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丹青
书斋内烛火摇曳,裴昭在案前细读着誊抄的账册。看了一会,阖上账簿,问:“殿下要怎么处理荟娘。”
崔珩原本垂着眼烹茶,这时,抬眸忘了过来:“似乎只能留在王府。”
裴昭微微一怔,道:“原来殿下不是滥杀的人。”
崔珩停下手中的动作,唇角勾起:“是因为今日心情很好。”
拿到了杨赋的账簿,确实应该心情不错。
虽是夏夜,但空气微凉,荟娘被押进屋时,仍穿着轻薄的襦裙,白皙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整个人在轻轻地发抖。一旁的卫婴取过挡风外裳替荟娘披上。荟娘微微一笑,眼底尽是感激,道谢的声音也不如阁中那般柔媚。
崔珩垂眼继续摆弄着茶盏。
裴昭收敛神色,道:“本官是大理寺录事袁熙,有些事情想要问娘子。请务必如实回答。”
荟娘一愣,随即跪地行了个大礼:“袁大人请问。”
“本官想知道娘子的真名和来到藏香阁的原因。”
荟娘低声道:“回袁大人,妾身名为刘梦溪。父母在京城做茶叶生意,不久前,天时不和,茶叶歉收,欠了一笔巨款,便,便将妾身卖到藏香阁中。”
“不久前是多久?”
“回袁大人,四个月前。”
“刘娘子在家中可有帮衬过生意?”
荟娘颔首。
裴昭笑道:“既如此,那刘娘子告诉本官,去年京城卖得最好的茶叶,是阳羡、紫笋、蒙顶还是黄芽?”
荟娘怔在原地,强笑道:“回大人,时隔太久,妾身记不大清。”
裴昭又道:“那殿下泡的是什么茶,刘娘子应当知晓。”
崔珩闻言,竟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含笑道:“刘娘子看清楚些。”
荟娘不敢上前,整个人开始发抖。
裴昭叹了口气,道:“在晋王殿下面前说谎是重罪。刘娘子真的要隐瞒下去么。”
荟娘如同筛糠般抖起来,哽咽道:“妾身有罪!求殿下饶命!求袁大人饶命!”
裴昭放缓语气:“刘娘子担心殿下和藏香阁沆瀣一气,会对刘娘子的事情不利吗?”
荟娘咬着唇,沉默不语。
“若是殿下和藏香阁有交,为何将刘娘子带回王府,而不是直接向蒋阁主问清刘娘子的事?”
此时,卫婴拔出剑,抵在荟娘颈侧。荟娘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满脸泪痕地看着裴昭。
裴昭柔声道:“刘娘子和本官说真话。本官自会竭尽所能,保住刘娘子的性命。现在,刘娘子可以将来到藏香阁的前因后果,如实告诉本官吗?”
荟娘抹掉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回袁大人,家父是京畿安平县的主簿,因为得罪陆家,被乱杖打死。家父死后,家里来了一群人,逼迫阿娘和妾身来藏香阁。阿娘不堪受辱,撞墙自尽。妾身,妾身为了活命,便顺从了他们……”
荟娘说着说着,又拭起泪。
裴昭皱起眉:“乱杖打死,逼良为娼,陆家这帮人和以往一样肆无忌惮。”
荟娘又低声道:“袁大人,妾身认识五六位娘子也是这般进来的。阁里还有个堀室,不让妾身进去。但妾身有一回看见,马车往里面运人。”
杜长史的妻女一直没有下落,或许也和藏香阁的堀室有关。
裴昭又道:“本官想问问,刘娘子可曾收过杨柳公子杨赋的四百两银?”
芸娘惊愕地摇头:“不曾,杨柳公子并非妾身的恩客。”
“那……刘娘子的恩客是谁?”
荟娘面色羞惭,低头嗫嚅道:“是韦家的少爷,韦茂。他经常来找妾身。”
韦茂是大理寺卿韦同殊的长子,亦擅长丹青,和杨赋的关系不错。现在看来,账本上舞姬的名字对应的应当是恩客,所以才没有春痕。
裴昭侧过脸问:“殿下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崔珩摇头,只是让卫婴将荟娘带走。斋内只剩下两人后,裴昭刚想说对账簿的猜想,谁知崔珩将茶盏推至她面前,好像对藏香阁之事陡然失了兴致。
他微微笑道:“裴小姐,尝尝本王调的茶。”
茶汤上浮着栩栩如生的竹子。这是点茶技艺,水丹青。
京中不少喜好品茶的文人大夫都会一二,从前裴昭在家宴或是宫宴上见过不少,只是除却以点茶为生的商贩,少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毕竟,对宗室、世家来说,过于精通微末小技,有失颜面。
裴昭盯着茶汤看了一会,诚恳道:“殿下的水丹青,是我见过的最好的。”
崔珩笑了一声,道:“当年崔隆裕喜欢茶百戏,本王便学了不少。”
裴昭若有所思:“殿下样样都好,想必文宗很喜欢殿下。”
“他最喜欢的是崔珏,其次是崔瑀,再次,就是崔珺。”崔珩漫不经心道,“本王大概还不及他的狸奴重要。”
若是崔珩幼时当真受宠,裴昭也绝不会毫无印象。
崔珩这时撑着下巴,问道:“裴小姐,刚才说的样样都好是什么意思?”
“样样都好……”裴昭移开视线,“呃……就是说殿下也是才貌双全。”
崔珩眼睫一颤,低眸看着茶面。
过了一会,他抬起眼:“裴小姐,应当记得崔珺吧。”
“自然记得,珺……三殿下可是我的姐夫,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
崔珩眉眼一弯,笑道:“裴小姐当时经常叫他珺哥哥。”一双眸中虽然含笑,但墨色翻涌不定
“当时年纪小,不知礼数。”裴昭叹道,“殿下的水丹青从何处学的?”
“看着茶谱学的。”他道,“裴小姐,你想学吗?”
“……想学。”
“可惜这段时间,本王公事繁忙。”他却说。
裴昭不擅长丹青,更不想学什么水丹青,只是见崔珩隐隐有期待之色,才顺着接下去。
“不学就不学,水丹青什么的倒不是要事。”
崔珩垂眸道:“嗯。还是藏香阁的事比较重要。”
裴昭点头:“杜长史的妻女或许也被押在藏香阁。殿下要查一查吗?”
藏香阁有朝中官员扶持,若是要查,也得是朝中权臣。可藏香阁的营收与户部有关,于他或许不是有利可图的事,裴昭也不抱什么希望。
崔珩却沉思道:“本王确实想查。但查下去的话,估计只会把阁主换掉,权当给御史台交代。”
“只换掉阁主?那温侍郎呢?”裴昭急切道,“温侍郎是藏香阁的东家,逼良为娼什么的,肯定知道不少。但却毫无作为。若我是刑部高官,肯定得狠狠查他。”
“朝中经常来藏香阁的官员,或多或少都知道这种事。”崔珩淡笑了一声,有些无奈,“都查的话,有些麻烦,皇兄估计也不会处理。但确实得像裴小姐说的那样,杀鸡儆猴。”
“所以……殿下是愿意查的意思?”
他点头。
裴昭心弦微动。原来这人虽然为人乖戾,但在要事上却有底线,便又问道:“藏香阁盈利很多,殿下为什么没要。”
“有些麻烦。”崔珩抬眸看向窗外,“也不想要。”
月明星稀,已过宵禁。
“今夜留在王府吧。”他说,“正好卫铮铮也在。”
裴昭点头,刚要起身去客房,又听得崔珩问:“你现在很困么?”
“喝了这茶,倒是不困。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本王想教你水丹青。”
裴昭笑问道:“殿下不是说‘公事繁忙’么?”
“方才和裴小姐谈的就是公事。”崔珩微微弯唇,“现在,不是谈完了么。”
若是要学整套水丹青,需从捣茶开始,但崔珩显然并未有这番耐心,只是命侍女取来了碾好的茶粉。
他将宽袖向上拢了一些,露出手腕,开始演示水丹青的步骤。
裴昭的目光却落在他腕间的白玉手镯上。这手镯的玉质看上去实在不算好,也不知为何会一直戴着。
“在想什么?”崔珩问道,“裴小姐,你学会击拂了?”
“大概,学会了。”裴昭取过干净的茶盏,向里面倒上些许调好的茶沫,然后拿起茶筅,回忆着余光中瞄到的样子,开始晃动手腕。
“裴小姐,顺序不对,是先击后拂。”他缓缓道。
裴昭一脸错愕,原来击拂不是一个动作!
“劳烦殿下再演示一遍。”
“好。”
鼻尖飘来熟悉的冷檀香,颈上传来痒意,是他垂下的发丝。裴昭感受到他的胸膛快要贴在自己的背上,不由绷紧了背脊,脸上一阵烫热,被他轻轻握着的手腕也在发烫。
“殿下,我不是说要这样演示……”
“嗯……”
但崔珩直到茶面变成绿色时,才松开手,重新坐在对面。
浓绿色的茶面遇清水则变为白色,用茶杓沾水,便可描摹丹青。
裴昭思绪混乱,不知自己该画些什么。而崔珩早已垂着眼,专心地作起画。
“等一下就知道了。”他注意到视线,轻轻一笑。
良久,他把茶盏一推,抬眼望回来。
茶汤上,是小人在树林里骑马。
裴昭想起那匹叫做“流云”的烈马,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流云”是十一岁那年生辰时,阿娘送的贺礼。
照着崔珩画的马,裴昭拿起茶杓开始作画,半晌,也把茶盏一推。
崔珩原本上扬的唇线却一点点变平,面无表情地看着茶汤上孤零零的马。
“不好看么?”裴昭心虚地问道,“我小时候没学过丹青,是哪里画的不对?”
“没什么。”他这时扬起唇,“你画的很好看。”