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端午

春斋楼一别后,裴昭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崔珩,若不是那枚令牌还在,裴昭差点以为自己记忆出了差错。

但想到大理寺任职的官牒一出,他便要差使自己查案,裴昭愈加珍惜起清闲的日子,日日骑马赏花,不知不觉,一晃就是端午。

端午盛会,西市卖艾虎、药酒、香袋、锭子药的摊贩一字排开,熙熙攘攘,煞是热闹。裴昭买好菖蒲酒和五彩线,正要去粽子铺买点蜜枣粽时,却听到了一声凄厉急促的马嘶。

“哎呀呀!出事啦!出事啦!”

红漆马车前,篓筐翻倒在地,蔬果落得满地都是。布衣老者躺在地上,双腿血肉模糊。围观的人夸张地叫道:“那马车疾驰而来,‘砰’地一声,李大哥就,就——真是惨哇!”

“狗东西,赶紧滚!”车夫扬起马鞭,甚是凶神恶煞,“若是惊扰了我们小姐,可不是断腿这样简单!”

老者支起胳膊,想要往路边爬,但没过片刻,便瘫倒在地,痛得浑身发抖。

裴昭看着不忍,抬步上前,却被旁边的大娘一把扯住衣袖。

“小娘子,那是贺家的马车。他们的事,少管。”

听闻此话,周边的人瞬时骚动起来。

“俺听说,贺家小姐未来会是晋王妃!”

“贺小姐千娇百媚,国色天香,和晋王一起,当真是郎才女貌!”

裴昭想起在偏殿听闻的谈话,脚步微微一滞,实在不想得罪顶头上级的未婚妻。

但老者的惨状,又实在令人看不下去。

两秒后,裴昭拨开老妇的手,走上前,一板一眼道:“大哥,按照大周律法,闹市跑马,需要笞刑五十。你若是不想入狱,把老先生送到医馆,让你家小姐赔偿……否则,若是闹到金吾卫那,就不只是赔钱了事这样简单。”

见有人站出来,周边的商贩也纷纷上前,把老者抬到一边,手忙搅乱地替他包扎起腿。

车夫眯起眼睛,冷笑道:“小娘子滚远些,别以为本大爷不敢打你!”

裴昭看着他手中的鞭子,认真道:“你若是用鞭子打我,按斗殴罪处理,还要杖责三十。杖责三十下,你后半辈子——连车夫都做不成。”

车夫气得嘴唇发抖:“本大爷是贺家的车夫!”

裴昭觉得和他说理也是白说,故意道:“是是是,贺家高于律法,贺家的车夫也是刑部、陛下管不住的。”

果不其然,车帷被人一把掀开,侍女扶着头顶帷帽的高挑娘子下了车。

因为不久前在晋王府的受挫,贺雾卿数日烦躁不已,轻柔面纱下,黛色长眉紧紧蹙着。

侍女碧桃冷笑道:“什么律法不律法的。我只知道,你若耽误了我们小姐入宫赴宴,可要仔细下场!比他还惨上百倍。”

裴昭“嗯”了一声,只道:“贺小姐是为了晋王殿下的宫宴赶路?”

碧桃一愣,杏眼圆睁道:“正是!你,你想要挟我们小姐?”

裴昭摇头:“宗室选妃,不会因为小姐的马车撞了人影响分毫。”

更何况,在崔珩那种人眼里,马车撞人连估计鸡毛蒜皮都算不上,毕竟,世家子弟也是说杀就杀。

贺雾卿眯起眼睛,隔着面纱打量着裴昭。

这娘子的五官虽不算美艳,但别有一番韵味,圆润青黑的荔枝眼秀气灵动,纯粹间又带着些狡黠。

裴昭柔声道:“贺家财大气粗,赔老先生一些银两,对于贺小姐来说,肯定是件小事。而且,贺小姐若是为此耽误宫宴,岂不是因小失大?”

贺雾卿刚要开口,碧桃却抢先一步道:“哎哟哟,你既然如此挂记,为何不直接把钱出了,反倒在这磨磨唧唧,装什么善人!”

裴昭感到莫名其妙:“人不是我撞的,我没有义务替你们收拾烂摊子。你们赔不赔?”

碧桃说不过,只能怒气冲冲地盯着她看。偏生这女子目光清锐,直勾勾地望回来。

碧桃错开视线,看向远处,又是一辆金漆银幄的马车。

“小姐,是常乐侯的马车!小侯爷肯定会帮小姐训人!”

裴昭长睫一颤。

倘若不是崔珩赎走香奁,那最可能的便是这常乐候。

车内下来一位穿着宝蓝水云纹圆领袍的年轻男子。男子身材高挺,五官阴柔,上挑的吊眼使他打量人时自带蔑意,但皮肤不算白,五官也不算俊美,和刘掌柜描述的人差别很大。

这么看来,最有可能赎走香奁的,还是崔珩。

碧桃告状道:“小侯爷,这小娘子出言不逊,辱骂我们小姐,还,还要我们小姐赔钱!”

裴昭默默喊冤,自己方才早已控制着言辞,哪里敢说什么辱骂,缓声道:“小侯爷,贺小姐,我说的话都可以在《新律》卷二十六中找到依据。二位看上去不像是罔顾律法、肆意横行的人。”

可郑霁青没有理会自己,只是柔情蜜意地望着贺雾卿,抬手想掀开面纱看一眼女子的容貌,但贺雾卿却后退半步,冷声道:“别乱动。”

裴昭瞬时明白二人的关系,这人一看就对贺小姐有意思,但贺小姐看上去却只钟意崔珩。

郑霁青眸色渐暗,看向远处的老者,走上前,居高临下道:“你想要赔偿?”

“小侯爷,腿折了,没有银子,活不下去。”老者气若游丝。

郑霁青摇头叹道:“好惨。”下一刻,却猛地踩在老者的腿上,来来回回地碾压着。

他在发什么疯?

“你松开!快松开!”裴昭连忙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可郑霁青身材高大,哪里拉得动半分,只能骂道,“郑霁青,你有病啊!自己没本事,在别处受气却来欺辱他……你松开!”

郑霁青冷冷剜了一眼,“本侯从不打娘子。你最好闭嘴。”一边又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老者哭得近乎破音,但不知为何,他被冷落的愠怒却未曾得到缓解。

他抬眸看向贺雾卿,但女子连看都没看自己,正侧着脸低声和碧桃说些什么。

今日他的雾卿这样冷淡,想必也是因为晋王。可明明他们才是青梅竹马!

郑霁青又看向一边骂个不停的年轻娘子,这时才惊觉她的五官也算秀丽,便笑问:“娘子怎么称呼?”

“……袁熙。”

“家里做什么的?”

“你松开他。我便告诉你。”

郑霁青松开了腿。

裴昭立刻蹲下身查看伤情。包扎好的双腿又开始血流不止,伤口上还夹杂着碎土,若是再不送到医馆,这双腿可能彻底残废。

“老先生,我现在把你送到医馆。……你们,谁来搭一把手。”

“袁娘子还没有回本侯的话。”郑霁青用扇柄压住老者的肩,“看衣着,袁娘子也是出身官家。但本侯从前未见过你,你家里是地方官?”

“家父是吴州长史。”

郑霁青笑道:“区区一个长史,便敢拦贺将军府的马车,便敢骂本侯有病——袁娘子现在想走,恐怕不会太容易。”

裴昭抬眸望着他,脱口道:“怎么,小侯爷要直接将我杖毙?”

郑霁青微怔,随即摇头:“本侯最是怜香惜玉,才不会让袁娘子香消玉殒。——这样,袁娘子亲一口本侯,本侯便放这老先生走,不但如此,本侯还会赔十两银票,让他治腿。”

他抬起扇柄,抵住裴昭的下颌,含着笑问:“袁娘子怎么看?”

裴昭将扇柄一把推开,站起身:“小侯爷是认真的?”

面纱后的贺雾卿眼睫微动。

郑霁青也是一怔,随即道:“自然。本侯心情好,还会给袁娘子十两。”

裴昭若有所思:“可空口无凭,我怕你反悔。”

郑霁青闻言,微微一哂,将银票抛在地上,“本侯又不缺这点钱。”

裴昭摇头:“不是怕小侯爷不给钱,是怕小侯爷不放他走。”

郑霁青思索片刻,一把拽住裴昭的手腕,用指腹摩挲着白皙柔软的肌肤:“袁娘子的要求好多,但……”他瞥了一旁的贺雾卿,故意道,“但袁娘子貌美,本侯允了便是。你们,赶紧把这碍眼的东西弄走。”

旁边的商贩闻言,连忙把老者抬上板车,又把地上的银票拾起。

人群中避开了一条道。

等彻底看不到那辆板车时,裴昭才道:“小侯爷再不走,可能会赶不上宫宴。”

贺雾卿也忍不住道:“霁青,走吧,若是迟到,恐怕会被淑妃娘娘责罚。”

郑霁青阴阳道:“阿姐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责罚本侯。本侯觉得,贺小姐是想早点去和晋王见面……袁娘子,你亲还是不亲?”

贺雾卿轻笑一声,懒得理他的小心思,转身便踩上马车。

看着郑霁青青红不定、甚是憋屈的脸色,裴昭忍不住弯起唇。

这人真是活该,别人对自己没意思,偏偏要凑上去挨一巴掌。

郑霁青本就因为贺雾卿的薄情愠怒,一旁小娘子脸上毫不遮掩的嘲讽更让他的怒火添上一重。

他冷笑道:“袁娘子愿意为了二十两亲本侯,倘若本侯给袁娘子一百两银子,让袁娘子陪本侯春宵一度,本侯想问问袁娘子愿不愿意——”

裴昭猛地挣开他的手,往他的左脸上扇了一巴掌。

郑霁青的瞳孔微微放大,极是惊诧,接着,用牙雕扇柄抚着脸,缓解面上的滚烫,冷冷道:“袁娘子好生粗鄙。本侯从不打娘子,本侯只喜欢……”他促狭地一笑,上下扫视着锁骨下雪白的肌肤。

裴昭仰起脸看他,手中火辣辣地疼,冷笑着回击道:“可小侯爷看上去,只敢打娘子呢。”

郑霁青面色骤变。

天旋地转间,左肩传来一阵剧痛。

“袁娘子,今日这一下算是警告。”

“日后再见,袁娘子若是还敢这样放肆,本侯倒不介意再做些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