心悦之意,殿下这话叫人实在难以担待。”
站在那头的墨煜一袭墨绿色衣衫,负手身后,长身玉立,从容站于花灯之下。
她们不敢再上前去,人也因着这边的喧闹多了起来。公主的侍从们见了,也是紧赶慢赶让他们离开。
这时却听公主又道:“我不信,世上就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人也一样,你也是。你该欢喜我的!”
等人再多了些,她们就随着人流往拥挤处走,反而更凑近了些。
待李乐嫣说完半响,却只能听得他的拒绝之意。
“殿下慎言,在下斗胆提一句,这天下无可左右人心志之红颜,纵人有七情六欲,我以为耽于享乐不过是心智不坚者为之。”
墨煜言语可谓句句诛心,字字珠玑。
“这世上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欢喜,公主不过是年岁尚小,识不清罢了。煜此生所求不过于国于家问心无愧,儿女情长敌不过英雄壮志。”
语罢,墨煜也未停留,留下一个明月般的背影。
只留公主一行怔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