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石
缝了两针。
闻钰见不得尖锐的针头,直犯头晕,从医院出来之后直奔旁边的赛百味,点了个猪颈肉三明治,缓过来了之后又直奔考古所。
刚进所里,就看到一辆大卡车停在院子里,上面拖着从邻省的某个施工工地里带回的东西,好几个箱子堆放在一起,用黑色记号笔粗犷的写着“精选骨骼”,“精选石器”,“精选铜器”诸如此类的字样。
好好的文物,搞得跟摆地摊一样。
“开了两天车搞回来,屁股都要坐废了。”
林惊莹在院子里的吊床上瘫着,声音有气无力的,她是所里的前辈级别的人物了,年纪已经挺大,但每次都依旧要自己承担这些苦力活,因为给别人搞她不放心。
“你这肩膀怎么回事?”
她费劲的直起身。
闻钰摇摇头,“没什么事,老师,您还是回家休息吧,这吊床睡着不舒服。”
林惊莹已经听单岭说了今天万槿城的事,她倒不是不放心闻钰和资方那边打交道,而是——“休息日还带着他们到处跑,整天把自己搞得灰扑扑的,你比我都要像老家伙。”
闻钰一听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
“你该找个人照顾你了。”
“家里人也不联络,朋友也没有,文物是挖不完的,你不能一辈子这样孤家寡人的活着。”
林惊莹是把她当亲女儿看,但其实她说这些话最没有说服力。
当时高原上三四千米的工地,需要人增援,海拔太高所里也不敢随便派新人,就只有单岭是西藏的,林惊莹不顾其他人阻拦,明明这辈子没上过高原,却非要和单岭一起去,亲自下探方挖,能活着回来只能归因于幸运。
她无牵无挂到置生死于度外,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闻钰非常理解她的老师,她们虽然出身家世、人生阅历都迥异,但最后殊途同归,又忍不住想要去给对方谋划出一条更好的路,那种路没有那么辛苦,有儿女情长带来的普通的幸福。
可她已经试过了。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之前跟你介绍的那个,潭老师家的儿子,聊的怎么样了?“
“挺好的。”
潭扬学的是文物修复,书香世家,家教严格,性格非常温柔,和异性相处也很有分寸,也有共同话题。
她见他第一面就说:“我之前离过婚。”
潭扬点点头,“我知道。”
他话锋一转,语气温和:“之前还读本科的时候,第一次给棺材板补色,唐代的,主任说让我小心点,我拿着笔,手都在抖,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级别的文物,实在太紧张,还是画出格了。”
“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要被考古所拉黑,结果主任看都没看就说,没关系,画错了就擦掉。”
闻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眼睛弯成月牙,“你也会犯蠢。”
潭扬笑:“对啊,我竟然忘记这回事。”
林惊莹不太相信闻钰的话,她总感觉闻钰在敷衍。
她开始赶人:“别在所里呆着了,回家收拾收拾,晚上出去和他吃个饭。”
闻钰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林惊莹一个电话打过去,把她和潭扬安排的明明白白。
走之前林惊莹嘱咐:“打扮好看点,到时候给我发个合照来。”
粤菜不是很合她的口味,但红油火锅显然不太适合约会的场合。
潭扬穿的很正式,还带了精心包装的礼物,是自己做的掐丝珐琅画,没什么有关男女之情的暗示,上面只画了只熟睡的小猫。
这如今这种暧昧泛滥的年头,他追求人的方式显得非常老派,但不得不承认,闻钰其实是喜欢的。
他没有给她任何压力。
这大约已经是第四次约会,潭扬开始和她谈论自己的家庭,和闻钰不同,他的父母非常恩爱,都喜欢出去旅游,也不带上他,因为要享受二人世界。原生家庭幸福的人面对一份感情会更坚定,也更有耐心。
其实潭扬非常适合她,他们很互补,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
饭后在河道边散步,闻钰想起来林惊莹吩咐的合照,问道:“要拍照吗?”
潭扬眼里笑意温润,嘴角勾出括弧,“给林老师看的?”
闻钰点点头。
因为要确保两人都在镜头里,潭扬只能弯下腰,距离变得很近,闻钰几乎要被圈在他怀中,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佛手柑气息,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你怎么在发呆。”
潭扬的声音贴在耳边响起,很有磁性,手掌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笑一下呀。”
于是那张照片里,暖黄的路灯下,她穿着吊带裙,外面套了个白色毛绒外套,身高差恰如其分,她刚好顶着潭扬的下巴,俩人的笑都很自然,闻钰头顶那撮呆毛被揉的翘起来,发丝透着光,可以看见风温柔吹过的形状。
这张合照经过闻钰的许可之后,潭扬发到了朋友圈,很快收到了林惊莹的点赞。
世界很小。
裴砚青和潭扬虽然没有交集,但有个共同好友。
于是那张照片很快被发给了裴砚青。
庄唯看热闹不嫌事大,微信里拱火:“裴总,你老婆要跟人跑喽。”
裴砚青没理,浅浅扫了一眼。
说不嫉妒是假的,他和闻钰没有过合照,除了结婚那天,闻钰顶着张如丧考妣的脸,摄影师吆喝半天,讲了几个冷笑话,她都硬是没扯出个笑脸。
更重要的是——闻钰穿了裙子。不是说她打扮了自己,而是离开了裴砚青之后,她的病反而好了。
手心里捧着怕碎,嘴里含着怕化,亲手建了个温室养着都没治好的病,她整天在墓地里上班如上坟,把自己弄的灰头土脸,和这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男的一起呆着,就好了。
操。
裴砚青骂了一句,把手机砸到墙上。
闻钰几年前基本上每个季度都有高定公主裙穿,她哥哥把她当洋娃娃打扮,后来闻书然死的突然,她开始患上种不明不白的应激创伤综合症,具体表现为:见到裙子就狂吐不止,见到首饰也不行,后来耳洞也索性不管了,让它彻底长合。
她完全变了个人,所有身外之物都尽数剥落,可却依旧闻得到自己身上的铜臭味,或者血腥味,那味道日夜都丝丝缕缕缠着她,她分不清。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闻家所有人都暗怀鬼胎,为控股权争的头破血流。
闻钰是个从来没有入过局的人,失去掌权人的庇护,首先被当了祭品推出去,二十岁的年纪,闻书然白事未尽,她自己的红事已定。
葬礼上她泪流满面,面前的人和物都模糊不清,她像烂泥狼狈不堪的晕倒,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她栽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好像有点浪漫色彩,但却不是任何童话故事的开始,她连结婚对象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像个机器人服从既定的流程。
婚后闻钰完全避世,变成哑巴。裴砚青也不管她,只要她不去寻死。
想活下去必须得找些事转移注意力,于是她开始整日躲在书房里抄墓志,男男女女的,最后是夫妻的。
她发现南宋很盛行“夫妻合葬”墓,左右排列的长方形墓室,略有高下错落,左室较右室稍高,证明“夫为妻纲”。
墓志不谈论爱情,因为崇尚“相敬如宾”。
大谈丈夫的功德,最后末了,才潦草提及“娶某氏”云云,对于繁衍的子女,描述的笔墨就更详细。
闻钰的爱情观是从墓志里慢慢形成的。
裴砚青平常大多时候克制,偶尔也会吻她,闻钰不会拒绝,也不会回应。
同床共枕当然有过,可她习惯了一个人睡,所以在裴砚青身边会失眠,然而都没等到她开口,裴砚青已经不强求了。
总之虽然是夫妻关系,但亲密的瞬间都很少很少,大多时候,闻钰安安静静的翻书,裴砚青想陪她,就在一边处理公务,互不打扰。
后来不记得是哪次宴席,因为闻钰没戴婚戒,有个外国男人以为她是裴砚青的情人,特别轻挑的用英语问:“你睡过她了吗?”
当场所有人都震惊了,没人敢再笑,也没人敢吱声。
裴砚青通常不会做让自己没有退路的事,他习惯了衡量得失,让利益最大化,何况眼前这个外国人是裴氏的重要合作对象,关系破裂只会影响股价。
但他确实是有点失控,额角的青筋都蹦出来,咬着牙对旁边的陈才说了两个字:“清场。”
闻钰其实对于言语的冒犯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不太在乎别人用这种事来攻击她,因为她觉得不重要。
估计是场面血腥,裴砚青没让她看,她就站在门外,听里面不断的撞击声和哀嚎,二十分钟之后她被带进去。
“他要跟你道歉。”
裴砚青气息还不稳。
他脸上溅了血,右手骨节处破了皮,拽着那个男人的后领,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拖起。
闻钰对那人怎么道歉的印象不深,但记住了那时候满身戾气的裴砚青。
诉诸暴力肯定要承担后果,那段时间裴氏受人故意抹黑,风评极差,闻钰虽然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上网,她觉得自己给他添了麻烦,于是把那枚婚戒翻出来戴上。
裴砚青很快发现她无名指上的变化。
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但装作冷静,问她原因,闻钰没有说点情话讨人欢心的自觉,她老老实实的,话有点残忍:“规避风险。”
戒指确实是好戒指,精工细雕,价格不菲,某人亲手设计的世上独一份,但怪人不解风情。
裴砚青被气着了,也没说什么,伸手就给她取下来。
闻钰还在一脸茫然追问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裴砚青黑着脸,心想,没怎么,只是不爱他。
那时候他还在庆幸,虽然闻钰是个没开化的榆木疙瘩,但不止是对他,她生性如此,对谁都一样,他有一辈子的耐心去捂热这块冰凉的玉。
后来发觉是他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